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冬,东北季风便带来了绵绵不断的细雨。
    雨,已经一连下了一个多礼拜,宛如一张迷迷蒙蒙的巨网笼罩大地,灰茫茫的台北盆地,显得格外凄迷。
    早上,天空依然阴沉沉的,云层低得使人有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巫丰群来到办公室,刚脱下毛背心,忽觉凉意阵阵自窗棂缝隙中钻了进来,于是起身关紧窗户,朝手掌心呵着暖气回到位置上,打开电脑,第一件事就是收e-mail。
    天凉了,公司同事起得早的寥寥无几,公司的小妹也不例外。急着想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热热喉,他起身泡了杯茶。回到位实上,发现有封显示寄件人为“表妹”的mail。这是芯美自设的名称,她知道他会懂。
    巫丰群心想天冷了,芯美八成要找他吃麻辣锅,一如平常。急忙打开这封邮件:
    小丰:
    刚刚,我终于寄出了我的新作。
    今晚,找了你几次,但你手机收不到讯号。留言,又不知该对空气说些什么,所以我还是挂上了电话。
    雨持续下了好多天,下得我心情低落得可以。在这烟雨凄迷的时候,有太多不可思议的念头,并不真的清楚自己想寻觅什么?或许是那失落已久的家庭温暖吧!因着这股冲动,我决定搭明早六点的火车南下,回家看看妈妈、看看妹妹,顺便远离一下都市的喧嚣,重回故乡的怀抱。期盼南台湾的天气,能够帮助我重新调整一下委靡的心情。许久不曾回家,我想,该会待到年后再回台北吧。
    或许,暖和的台湾最南端,那片一望无际的太平洋,能够激荡出更多的写作灵感。
    对了,有事找我可以打到我家来,电话号码我给过你的。不过,若是阿胖或李磊问起我屏东的电话和住址,麻烦请保守秘密,一问三不知,谢谢!说起来,都你啦,老是“maymay,maymay”地叫,我想他们大概信以为真我是你表妹吧。考虑了很久,并不想遽然拒绝他们,毕竟大家都是朋友,这种事说绝了,彼此都尴尬。所以,趁着回屏东之便,也好“避避风头“,你就帮着敷衍一下喽!
    最后,希望你忙归忙,也要注意一下身体,免得未老先衰,好不容易挣来的钱全得用来买蓝色小葯丸,哈!炳!炳!
    我走了,扁不到我咧
    看完信,巫丰群不觉怔忡出神,直到外头传来同事的笑语声,他才猛然回过神来。看一下发信时间,是今天的凌晨三点。
    想必芯美这只夜猫子,又是彻夜未眠,而现在,她已在南下的火车上,离他愈来愈远。
    轻轻执起茶杯,啜了一口热茶,一阵淡香随着丝丝白烟拂来,在他脸上氤氲出一抹诡异的热气。眼里所见仅是那清澈澄净的茶汁,所有的感触凝聚在此刻
    他居然,开始有些想她!虽然他不想承认
    想回封mail,赫然想起她不会搬台电脑回屏东。
    算算日子,离农历年约莫还有近百个日子,这段时间,只脑瓶电话聆听她声音,他突然怀疑起芯美如何能毅然决然下了个这么残忍的决定。
    重重叹了一口气,收件匣里那几封大头寄过来的黄色漫画,也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窗外,间歇响起了雨水拍击声。
    撇头望向窗。外头的雨,不再像幽灵般在空中悬浮飘荡,渐渐成串成串落了下来
    回到屏东家中的第一个周末,冬阳难得露脸,把庭院照得暖烘烘的。
    下午,妹妹一放学回来,直嚷着要芯美陪她去河堤放风筝。
    翻箱倒柜找出历史悠久的纸鸢,轻轻拂去上头覆着的尘埃,芯美依稀记得,当时爸爸为她买下这纸鸢的神情
    想想,许久不曾见过爸爸的面了。回家一个礼拜,爸爸从踏进门过,就如妈妈所说,他真把家里当旅社,想借住一宿就上门,若要在外头过夜,通知也省了。日子一久,妈妈也习惯了,常常自我解嘲地说,这样倒好,至少不用替这个酒鬼收拾烂醉后吐的一塌糊涂的烂摊子。
    但是,芯美其实是懂妈妈的,她从未真的释怀。
    说起来,妈妈的婚姻,其实是一连串问号组成的空洞生活。然而,身为晚辈,除了尽量孝顺妈妈,贴她的心、顺她的意,其它的,芯美着实爱莫能助。
    印象中,父亲的笑容和气只留给外人,从不愿意施舍一些给家人。他总是不苟言笑,严肃而木讷,话语也如没了润滑剂的转轮般紧绷枯涩。在他的字典里,似乎不曾存在“幽默”两个字,和他一块生活,索然无味。说也好笑,家里少了他的踪影,大家反而还快活自在些。即使和妈妈结婚多年,爸爸和妈妈之间,总像阻着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一段不自然的尴尬距离。
    打小,芯美就暗暗发誓,将来的终身伴侣,一定不找像爸爸这一型的枯燥男人。
    唉,怎么好端端的,净想些无聊事来虐待自己呢?芯美努力将满脑子愁绪倾出窗外,和妹妹哼着歌儿上了长堤。敞开心迎着风蹈踏了一阵,苓美拉线,芯美捧着风筝,仗着风势,几句吆喝,它便曳着双翼,扶摇直上,当着风轻舞起来
    “姐,该你了!”苓美没耐性,仅仅经过一刻钟,瞥见芯美轻松坐在一旁吹风,便撒娇说要换手。
    “臭小妹,老这么三分钟热度的。”芯美嘀咕着,在苓美头上k了一下,小心翼翼接过卷绕着的尼龙线轴。
    “姐,人家是觉得这好玩,想跟你分享,免得你无聊耶真是好心没好报”苓美嘻皮笑脸辩道,一边盘腿在水泥地坐了下来。颈子上环着芯美送的驼色围巾,在风中飘呀飘的。
    “你少来这一套!”芯美笑瞪她一眼。“我又不是第一天当你姐,你的脑袋瓜里装些什么东西,我还会不清楚吗?”“是吗?那你猜猜我现在想问你什么事。”苓美调皮地眨了眨眼,黑胆石般的双眸晶亮有神,芯美这才惊觉,妹妹早已出落得如此标致。
    “你喔,还会有什么正经问题?”芯美的视线,停驻在头顶上那只傲然的鹰,在她的控制下愈飞愈高。
    “谁说的,这问题可是再正经不过了。”苓美微偏着头,表情一派认真。
    “唉,你又想做身家调查了是吧?是不是想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啊?”
    “姐!”苓美眼中闪过一丝热切的神采。“你真聪明,居然这么容易就猜到了。”
    “嘿嘿知妹莫若姐。”芯美投给她敷衍的笑容,不责可否。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芯美还是专注着风筝的动向。
    “别装蒜了啦,我未来的姐夫啊,怎样?有没有下落咧?”
    “no!”芯美回答得干净俐落。暗暗忖着:姐夫?!目前最有机会的,只有唯一的人选那个有着怪姓的家伙。但是,哈,八字都没一撇呢!
    “嗯,一定是多如繁星,无从选择吧!”苓美狡猾一笑,旋即便正了颜色,侃侃说道:“姐,我只是想说,你嫁给什么样的男人都好,只要不是像爸那种的”
    “小妹,别说这些了。”芯美淡淡地制止她。总之,一听见有人提起这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她就觉得刺耳。
    “唔”苓美竟显踯躇,欲言又止的样子。“姐,告诉你一个秘密喔”
    “什么秘密?”芯美让双手保持一个较轻松的姿势,撇头望她:“你是不是有了男朋友?”
    “呃”苓美的脸颊,顷刻被两朵红云占据。
    “真的!?他是何方神圣啊?”芯美的兴奋不亚于妹妹。要不是得顾着风筝,早飞扑到她面前,拉着她把来龙去脉问清楚了。
    “他啊叫做张嘉祥,是口琴社的学长啦。家世、人品都不错最重要的是对我好。”
    苓美难为情地低着头,吞吞吐吐的模样很可爱。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在颊边轻轻拍掠着。
    “咦?”芯美少见妹妹娇羞的模样,一时觉得有趣,兴起逗弄之心。“你只提家世、人品,那长相咧?该不会跟猪哥亮一样顶着马桶盖吧?真够帅气的”说完,芯美忍不住径自爆笑出声。
    “才没那么逊呢!我同学说他长的像金城武”苓美急忙为自己的眼光定位作说明。
    “哦?这么帅?”芯美半信半疑盯着妹妹,开玩笑道:“帮我去问问他有没有哥哥。”
    “问过了,他只有姐姐。不过,他爸满帅的喔!”
    “你白痴啊?”芯美笑骂道。“你怎么不干脆介绍他阿公跟我认识?”顿了顿,芯美突然想到一件要事。“苓美,这么说他是独子喽?”
    “对啊。”苓美颔首,不解地问:“为何问这个?这很重要吗?”
    “当然啊!你没听说吗?如果嫁给独子,通常都会辛苦些”
    “姐,你想太多了啦!”苓美无所谓地笑笑。“他们家很开明,他妈妈也很疼我,将来不会受虐,也不会有什么婆媳问题的。”
    “哟,瞧你说的”不怀好意地瞥了她一眼,芯美故意糗她。“好像已经论及婚嫁一样喔。”
    “臭姐,你很讨厌耶!”苓美嘟着嘴,轻声埋怨。“人家是在跟你讨论正经事,却没见你一刻正经。”
    “好好好,不闹你就是了嘛。妈知道这件事吗?”
    苓美摇摇头,胳臂环着屈起的双膝。“我打算过一阵子再告诉她。也好趁着这段时间好好念书,让她知道并不是每个人交了男女朋友都会影响学业。”
    “嗯,”芯美露出雪白的贝齿,给她鼓励的一笑。“这样也好,你有这想法,老姐就放心了。没想到我上台北后,你这黄毛丫头居然已经变得这么懂事了。”
    “当然喽!”苓美得意地耸耸肩。“总不能老让你和妈跟在屁股后头照顾吧!”
    看着眼前这个笑得朗然的女孩,芯美的心,满溢着复杂的感触或许就是这样接近单亲的家庭生活,促使姐妹俩的早熟和世故吧。
    从堤上向天际望去,触目所及皆是灰蓝蓝的一片那是专属于冬日南台湾的颜色。
    芯美的手很灵活,一抖一拉、一缩一伸,风筝便像踏着轻快的拍子,时而震颤,时而飘然,沐着向晚的风,恣意展现它盈巧飘逸的舞姿。偶尔急风过处,阻断它该有的行径,陡然一翻,几乎就要栽个跟斗滚落下来。还好,顺势风起,它依然踩着充满活力的步履,伸展向天空,往上、再往上
    这风、这线、这手,勾勒出一张生命灵动的想象画,在这飘逸洒脱的景致中,融注了人与风的思想,完美呈现在活泼敞然的舞台上。幻想的翅膀驰骋在霞光万道的天空,牵划出壮丽的蓝图,彩色的梦想恣情纵意飞奔上天,天马行空之际,芯美脑中,赫然浮现巫丰群那洒脱的身影、不羁的笑意,还有他那矛盾的桀傲与温柔
    无端端地想起他,芯美自觉莫名其妙。没想到,这家伙竟然偷偷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写下美丽的怅惘,那是种柔柔的、酸酸的感觉
    突然,好想见他一面!
    虽然打从芯美下屏东,他没一天忘记给她电话,但是,光是声音的传导,似乎就是少了一点什么
    默默地,芯美站着。趁着风筝尚未被即将落下的黑幕吞噬,缓缓将它收了回来。然后,深吸一口气,啜满口天风,沉淀益显混乱的思绪。
    一卷橘红镶着紫边的云彩,被夕阳燃烧得在西方天际翻滚。刹那间火星四溢,微微点燃了天空一隅。直到火光渐渐泯灭,余下的点点灰烬蔓延散开,天才开始黯淡下来。
    年后,芯美依着原订计划回到台北。消息走漏了,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坐夜车不安全,巫丰群说什么也要到台北车站接她。
    回到了民生东路的租处,chocolate委靡不振的,眼神也显得落寞。芯美爱怜地抚着它漂亮的毛,心想,这是理所当然的,毕竟谁会喜欢水泥丛林呢?在屏东老家屋后的一大片草地跑跳习惯了,突然又要chocolate回来陪她适应都市生活,它当然有着百般不愿。更何况chocolate的“狗缘”奇佳,在那儿还交了许多好朋友呢!只是,她更舍不得将它留在屏东,只好自私地把它拖上来。
    打扫打扫房子,整理整理东西,芯美累得呵欠连连。多亏了巫丰群的帮忙,不然,恐怕两天两夜都无法完成。好不容易赶走了失去利用价值的他,芯美用一种极舒服的姿势侧身倒上床,准备狠狠补它一天的眠。
    嗯,好好睡一觉。明天,又要继续“都市新贵”的生活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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