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但是,我的家在哪里?何处才是我的归程?
    和小泵姑客居国外多年,在各式肤色头发的人群里,我总是没有归属感,似乎我体内的东方血液叫嚣着对西方文化的不认同,我以为我是彻头彻尾的中国。
    可是,回到了台湾,我才发现西式教育仍在我的精神上烙了印,我依然无法融入人群。
    带着伤到学校去,同学们异样的眼光说明他们正猜测着伤口背后的原因,不过,因为我平常孤僻冷漠,从不和人相处,倒也没人主动过来满足好奇心,只除了柯南心。
    一到学校,她便把我拉到顶楼,拚命向我道歉“桑晴,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不知道我妈妈会回来,你还痛不痛?”
    我摇了摇头。
    我的摇头并没有让柯南心好受些,她的双眉反而蹙得更紧,失去了平常一贯的快乐活泼:“桑晴,你生我们的气吗?”
    我抿了下唇,好一会儿才道:“没有。”
    “那你愿不愿意再到我家吃顿饭?爸爸想再见你一面,他很挂念你。”
    我再度沉默了一下才道:“再说吧!”
    柯南心马上垮下脸来“你还在生气。”
    我没有多作解释,其实,我说的是实话,我并没有生气,起码对慈祥和蔼的柯伯父,我无法生气。
    那夜,在柯南杰的坚持下,我让柯家的家庭医生帮我疗完伤后,柯伯父把我带到小会客室,我看着他,等待他告诉我一切。
    柯伯父闭着眼睛,好似在遥想过去,好一会儿,他睁开眼来道:“没错,孩子,我和你妈妈是旧识,甚至你爸爸,我也认识,早在你出生时,我就见过你了。”
    我惊愕的瞪大眼睛,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你可能不知道,柯家和祈家是世交,而且比邻而居,我和你妈都是家中的独生儿女,虽然我比你妈大上了几岁,可是,我们从小靶情就好,比亲兄妹还好,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玩闹,也一起共享彼此生活里的一切,即使是后来我结婚了,仍然没有改变。”
    柯伯父静静的说着,表情平和,仿佛跌入时间的洪流,他的眼神是说不尽的温柔。
    “我和秀兰的婚姻是政治结合,秀兰的疑心病重,总是认为我和你妈妈有什么暧昧关系,为了这个,我和秀兰不知吵了几回架了,而你妈妈怕我为难,只好少到我这儿来,就是在那段时间,她认识了你爸爸桑敬中。”他顿了一顿。“你爸爸是个肯上进的男人,豪迈爽朗,虽然环境不好,却依然积极乐观,或许就是这一点吸引你妈妈;孩子,你要知道,侯门一入深似海,又何况是身在其中长大的,在世家长大的人,往往少的便是那份对生命的活力。
    “总之,你爸爸、妈妈相识,且相恋了,可是,他们的感情却不被你外婆所接受,那时候,你外婆甚至逼你妈嫁给一个她看中,和她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你妈妈来找我商量,就像以前她每一次遇到困难时一样;这种事情,我实在很难给予她好的建议,可是,你妈外柔内刚,心思又敏感,她是无法在利益结合的婚姻下得到幸福的,况且,对方并不像你爸爸那样适合你妈妈,而且,我自己的婚姻也让我有如身在地狱煎熬般的痛苦,所以,我没有出言反对她想和你爸爸一起私奔的念头。”
    我听得出神了,爸爸和妈妈的那段往事,我只略知一二,详情并不甚了解,因为出事的时候,我的年纪还小,而小泵姑人又在国外,对这段过去亦不清楚,所以,这般详细的往事,我还是头一回知道。
    “后来,你妈妈确实和你爸爸一道私奔了,躲过祈家的追查,过了几年才有了你,在这段期间,他们一直有和我联络,所以,你出生时,我马上赶了过去,带着同样也才刚出生的南心和已经八岁的南杰和你见面,当时你在你妈妈的怀抱中,小小的、粉粉的,好讨人喜欢,南杰好喜欢你,一直吵着要抱你,连要走的时候,都吵着要带你一起回来,我和你爸妈甚至笑着说要把你许给南杰做新娘。”
    柯伯父的嘴角因回忆而露出笑意,我却怔愕极了,原来,我和柯伯父、柯南杰、柯南心早就见过面了,难怪我乍见柯伯父时,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再来的几年,我断断续续的带着南杰和南心去看你们,一直到事情发生。那件意外发生的当时,我人正好调职到美国,待了一年,回来的时候才知道,可是已经太晚了,你父母早就入土为安,而你也被你小泵姑带到美国去;我一直要找你,可是你小泵姑带着你到世界各地去考古,那个考古单位是隶属于美国政府,资料完全保密,以致我无从找寻起;但是,我没有放弃,一直不断请人找寻,直到你回国半年后,我总算查到你回到国内;而南心从小就听着我讲你妈妈、你爸爸以及你的事,她对你早就产生了好感,所以,她自告奋勇转学到你就读的学校,接近你,和你认识,做朋友,甚至她知道我想见你,所以,她就想了个借口把你给带了回来。”
    真相大白了,原来我对柯伯父的熟悉感,和柯南心莫名其妙的来接近我,背后有这样的原因,我听完,一时愕然,不知该说什么。
    柯伯父又道:“晴晴,其实这件事,我并不是故意要瞒你,可是,当年发生意外的时候,我知道你受了很大的伤害,所以,我才不表明身份,我想,这样对你会比较好,毕竟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没有必要再提起,可是,我还是让你受到了秀兰的伤害,晴晴,你怪我吗?”
    我低着头,好一会儿才道:“伤害我的不是您,我没有理由怪您。”
    柯伯父沉思了下,忽然抬头道:“可是,我还是对你造成了某种形式的伤害,是不是?”
    我一怔,惊愕的看向他,诧异于他的敏锐感觉,一时之间,无言了
    “桑晴,别生气好不好?”柯南心恳求的看着我,将我从那夜的回忆中拉回“你知道的,爸爸真的很喜欢你,要是他知道你不谅解他,他一定会很难过。”我静默了好一会儿才又道:“我真的没有生气。”
    “那就来我家吃顿饭。”她锲而不舍的道:“我保证这回我妈妈绝对不会来打搅。”
    她殷切的眼光让我有些不忍,但我仍给了她敷衍的答案“过些时候再说吧!”
    殷切的脸蛋垮了下来,柯南心蹙起眉“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肯谅解,算了,我不求你了。”她赌气地甩头飞奔下楼。
    而我,唯有苦笑。
    我并非不谅解啊!我只是柯伯父代表的是我最惨淡阴暗的过去,那段过去已经离我太遥远了,我不想追溯回忆,也不知该如何面对,即使柯伯父是那么的慈蔼,那么的可亲,我还是做不到坦然面对。
    柯南心和我睹了一整天的气,一反平常缠着我问东问西的习惯,对我不理不睬;我本就不爱说话,也就随她去。
    放学时分,如以往一般,我独自一人慢慢走出了校门,转角处,睽违已久的石维彦伫立在红砖道旁,依然冷淡的等着我。
    一看到他,一股厌烦不由自主的打我心里涌了出来,想也知道他来找我只有一个原因,但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我对祈家毫无与趣,为什么他还要来打搅我?
    石维彦也看到我了,包括我身上的伤势,他忽地瞪大眼睛,大踏步朝我走了过来,一把扣住我的肩“你怎么会弄成这样?”他瞪着我身上的伤口和瘀痕,仿佛我突然变成了一只怪物。
    “被疯狗咬了。”我没好气的说,想挣开他的手。
    他松开了手,却抬起我的下巴,仔细审视我脸上深浅不一的伤痕,咬牙切齿的道:“谁伤你的?”
    敝了?我扬起眉看他,他干嘛有那种神情,好似他十分在乎我似的。
    “这和你没关系。”我淡淡的答,伸手想要推开他;他反而扣住了我的手,力气不大,但正好把在我的伤处,令我痛得出声。
    石维彦眼睛一瞇,迅速拉开了我的衣袖,露出那块巴掌大的瘀血破皮。
    “到底是谁把你弄成这样的?”他怒吼,也不管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拉开我的另一只衣袖及裤管,检视其它的伤处。
    我又羞又怒,喊道:“石维彦!你干什么?”
    他只是抿着唇,对我毫不理会;我伸手推他,他却稳若泰山,丝毫不动。我知道我的脸一定红了,只能瞪着他,却拿他没有办法,就如昨夜我没有办法推驹坡南杰一般。
    在看清楚我手脚处的伤势后,他总算放了我,没有继续侵犯我的隐私,但他的神色却像隐藏了一层风暴,随时一触即发。我看在眼里,一颗心却不由自主的悸动了起来,他这神情他这神情是什么意思
    “是谁伤你的?”看着我,他一字一顿的问道,神情怒气奔腾。
    在他的注视下,我的心跳乱了一拍,我急忙别过头去,掩饰脸上慌乱的神情,艰难的吐出答案“柯夫人。”
    静默了约五秒,我才听到石维彦咬牙切齿的道:“是她!”他猛然掉过头,准备要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你要干什么?”一种不好的感觉笼罩住我,我急忙拉住他。
    “我要去找她。”他恨恨的道,脚步不停的往前走。
    “找她做什么?”我嚷道,吃力的跟着他的步伐“你能对她怎么样吗?你理智一点好不好?这不行啊!”“为什么不行?她居然敢这样对你,就要有本事承担后果。”他气得似乎要杀人。
    “祈老夫人派给你的任务里还包括为我出气吗?”我心急之下,口不择言。
    “你”他猛然停住脚步,恶狠狠的注视着我。
    我知道我的话伤害了他,可是,我不能看着他自找麻烦“我受够了,拜托你好不好?我的事我会处理,你别干涉。”
    “她不能这样对你。”他一字一顿的道,又再度往前走。
    “我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我力持镇定,追了上去。
    他听若罔闻,脚步仍旧不停。
    我忍无可忍,忽地大喊了起来:“站住,石维彦。”
    他总算是停住了脚步,回头看向我,仍是一脸风暴。
    “我要你停止干涉我的事!”我对他尖叫。“我的日子已经够乱了,这些都是拜你所赐,如果你没有出现,我根本就没有必要忍受这些;我不要再有什么混乱了,我受够了!我真的受够了。”我失控的叫了起来,因这一阵子所遭遇的一切而衍生出的不平、积郁尽数涌了出来,我知道我是在迁怒,柯夫人对我做的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
    “桑晴”他的眼神变柔和了,风暴退去,他伸出手,似乎想安慰我。
    “不要叫我!”我嚷了起来“我不要财产,不要祈家的一切,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我原来的生活!”我对着他吼,我本来只是想阻止他做傻事,怎知我自己的情绪却先失控了。
    “晴晴。”一双有力的手臂将我揽进温暖的胸膛,我听到石维彦的声音,低沉的道:“好了,没事了,不会有人勉强你去做你不想做的事。”
    “是吗?”我质疑,那股郁闷压在我胸口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是的。”他温柔的道。
    我突然觉得我的喉咙像梗了什么东西,噎得我说不出话来,我只能双手揪着他的上衣,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力的搂着我,任我在他怀中平抚自己。
    他的臂弯有力,他的胸怀温暖,我感觉到前所末有的安全感和脆弱。
    “不要去,不要去找她的麻烦。”我想起他刚才所说的话,无力的道,有种欲哭的冲动。
    “好,我不去了,我不去了。”他承诺道。
    我安心了下来,拉着他的衣服,任那股欲哭的冲动淹没自己。
    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依稀只记得,石维彦的怀抱传达着温暖与安全。
    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哭,只是紧紧拉着他的衣服,克制自己的情绪。等我恢复平静,我才发现,不知何时,他已把我拉到他的车子里,隔绝路人的目光,任我发泄情绪。
    我看了他一眼,旋即低下头,有些难堪,我居然在他面前放纵自己!虽然我并没有哭,但我还是觉得不自在。
    我松开抓住他衣服的手,下意识转过头去,藉以掩饰我的表情。
    石维彦却把我的身子扳回来,动作轻柔的碰了碰我脸上破皮瘀血的地方,问:“还痛吗?”
    我错愕的看着他,一时之间愣住了,忘了阻止他不合宜的行为,他的动作温柔,他的表情怜惜我有没有看错?温柔?怜惜?这会是石维彦吗?像石头一样冷漠孤傲的石维彦会有这样的表情?
    “痛吗?”他再问。
    我这才回过神来,红了脸“不痛了。”
    “以后我不会再勉强你了。”他突兀的道。
    我又是一愣,不解的看着他。
    “我指的是祈家的事。你不用再觉得困扰,不会再有人勉强你必须回祈家,也不会有人勉强你承认和祈家的关系。”
    我更加怔愕,好半晌才道:“那你呢?你怎么向祈家交代?你不是奉命来说服我的吗?”
    石维彦淡淡一笑“我自会有办法。”
    我看着他,不懂他何以会有如此的转变。
    石维彦似乎明白我的想法,伸手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脸,道:“你不要想太多,一切的事交给我来处理。”
    “你为什么肯这么做?”我忍不住冲口问。
    石维彦笑了,表情却丝毫没有笑意,只有复杂难解。“我只是在做一件我自己早就知道该这么做的事罢了,即使我不这么做,你也不会妥协的,不是吗?况且,我不想再看到你刚才那样了。”
    “你”我无法克制的涨红了脸,不知该怎么回他才好。
    他再度笑了,这次却是欢悦的,让我闪了一下神。
    “可是,我却很高兴你愿意在我面前流露情绪。”他道。
    “你”我的脸更红了,却笨拙的找不到话来回他,也无法保持平日一贯的冷漠无情。
    石维彦的笑意更深了,笑容软化了他脸部僵硬的表情,使他看起来和蔼可亲,我知道,从这一刻开始,我无法再对他保有任何厌恶疏离的感觉。
    跺了跺脚,我对他嗔道:“你笑够了没?”这句话一出口,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的语气里,竟是撒娇多过了嗔怪。
    石维彦止住了笑,真挚的道:“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一开始,我们相识的方式便不对,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但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补偿吧!”
    我想了想,点了点头。其实,一开始我对他的反感大部份归诸于他是祈家派来的人这身份上,和他个人没有关系,对于他的谈和,我没有理由拒绝。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他笑了,对我伸出手。
    没有迟疑的,我把手覆了上去,对他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我们互握了一下手,作为友谊重新开始的证明。
    松开手后,他微微一笑道:“在今天以前,我实在不敢奢望我们能够如此心平气和的做朋友。”
    我亦是一笑,淡淡的。是啊!在今天以前,哪一次我们见面不是针锋相对的呢!
    “不是要重新开始了吗?那就别提那些了。”我道。
    “也是。”石维彦点了点头。“晴晴,谢谢你。”他突然郑重的看着我道。
    他突如其来的道谢让我一怔,五秒后才会过意来“其实,也没什么好谢的,你是受人之托,况且,最初的时候你又不认识我,会有那样的表现也不能怪你;不过,我倒是希望至少以后可以做到坦诚相待。”
    我坦荡荡的看向他。
    我的话才说完,忽然看到他全身一震,像受到什么震撼。
    他是怎么了?我不明白他何以会有这样的反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才开口了,神色恳切,像是鼓足了勇气“桑晴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他顿了顿,欲言又止的,似乎想讲的是件重大的事,神情十分凝重。
    我更加不解。“说吧!只要和祈家没有关系,我洗耳恭听。”我故作玩笑的说着,想轻松一下气氛。
    然而,我的话才出口,石维彦却像是被揍了一拳,脸色难看至极。
    “怎么了?”我被他的神情吓了一跳,忙问。
    他深深的凝视着我,眼底有我绝没错认的悲哀,好一会儿,他才勉强的摇了摇头道:“没什么。”
    我不信,那样的神情叫没什么,想骗谁?
    他苦笑了一下,道:“我只是想请你答应我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我问。
    他又注视了我好一会儿才道:“我希望你能记得我今天说的话,我所说的都是出自于真心,没有任何一丝虚伪。以后不管如何,就算是我让你伤心、难过,让你受到伤害,请你相信那都不是出自我的本意,我是身不由己的,我只要你记住这点,我便满足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皱起眉,听得一头雾水。
    “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就行了,其余的,多说也没有用。”他的苦笑更深了,眉宇之间,满是涩意。
    我怔怔的看着他,困惑在我的心中慢慢扩散,一阵不祥的感觉隐隐泛上我的心头,只是当时,我并不明白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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