自从在车上巧遇李富凯以来,罗敷每天上下班时,都会刻意在起站与终点站留意他的人影,有时甚至宁愿错过以往正常的班次而继续等下一班公车,为了就是想再跟他“不期而遇”地说些话。
    但是,他就像是突然消失在空气中一般,踪影杳然。她也问过安先生是否需要将李富凯的资料入档,结果安先生却说已建档了。然而当罗敷向电脑查询时,却根本调不出他的档案,因为他的档案被设下密码了。
    有好几回,安先生要她发一些公文到各层楼面时,她省略传真机不用,还每一层楼走动一下,特别是在第十层时逗留片刻,刻意向温文尔雅、风流倜傥的邬昱人打听他的下落。
    “邬昱人!”罗敷轻唤了一声。
    “哟,罗小姐!难得你跑上十楼一趟,找我有事?”他帅气地咧嘴一笑。
    “对!”罗敷没理会他那股洋洋自满的模样,迳自解释道:“有位新进同仁的资料表没填齐,我特别找他问个详明。”
    “哦!”他有一些失望,因为他以为女孩子都会被他迷得团团转。“他叫什么名字?”
    “他叫李富凯。”
    “李富凯?”邬昱人一手插著腰,另一手则摸著下颚,浓眉一耸,黑眼珠往天花板一瞪,思量了三秒,然后才说:“没听过。”
    “不会吧!他是安先生亲自面试录用的。另外两位新同事呢?问问他们吧!”罗敷想他的名字较普遍,不易引人注意,便赶忙建议。
    “他们下高雄受训去了!”
    罗敷闻言皱起眉,邬昱人见她一副严肃样儿,心想事态可能颇紧急,就追问道:“他长什么样?”
    “个头高大,不胖也不瘦,前额留刘海,一副老实相。”
    “嗯还是没印象。”
    “他是新进员工。”她再提醒一句。
    “我帮你问问。”随即转身朝偌大的办公室一吼:“嗅!有没有哪位仁兄认识一个高个儿,留了浏海,叫李富凯的菜鸟?”
    二百来坪的办公室内,一百五十个头颅皆一迳的猛摇头。
    邬昱人踅回身,对罗敷将双手一摊,给了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
    罗敷按捺住失望,尴尬地说:“没关系,还是谢谢你好心帮忙。他大概在楼上吧!”
    于是罗敷只得一层楼一层楼地送公函,到十四楼时再搭电梯下一楼证券部。当电梯门一开,她踏上光可监人的大理石地板,隔壁的另一座电梯也陡然窜出了两个身影,是一对疾走的男女。
    那名男子身材修长,穿了一套非常考究、笔挺的灰色西装,稳稳迈开步伐的英姿潇洒得不得了。而他身旁的女人,在脑后绾了一个优雅的法国髻,身罩一件淡粉色的无袖及膝洋装,粉白透红的臂膀夹著一只名牌皮包,细长的腿亦是风姿绰约地莲步生姿。
    罗敷冷不防地差点脱口喊出“李富凯”三个字,因为这名男子的后脑勺神似李富凯的,但她终究还是把话硬生生地咽下喉,没叫出声。
    罗敷告诉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光看眼前这个男人走路的英姿,就该是个成功自负的商人。她无法想像出李富凯穿著西装、打上领带的呆样,他可能连该先跨出哪一只脚走路,都得踌躇半天哩!思及此,罗敷随即将那个陌生男子抛诸脑后。
    她的李富凯虽然不是帅哥型的人,却是她心仪的典型刚毅木讷的老实头。她只好认命的继续送人事公函。
    “富凯,听我解释”在步出参石大楼后,丁瑷玫苦苦哀求李富凯,并扯住了他的右肘,强迫他停下。
    “你毋需再做任何解释,没用的。”他心如铁石的甩掉了丁瑷玫的手,直踱向马路,伸手招了一辆计程车。
    “富凯”她跟上前“我求你,就谈最后一次,好吗?”
    当计程车门自动开敞时,他顿了一秒伫立原处,一手拨拢额前已上发油的乌发,听著她的呜咽声,才头也不回的说:“就这次,上车吧!”
    十五分钟后,李富凯坐在饭店的咖啡厅内,冷冷打量眼前这名风韵十足的少妇。她星眸淌泪、楚楚动人娇坐一端的模样,令他没来由的心悸。
    懊死!她还是这么美,只可惜是个蛇蝎美人,而且还是一个很会作戏的婊子。他心一硬,拒绝再去接受这个女人。
    “你有话请快说,我没什么时间。”
    “我很抱歉当年伤了你。”
    “你没伤到我,只是让我认清了你。”
    “我是爱你的,七年来从没减少过。”
    他的脸阴霾陡聚,眼珠突睁。原本年轻、完美的俊俏脸孔顿时被仇恨刻画出苍老、残忍的线条,性感的唇形亦充斥著讥嘲,冷然的说:“省有这套做作的把戏!女人的爱也廉价得奇怪。就你爱我,七年前就不会趁我赴美料理业务时下嫁李富荣我唯一的亲哥哥,也是参石企业的继承人。少跟我装模作样来那套身不由己、是你父亲强迫你的鬼话,现在不时兴逼良为娼的把戏,除非你心甘情愿要糟蹋自己。”
    “要我说上几回,你才肯信我?我的确是被你哥哥灌醉后才做出胡涂事,我并非出于本意,是我父亲硬逼我嫁的。”
    “我们的看法倒是大有出入。”李富凯讽刺地将嘴一咧,然后倾过身,以最温柔、沙哑的嗓音低喃:“不!李大少奶奶,你的确是出于本意,出自你心底下那股蛰伏多时、贪婪、贪欲的天性。你跟你老子一样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心知肚明得很,只要不是出于自愿,即使被人玷污,以我这个自小在欧陆长大的男人而言,也绝对可以接纳你,因为错不在你。但是你鬼迷心窍,受到一时怂恿,就心甘情愿的把自己赔进了这桩交易里五千万的聘金?你还真是值不少钱哩!想想看,嫁给一个坐拥万金的继承人,总是比跟著一个成天替人跑腿、在人屁股身后鞠躬哈腰的次子来得强嘛!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岂料李富荣的命竟比李富凯的命短。你现在又想在我面前故技重施地把自己卖得更昂贵,是不是?”他的话到此中断,头一扭,便面向窗外的街景,口气一转,冷酷的说:“很不凑巧,我是个识货的人。”
    他的话像厉刃一般,一记又一记的戳刺进丁瑷玫的心,懊悔与羞惭滚滚上涌,遭受凌迟之苦也不过如此。而他愈是轻声细语的鞭责她的灵魂,愈是胜过任何实质的兵刃所造成的痛。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说出如此恶毒的话?”她已泪眼汪汪。“你太伤人了。”
    “因为那是事实,而事实总是伤人。”他铁石心肠地回了一句。
    “富凯,我知道我做错了!当年的我年轻不成熟。还记得七年前你赴美临行前的那个晚上吗?我跑到你房里求你爱我,被你拒绝了,你说愿意等我到新婚夜当日。为此我难过了老半天,成天郁闷不乐,有一次逛街时和你哥哥不期而遇,他见我一脸愁容,便听我诉苦,然后跟我挑拨你在欧洲有不少女朋友,根本就不在乎我,要不然,也不会在我们订了婚后,还会拒绝我的以身相许。他甚至问我,你是否说过爱我的话,出于虚荣心的作祟,我骗他说有。但是这个问题却啃噬了我好久,让我直钻进死胡同,等到我做出了傻事,却来不及了!你哥哥是早就计画好那次的不期而遇,而我没想到与他共谋的人竟是养我育我的父亲!”
    “这些年来,我也吃了不少苦头。嫁入你家去适应每一个人,并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除了成天得吞下你三位姑姑的奚落,还得忍受其他亲戚的冷嘲热讽,尤其是富荣在婚后不到半年就有了新的情妇你以为我快乐吗?我是痛苦得哭诉无门。你爷爷是唯一肯对我付出亲情的人,我来这儿不奢望别的,只请求你回天母。他老人家也上了年纪,一心只盼你能回心转意。回去吧!让我们重新做朋友好吗?”
    “不用再说了!我不可能回去,也感激你的解释,虽然它于事无补。尽管我笃信没有永远的敌人,但是只要有选择余地,我很难强迫自己再与你为友;特别是当我忆起你老爸丁通谋,利用富荣来整我爷爷的这笔烂帐时,就令我对你起戒心。你该感激我三年前发了疯,竟起一念之仁还留了一幢别墅给他养老,没让法院查封掉。玩股票,他的确是黑了心;但是玩起期货,我可是比他更黑。他是不是又在打我的主意了?”他冷不防地将话丢出。
    丁瑷玫不语,泪潸然直下。“他已经一蹶不振了,也赔不起命。只是高估了我对你的影响力。”
    “这样最好,回去告诉他,离我爷爷远一点,少打如意算盘!若你聪明的话,趁你年轻还有本钱时,赶紧找个好婆家嫁掉,否则待在天母那幢乌烟瘴气的房子里,不会有好日子过的,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忠告。”才刚撂下恫吓之语,他便轻抬手指招来侍者。
    李富凯腋下夹著一叠厚报纸,怒气冲天地从大开的电梯走出来,像阵阴风似的直走向董事长办公室,经过女秘书的桌前,随口对著一脸仓皇、正要起身的郑月美大吼一声:“你给我坐下!不许动!”
    然后急速绕过郑月美的办公桌,跨进旋开的自动门,来到大桌前,将王克霖快递给他的二十份欧洲金融报导一古脑儿的全摔在大桌上。
    他双拳紧握地抵在桌面,以臂撑著身躯,强忍下怒意,甚至在李介磊走入办公室时,他都保持一贯的姿势,就像是头受了伤、怒气一触即发的猛兽。
    “富凯”
    “别惹我!”他一口打断李介磊的话,旋身死盯著老人,年轻的黑眸里闪烁出狂乱、白热的火焰。“为什么你要她出现在我面前?”
    “富凯,解铃还需系铃人啊!”“她不是我的系铃人。”他眯起眼纠正老人。
    “你既然有了这份认知,为何还让她摆布你的情绪?”
    “我的情绪失控是因为愤怒,源自厌恶的愤怒。”
    “你感到愤怒,那是因为你气她不义,并不是真的爱她,七年前没有,现在更不用提了!要不然,你会设身处地的为她想,你会不顾一切的呵护著她,因为这就是你。”老人一语道破孙子的行径。“你只当她是妹妹罢了,一个温柔婉约、漂亮动人、可让你重建旧时童年欢乐的战利品!你找的是一个做贤妻良母的女人,却不是一个会令你牵挂、痴狂的妻子。”
    李富凯不语,直迎视老人的眼。
    “事实上,只要瑷玫嫁了你或富荣都是件悲哀的事。她的个性太柔顺,虽然出身娇贵,却没一点性子,若瑷玫真嫁了你,恐怕她仅存的爱也会被你抹煞掉。基于这点你就该释怀,更该停止折磨自己。”
    “你错了!我的确爱过她,也很在乎她。”李富凯深深吸了一口气,偏过头反驳道。
    “你在乎个头!你们兄弟俩的个性虽然找不出一点相似之处,但一扯上感情的事倒都成了睁眼瞎子。富荣得不到她的爱,自甘堕落;你则是因为得不到她的人,得过且过。两个人都把她当成娘似的抢来抢去!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跟我说你爱她吧!我以性命担保你说不出口。”李介磊气孙子的顽固。
    李富凯像个大理石雕像一样,冷冷回视老人,片刻后才打哈哈的说:“你以老命要胁,我岂敢重吐一句。”
    “少跟我油腔滑调!”老人痛心的转过身,幽幽地说:“你一定还在怨我。”
    “我没怨过你,只是自认倒楣,我这一生倒楣惯了。”
    “你是该怨我才是,毕竟我肯的话,当年还是可以中断富荣与丁通谋的诡计的。”
    “你已提过了!你是怕我糟蹋良家妇女,才袖手旁观的。”李富凯没耐性听这么长串的恩恩怨怨,所以想打消老人内疚的表白。
    “不是!”“那么就是因为我是候补的,所以一旦富荣看上我未来的老婆,我也得眼睁睁的让出,反正孔融让梨嘛!少吃一口也饿不死我。”他双臂环抱胸前,以臀靠著桌缘,低头看着皮鞋,挖苦自己。
    “你正经一点行吗?”老人憋住笑,佯装气结的模样。这般情景让他回忆起孙子小时候被姑姑告了冤状的德行,一副要杀要砍任凭处置的傲慢样,简直狂得不减当年。不过他这个表面上铁石心肠的孙子有一个弱点最怕自己所关心的人使出“动之以情”的招术!
    “我够正经了!你每次都来这套,以这种方式暗算我!”
    “因为我屡试不爽!”李介磊也不否认。“富凯,你父亲与我不合,所以他才带你母子俩移民瑞士。你虽没在我的屋檐下长大,只在寒暑假才难得回来一趟,但我从没少疼你一分,竭尽所能的想弥补一切”
    “这些都老掉牙了,你非得三天两头这样回锅讲古吗?”
    “你别打岔!我现在要说的事是我这些年来一直不敢面对的错误。”老人走向沙发,坐了进去。“虽然富荣受宠,但却认为是你夺走了他妈妈,再加上你那些姑姑的挑衅,他更是恨透了你。我也知道你不想回来,因为富荣总是对你颐指气使,其他人也总是偏心袒护著他,这些我都看在眼底。我很欣慰你爸爸把你教得如此成才,比起我来是好太多了!”
    李富凯蹙眉问道:“什么意思?”
    “你父亲和我之间的关系一直是不成熟的互相较劲。他走时曾不顾你母亲的反对,和我达成两项协议。我告诉他,就要我放他出去闯天下,就得留一子给我做接棒人,另外是让你每年回国两趟,这样才可以显示出谁才是那个管教有方的人。老天明监!我这老头是输得一塌胡涂,甚至没机会跟他和解。”老人说到此,眼眶已是溢满懊悔的泪。“与富荣相比,你有主见多了,更不为人摆布。七年前,我与丁通谋在表面上虽是老交情,但骨子里却是尔虞我诈的,但我年事已衰,玩起手段也心余力绌了。明眼一瞧丁通谋想藉瑷玫来控制富荣,我也有自私的一面,不愿见他得逞,为了巩固我的一片产业,便眼睁睁让富荣娶丁瑷玫,造成你对他们的恨,让你在恨中求生存,就是想引出你报复的念头,不去成为丁通谋打击我的工具。所以你该恨的人是我,是我这个愚昧、智昏的老头,不是瑷玫!”
    “往者已矣。这些都是过往云烟的陈年旧事,你再后悔也无济于事,既唤不回你儿子,也救不回我老哥;我也没恨过你,我如果留有那么一丝恨的话,根本不会待在参石。”李富凯愤慨的想将话题一笔带过。
    “那么原谅瑷政”
    “再提她一句,我就离开参石。”李富凯的脾气又冒上来了,他咬牙切齿的警告老人“你要我再讨房媳妇、生个曾孙,我会让你得偿所愿,但若要我走回头路,去娶富荣的寡妇的话,抱歉!那是痴心妄想!”
    “你说啥?”老人强压下喜悦,不动声色。
    “你耳聪目明,知道我的意思。我说过会给你讨房孙媳妇,但规矩由我定,你若敢插手搅局,我会让丁通谋来接手你的产业,姑且看看我有没有这份能耐!”他说著走进休息室,五分钟后换了套休闲装出来,不瞧老人一眼便跨出了办公室。
    老人盯著孙子的背影,喃喃自语:“你当然有,但你不会!”
    李富凯大跨步的走出办公室,全身蕴藏的那股气势磅礴的怒火,正冒著杀气腾腾的白烟,直贯上他的脑门顶。而此刻坐在门口的郑月美,因为之前没来由的挨骂已是吓得涕泪涟涟,这回见他又愤怒的出来,更是惊得跳了起来。
    面罩寒霜的李寓凯将双掌抵在郑小姐的办公栗前,冷酷的警告她:“你坐好,别动。”
    可怜的秘书只得强按捺下委屈,点头滑进了自己的办公椅,哽咽地缩在一端。
    “你给我拉长耳朵听清楚,我最恨受不起惊吓又胆小如鼠的秘书。你赶紧把泪给我收回去!”
    郑秘书一迳点头努力控制住泪,强抿微颤的唇,安静坐在原位盯著火冒三丈的年轻总裁。当初她知道一表人才的总经理要从瑞士回来时,高兴得不得了,总是企盼著能吸引他的注意。但才三个礼拜,她就发现他有四件事绝类离伦、冠盖群英。
    第一,他酷呆了!
    第二,他很会骂人,损人的字眼儿从不带脏字。
    第三,他也很会钉人,凡是被他钉过的人,一定是死死地平贴在墙壁上。
    第四,凶归凶,他信赏必罚。
    “很好!克制力不差。这表示你还不是一无是处的花瓶。薪给酌加百分之十,即日生效!”说完扭头就走,留下一脸讶然、怔忡的郑秘书。
    李富凯赶著在五点前离开这幢大楼,以防又遇上那个千古罕见、令人发狂的“邻家女孩”他一跨进电梯,命中注定的新任受气包,在电梯停驻四楼时,便跳了进来。
    他正双臂抱胸、右肩斜倚在明镜上,闭目养神。不料一个惊呼打断了他的调息,也摧毁了他所剩无多的定力。
    “李富凯!好久不见,我以为你失踪了。”是罗敷天真可爱的声音。
    他不耐烦的撑开眼皮,厌恶地扫瞪了对方一眼,冷眼打量她眉清目秀的脸庞。然而此刻的他只想独处,没心情跟人嘘寒问暖。
    “罗嗦!”他狠狠丢出一句话,换了一个站姿,以手抵住墙。
    罗敷不以为忤,关心的问:“怎么了?挨上司的排头了?”
    正好相反!他在心里嘀咕著,不想张嘴说话,免得伤了她。但是她很不懂得察言观色、又非常不识趣,就凭这两点,她绝对构不上胜任高级主管秘书的条件,她跟著安先生做事,实在是天灵灵、地灵灵的一对工作搭档。
    “别这样板著脸,告诉我嘛!我们一起把那个骂你的人损回去,骂得他狗血淋头、伤口长疮。”
    “你是谁?好烦人!”他强忍怒意,但仍冒出一句话。
    罗敷错愕地弯下腰,向前倾,轻语:“你吃错葯了?我是罗敷啊!”“罗敷?怪里怪气的名字。”话才脱口而出,他便后悔了。
    他伤人的话如同冷水浇头,教罗敷清醒了一半,马上打直身子,泫然欲泣的表情才刚袭上脸庞,两滴泪就不争气地夺眶而出,红红的双唇亦是一抿地往下撇。不仅二十五年来的委屈,甚至连后半辈子的委屈都由心上冒出。此刻的她不只讨厌眼前的男人,更埋怨她的双亲没给她起个好听又优雅的名字。
    “没错!但至少我该庆幸自己是个女的,若生为男人,就真的会被叫成‘罗梭’!”
    电梯门一开,她就抬高下巴,故作不在乎的跨出电梯。
    她一面紧勒包包,一面诅咒那个粗鲁的大白痴,纤细的身躯像头失心的斗牛般直朝车站撞去,嘴里还不时咕哝:“你是只猪!一只没脑袋的猪!即使有脑袋,也都是塞得满满的豆腐渣;你是根大木桩!一根腐朽、愚不可及的大木桩!朽得连蕈菇类都不屑落定寄生!你是个笨蛋!一个不折不扣的大笨蛋!笨得连如何滚蛋都不会,你是”
    已气得脸色发黑的罗敷就这么一路叨念著,根本没留神去意识过往行人们已将她看成一个发神经的疯女人,人人皆退避三舍,她反而愈骂愈大声:“你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大粗汉!一个寡廉鲜耻的白字大王!连小学的国字都不会,还骗我你会英文!没水准、没深度的赖皮虫!”罗敷拚命以手背拭去泪水。
    而慢慢踱步尾随罗敷身后的李富凯,则是双手插在裤袋内,一派优闲地倾著头,津津有味的聆听前面正发起威、为他开路的母老虎将自己骂得体无完肤,并且下了一个结论有够精采!
    回程途中,一个占车头,一个踞车尾,一直到终点站,两人都没对上一眼。
    一回到家,罗敷推门进入客厅,飞跃过正看着电视的双亲,跳过坐在地上玩著家家酒的罗子桐,跨过正跷著二郎腿、翻阅报纸的罗曼,经过墙角柜时,肩上的大包包不小心的打掉了嫂嫂从才艺班学回来的插花盆景,直冲进自己的卧室,将皮包一摔,一头就栽进厚枕头里放声疾哭。
    罗家的客厅里彷佛被龙卷风横扫而过,每个人都心有余悸地面面相觑、噤若寒蝉的不敢作声。
    “怎么啦?”张慈敏从厨房出来,一瞄到摊在地板上的惨状时,忍不住哀嚎出声:“我的盆花”
    罗曼给了她一个嘘声,截断她的叫喊,比了比么妹的房间,轻声道:“这么多年来都没发作,也该是时候了。大概又是为了那四个字吧!”
    “什么?”张慈敏不解的问。她嫁进罗家也六年半了,从没见过小泵发这么大的脾气,自然是搞不清楚状况,直想一探究竟。“哪四个字?”
    罗曼将报纸叠整齐后往旁一搁。“我刚进大学时,她才十岁,偷偷喜欢上同班的小男生,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跑去跟人家说了爱慕的话。那小萝卜头竟对小敷说:我爸爸说‘罗敷有夫’就是一个已经有老公的女人。你有老公,我不要!耍不然我会被关进派出所。结果她一回家就哭了一夜,三天不肯去上学,还是我翘课去跟她的级任老师请假。”
    罗正宇及林玫雪无奈的互望一眼,做妈妈的就开口了:“这名字好得很呢!怎么就这么在乎呢?”
    “真伤脑筋!本来是想帮她换个名字的,但当时改名没那么容易,户政事务所的办事员说,一定得在同区找到一个同名同姓的人才能换。当然啦!这名字又构不上不雅的条件,所以”
    “爸,没关系,我去跟她聊一聊,你们继续看电视吧!慈敏,你就暂时装作不知道这回事。”罗曼说著站起来,就么妹的房间走去。
    罗曼轻敲门板两下。“嗨!我能进来吗?”说著就走进房里。
    “你已经进呃!来了呃!”依然伏首于厚枕中的罗敷哽咽地提醒他。
    “真的?我倒没注意到。”他坐进小妹床边的椅子,看着从枕头里起身的妹妹擦拭著泪涔涔的面颊,关心的问:“要不要谈一谈?”
    她摇了摇头。
    “谈谈好!别把心事闷在肚里,蛔虫都会给你闷死。”
    那个头还是左右摇了摇,俄顷,又突然转向了!澳成上下点头。“为什么呃!你跟罗兰的名字就这么好,我却得为我的名呃!字一生受人奚落?”
    罗曼嘎然乾笑一声才说:“你知道吗?小敷,我一直都很仰慕古诗里的那名奇女子,若真是做了她的丈夫,实在是一件光荣的事。”
    “我要跟嫂嫂说。呃!”她哭笑地威胁。
    罗曼见妹妹破涕为笑,心疼地抓抓她的头发。“好了!是不是有人不知趣的又冒出那四个字?”
    “也是呃也不是呃!”
    “什么意思?到底是不是?”罗曼胡涂了。
    “是四个字,但不是那一句。是更令人生气的话。”
    “说来我听听!”
    “怪里怪气!”罗敷已逐渐恢复声调。
    “什么!有人竟批评你的名字怪里怪气!是谁?我找他算帐去,品味那么差!”罗曼摆出一副流氓强替人出头的曳样儿。
    “他本来就没品味、又差劲、又低俗、又吝啬、又莫名其妙,他甚至连年龄的龄都不会写!”她一古脑儿地宣泄而出。
    罗曼以绕富趣味的眼神紧瞅著妹妹。“他?是个男的?不会写年龄的龄?该不会又只有十岁大吧!”
    听他一问,罗敷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啦!只是一个讨人厌的新同事。我好多了!谢谢你。”
    罗曼看着小妹拿话搪塞他,就猜出了七八分。这个“他”年龄绝对大于十,而侨櫎─绝对不只是一个“讨人厌的新同事”看来罗敷有了一个心上人,而且还是个很不善解人意的心上人。
    “你认识他多久了?”罗曼谨慎地假装随口问问。
    “还不到一个月。好了!我真的没事了!”说著就跳下床,推著罗曼出房。“你继续看报纸吧!顺便帮我跟嫂嫂道歉。”然后将门合紧,上了锁。
    罗曼抓著头走进客厅,望进好几对好奇的眼睛。
    三张嘴一起张开问:“是那四个字吗?”
    “也是,也不是。”他学著罗敷回答道。
    “到底是不是?”张慈敏白了他一眼,气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硬要卖关子。
    罗曼叹了口气。“是四个字,但不是那四个字,而是‘怪里怪气’。”
    一片沉静后,炮火就轰隆隆地猛烈砰击。
    “真是过分!”张慈敏劈头一声谴责。
    “那人无礼!”林玫雪也忍不住说著。
    倒是罗正宇持反对意见。“我觉得颇有创意,满贴切的。”
    结果他就被太座狠狠地瞪了一眼。
    周日晌午,绑了马尾辫的罗敷穿了件休闲衫及短裤,就坐在地板上和罗子桐玩著积木。
    林玫云的声音从厨房传了出来。“兰儿!小敷!看你们谁有空,走一趟小店买一瓶酱油,顺便再带一瓶白醋回来!”
    “我在写信,叫小敷去吧!她闲著没事做。”罗兰连眼都没抬,仍坐在桌缘摇晃笔杆。
    “谁说的!我忙著帮小精灵盖房子。”罗敷说归说,人已站起来往门口走去。
    罗子桐也跟著跃起、喊道:“小泵姑!我也要去!”
    “自己穿鞋跟上来吧!”
    一旦她们姑侄俩踏入小型超商后,罗子桐就松了握著她的手,跑到饼乾架上想乘机夹带一些零食回去,因为爸爸是牙医师,她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吃得到甜头,而小泵姑又是心最软、最好说话的人。
    “你敲我竹杠!”罗敷轻点子桐的小鼻子,低声斥道。
    罗子桐将舌头一伸,笑吟吟地递上饼乾给罗敷结帐。
    罗敷转身将酱油、醋及饼乾放在柜台上,发现已有人先她一步,她瞄了身边的人一眼,见他穿了件白运动衫及短裤,足下一双球鞋潜意识的猛抬头,就确定了他就是那个该死的李富凯。连胡渣子也懒得刮,这人真是邋遢到极点了!
    见两人对峙于收银机前,老板也不知该先结谁的帐好。
    结果是男士先开口了:“没关系,先帮小姐结帐好了!我可以等。”
    “不用!”罗敷断然拒绝说:“请老板先帮先生结,我可以等。”
    李富凯没异议,所以老板就先结了男士的帐一罐汽水、一袋水果、一包烟、一包饼乾、两罐黑麦啤酒,然后一一装入袋中,递给李富凯。他提了杂粮袋旋身掉头就走,甚至连一句谢谢或再见也没说。
    罗敷一脸愁容地付了钱,捉起罗子桐的小手往店外走。她垂著头、心事重重地看着地面,走了一段路后,突然一堵人墙就迎面直逼而来。
    “对不起。”罗敷向差点相撞的人道歉,机伶地往右挪,想让路给人过,怎知那堵墙也跟著往右挪,她见状忙又往左滑步而去,不料那堵墙又跟著她往左靠。忍不住气恼,罗敷抬眼要去瞪那个活动墙主人,才望进那对有神的黑眸。
    “好狗不挡路,你挡在这儿做什么?”她没好气地问。
    “想跟你道个歉。”他义正辞严地回答。
    岂料罗敷还来不及开口,罗子桐已童言无忌的冒出一串话。“你就是那个‘怪里怪气过分又无礼的人’吗?”
    罗敷恨不得有个地洞让她往下钻,但现在挖洞似乎嫌迟了点,便急忙以双手捂住侄女的小嘴巴,轻拧她的肩头。
    而李富凯已嘎笑出声,黑黝的眼底闪烁著太阳的金光,然后说:“看样子,你们一家七口都知道我是那个怪里怪气过分又无礼的人了!”
    “是六口。我大姑姑不”她的小嘴又被堵住。
    罗敷当下低头丢给罗子桐一个严厉的表情,警告她别再开口说话,然后扬起头对他说:“不希罕!”
    “我是真心想跟你道歉。”他说归说、做归做,仍是一指勾著杂粮袋就往后肩抛去,另一手则插进裤袋内,不客气地摆了一个三七步的站姿。
    “有人道歉时是这般站的吗?没诚意!”她牵起子桐的小手要从他身边绕过。
    他眼明手快地从裤袋内抽出手掌,逮个正著地扣住罗敷的手肘,强将她扳过身解释:“没办法,这是习惯,我就是这样站大的。你说吧!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满意?”
    “满意?!”罗敷将手肘抽回,瞪大眼睛反驳:“不会有满意的解决方式。你每次都先出口伤人,然后以为简单几句话道完歉、拍拍屁股就可以了事,我不屑跟你这种人做朋友。”
    “我可是把自尊放在脚底下跟你赔不是!你的架子可别愈摆愈大!”
    罗敷听他如此狂傲的口气,便怒不可遏,悻然道:“你这人简直是莫名其妙!”
    “多谢!已有很多人告诉过我了,”他一副无赖样地回嘴:“你换句新词儿,可能还比较有一鸣惊人的效果。”
    “你知道吗?”罗敷眯起一眼,皱著鼻警告他:“高傲会导致人的毁灭。”
    “话是没错!那么你是毁灭前,我是毁灭后,咱们可一起拍个公益广告,实地解说高傲的罪愆。”他依然故我,根本不睬她的言下之意。
    看着两个大人针锋相对,罗子桐已不耐烦地拿出饼乾盒,拆了包装吃了起来,还不时左右来回上上下下打量她的小泵姑及这个怪里怪气的人。心想卡通影片都没这出活短剧精采哩!
    罗敷听他满口不在乎的语气,樱唇已颤抖得发不出一句话,最后才深深地吸入一口气,流转眼珠子扫到他的杂粮袋,心中一计油然而生。“好!反正我的家人泰半都知道你是那个声名狼藉的家伙,只要你跟我回家吃中饭,当着他们的面跟我赔罪,我就相信你是真心想跟我道歉。不过,就怕你没这个胆!”
    他不动,依然是那流氓式的三七步,脚尖还一迳的在地上踏点,头微微一倾,嘴一努、像是在衡量她的话似的,足足二十秒后才说:“可!现在就走吧!”
    罗敷没料到他会这么乾脆的答应,讶异地微启樱唇,倾身问:“你不先回家换换衣服、刮个胡子吗?”
    他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往自己身上瞧。“有必要吗?反正衣服换来换去都是这几套,胡子刮来刮去还是照长不误。”
    “你至少换件衬衫吧!”
    “大热天下,我怕中暑。若我在府上晕倒,岂不是又要被讥为怪里怪气过分无礼又体弱多病的人。莫非你又有一个姐姐是白衣天使?”
    他说得好顺口,让罗敷没法再劝他打消念头。其实她不是真心想邀请他,只是想试探、捉弄他,没想到他死咬鱼的不放。这下可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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