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渴之国
    我们逃走的第一个小时,塞格海尔—本—谢伊赫的大骆驼带着我们走得飞快。我们至少走了五里地1。我目不转睛,引着牲口直奔图阿雷格人指给我的那座风化残丘,在已经泛白的天际,丘脊变得越来越大了。
    我们走得飞快,微风在我们耳畔轻轻地呼啸着。左边和右边,大丛大丛的台灵草纷纷退去,象是一些阴沉的,没有血肉的骷髅。
    在骆驼喘口气的间隙,我听见了塔尼—杰尔佳的声音。
    “停下骆驼。”
    我开始没有明白。
    她的手狠狠地抓住我的右臂。
    我服从了。骆驼很不乐意地放慢了脚步。
    “听,”小姑娘说。
    开始,我什么也听不见。随后,我听见后面一阵很轻微的声音,一阵干燥的沙沙声。
    1此处系法国古里。
    “停下骆驼,”塔尼—杰尔使命令道“不用让它跪下。”
    同时,一个灰色的小东西跳上了骆驼。骆驼走得更快了。
    “让它走吧,”塔尼—杰尔佳说“加雷跳上来了。”
    这时,我感到我的手下有一团竖起的毛。原来,那只獴一直尾随着我们,最后赶上了我们。现在,我听见这只勇敢的小野兽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我真高兴,”塔尼—杰尔佳喃喃地说。
    塞格梅尔—本—谢伊赫没有说错,我们在日出的时候越过了风化残丘。我向后看了看:在黎明驱赶着的夜气中,阿塔科尔山只是一堆巨大的乱石了。在那些无名的峭壁中,已经不能分辨出昂蒂内阿继续编织她的爱情之网的那一座了。
    你知道干渴之国是什么,那是“完美的高原”荒凉的、不能居住的地方,是饥渴之邦。我们现在进入的那一部分,杜维里埃称为南塔西里,在公共工程部的地图上,这个地区有一段引人注目的说明:“多石的高原,无水,无植物,人畜不宜停留。”
    没有任何地方,也许除了卡拉哈里沙漠1的几个地方,比这片乱石成堆的荒漠更可怕了。啊!塞格海尔—本—谢伊赫说没有人会想到要到这里追赶我们,是并不过分的。
    1非洲南部内陆干燥区的总称。
    黑乎乎的夜色还固执地不肯散去。在我的脑海中,各种回忆互相碰撞,彼此间没有丝毫的关联。我想起了书上的一句话:“迪克觉得,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他除了在黑暗中骑着骆驼前进以外,没做过别的事情。”我轻轻地笑了,我想:“几个钟头以来,我在拼凑着文学中的场面。刚才,在离地百尺之上,我是巴玛修道院1中的法布里斯,正在城堡主塔的半腰中。现在,我骑在骆驼上,成了熄灭的灯光2中的迪克,正在劈开荒漠,寻找他的战友们。”我又笑了,随即打了个冷战,想到了前一夜,想到了安德洛玛刻中的俄瑞斯忒斯,他同意去刺杀庇吕斯3也是一种很有文学性的情景。
    到达阿乌利米当人的林木繁茂的地区,就离苏丹的大草原不远了,塞格海尔—本—谢伊赫给我们算了八天,他很了解他的牲口的能力。塔尼—杰尔佳马上就给它起了名字,叫“艾尔—海伦”“白色”的意思,因为这头俊美的骆驼的毛几乎是全白的。有一次,它两天没有吃东西,只是这里那里地从几株金合欢桉树上撕点儿树枝,那可恶的白利差不多有十厘米长,我真替我们的朋友的食道担心。塞格海尔—本—谢伊赫说的井果然都在标出的位置上,但我们只看到了烫人的、发黄的稀泥。骆驼可以饮用,结果,五天之后,由于奇迹般的节制,我们只用了一个皮袋里的水的一半。这时,我们可以认为我们得救了。
    1法国作家斯丹达尔的小说。主人公法布里斯曾缘绳索坠下囚禁他的城堡。
    2英国作家吉卜林(1865—1936)的小说,迪克是书中的主人公。
    3希腊神话中阿加门农之子,爱上爱妙娜,受其指使,前去刺杀其未婚夫庇吕斯。
    那一天,我在一口这样的泥井旁边一枪打死了一头长着小直角的沙丘羚羊。塔尼—杰尔佳剥了皮,我们饱餐了一顿烤得恰到好处的羚羊腿。在这段时间里,在我们白天歇脚的时候,小加雷不顾炎热,不断地在石缝中搜索“乌拉那”一种三尺长的沙鳄,发现了就很快扭断它的脖子。它吃得动都动不了。我们用将近一升的水帮助它消化。我们很愿意给它,因为我们感到幸福。塔尼—杰尔佳没有对我说,但我看得出来,她由于确信我不再想那个戴着缀满祖母绿宝石的金双冠的女人而喜气洋洋。的确,那些天里,我几乎没有想她。我只想到如何躲痹漆热,想到如何把羊皮袋放进石缝中一小时,以使水清凉,想到当把盛满这种救命水的皮杯挨近嘴唇时所感到的巨大幸福我可以高声地说,比任何人都高声地说:巨大的激情,大脑的或感官的,是那些吃饱、喝足、休息得好的人的事。
    晚上五点钟。可怕的炎热渐渐减退。我们走出绝壁的四处,我们在那儿睡了一会儿午觉。我们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渐渐变红的西方。
    我展开那个纸卷,塞格梅尔—本—谢伊赫在那上面划出了我们的旅程,直到去苏丹的路。我又一次高兴地看到,他的路线是准确的,我是一丝不苟地沿着这条路走的。
    “后天晚上,”我说“我们就要开始往特莱姆锡干谷走了,第二天凌晨就到了。到了那儿,我们就不用考虑水了。”
    塔尼—杰尔佳的脸消瘦了,但她的眼睛发亮了。
    “那加奥呢?”她问。
    “再有一个星期就到尼日尔河了。塞格海尔—本—谢伊赫说,从特莱姆锡干谷开始,我们就在金合欢花下走路了。”
    “我认得金合欢花,”她说“那是些小黄球,放在手里能化。但我更喜欢马槟榔花。你跟我一块儿去加奥吧。我跟你说过,我父亲索尼—阿兹甲被阿乌利米当人杀死了。但是,我那儿的人在那之后该是重建了村庄。他们习以为常了。你看你会受到什么样的接待吧。”
    “我去,塔尼—杰尔佳,我去,我向你许下诺言。但是,你也得向我许诺”
    “什么?啊!我猜出来了。如果你以为我可以说出一些让我的朋友难过的事情来,那你可就把我当成一个小傻瓜了。”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一直望着我。巨大的疲劳以及节制把她的棕色的面庞勾勒得更加清晰,一双大眼睛闪闪发光后来,我有了时间,用圆规在地图上永远地确定了那个地方,在那里,我第一次理解了塔尼—杰尔佳的眼晴的美。
    我们之间笼罩着一片深沉的寂静。是她打破了沉默。
    “天快黑了。该吃饭了,好尽快地出发。”
    她站起来,朝着绝壁走去。
    我几乎马上听见她叫我,语调中的焦虑吓了我一跳。
    “来。啊!来看呀。”
    我一下子跳到她身边。
    “骆驼,”她悄悄地说“骆驼!”
    我望着,周身一阵剧烈的震颤。在岩石的另一侧,艾尔—梅伦直挺挺地躺着,灰白的两胁在剧烈地抽搐,正处在奄奄一息之中。
    至于我们如何照料这头牲口,如何急得团团转,也没有什么必要强调了。艾尔—海伦因何而死,我不知道,我一直不知道。所有的骆驼都是这样。它们最强壮,同时也最娇贵。它们可以在最可怕的穷乡僻壤中行走六个月,吃得很少,喝得很少,却更为健康。然后,有那么一天,什么也不缺,它们却躺倒在地上,就这么一走了之,让你无所措手足。
    塔尼—杰尔佳和我,我们看到没有什么办法了,就站了起来,无言地望着这头牲口,它的抽动越来越弱了。当它呼出最后一口气时,我们感到,我们的生命也飞走了。
    塔尼—杰尔佳首先开了口。
    “我们离去苏丹的路还有多远?”她问。
    “我们离特莱姆锡干谷二百公里,”我回答说“往伊弗卢阿纳走,可以节省三十公里,可是这条路上没有画出井来。”
    “应该朝特莱姆锡干谷走,”她说“二百公里,要走七天吧?”
    “至少七天,塔尼—杰尔佳。”
    “第一口井有多远?”
    “六十公里。”
    小姑娘的睑有点紧缩了。但是她很快就直起身来。
    “要立即出发。”
    “出发,塔尼—杰尔佳,出发,步行!”
    她跺着脚。我看她这样坚强,心中十分敬佩。
    “要出发,”她说“我们赶紧吃饭喝水,也让加雷吃饭喝水,既然我们不能带走全部罐头,而羊皮袋又是那么沉,带着它我们走不了十公里。我们在罐头上弄个小洞,把它倒空,装上水。这点水我们晚上用,今晚我们要不喝水走三十公里。明天晚上,再走三十公里,就到塞格海尔—本—谢伊赫的纸上画的那口井了。”
    “啊!”我难过地说“如果我的胳膊不是这样,我就能带着羊皮袋了。”
    “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塔尼—杰尔佳说“你拿着枪和两个罐头,我带两个罐头,再加上盛水的罐头。现在来吧。如果我们想走三十公里,必须在一个小时内出发。你知道,太阳一出来,山石那么热,就走不了啦。”
    这个小时的开头我们是那么有信心,而它却在怎样沮丧的沉默中结束,让别人去设想吧。我认为,如果没有小姑娘,我会坐在石头上,我会等待。只有加雷是高兴的。
    “不该让它吃得太多,”塔尼—杰尔佳说“它会跟不上我们的。再说,明天得走多少路啊。如果它再捉到一条沙鳄,那是我们的。”
    你在沙漠里走过。你知道入夜的头几个小时是很可怕的。当又大又黄的月亮出来的时候,仿佛起了一片呛人的尘土,象水汽一样上升,让人喘不过气来。人的牙床骨机械地、持续不断地咬着,象是要嚼碎这尘上,它象一团火似地钻进你的嗓子眼儿里去。接着,也许是习惯,出现了某种安宁,懒洋洋的感觉。人往前走,什么也不想。人忘了自己在走。只是在绊了一跤之后,才想起来自己在走。的确,常常绊倒。不过,这总是可以忍受的。人们心里想:“夜快过去了,夜过去了,这段路也就过去了。反正,我现在不象开头那样累了。”黑夜过去了,然而这却是最残酷的时刻。渴得要死,冷得发抖。所有的疲劳一齐压上来。可怕的小风预告着黎明,却使你得不到半点慰藉。每一次失脚,人们都自言自语道:“下一回是最后一次了。”
    这就是那些人的所感和所言,不过,他总还知道,几个钟头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一个舒服的歇脚处,有吃有喝
    我疼得厉害。任何磕磕碰碰都要反射到我那可怜的肩膀上去。有一阵,我真想不走了,坐下来。那时候,我看见塔尼—杰尔佳,几乎是闭着眼睛,一步步往前走。在她的脸上,有一种无法描述的痛苦和意志的混合。我也闭上眼睛,继续走下去。
    这就是第一阶段。黎明时分,我们在一堵绝壁的凹处停下了。很快,炎热就迫使我们起来去寻找一个更深的凹处。塔尼—杰尔佳不吃东西,但她一口气喝掉了罐头盒里的水的一半。整整一天,她都昏昏沉沉的。加雷围着石壁打转,一边发出尖细的呻吟声。
    我不谈第二阶段了,它是在人们所能想象的一切恐怖中度过的。我忍受了人类在沙漠中所能忍受的一切。但是,我已经意识到,我的男子汉的力量战胜了我的小同伴的精神力量,我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怜悯之情。可怜的孩子走着,不说话.嘴里嚼着蒙着她的脸的白罩袍的一角。加雷跟着她。
    我们步履艰难地朝着它走去的那口井,在塞格海尔—本—谢伊赫的纸上是用tissaririn这个字标出的。tissaririn是tessarirt的双数,意思是“两棵孤独的树”
    天亮了,我终于看见了两棵树,两棵胶树。树离我们还不到一里远1,我高兴得大叫了一声。
    “塔尼—杰尔佳,拿出勇气来,井到了!”
    她拉开面罩,我看见了那可怜的、焦虑的面孔。
    “好极了,”她喃喃地说“好极了,因为否则”
    她未能说完这句话。
    最后一公里,我们几乎是跑过去的。我们已经看见井口了。
    终于,我们到了。
    井是空的!
    渴死,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开始时,痛苦是可怕的。接着,痛苦减轻了。你失去了感觉。你生活中的许多可笑的小细节浮现出来,象蚊子一样围着你飞。我开始回忆起圣—西尔军校入学考试时我的历史考试,关于马朗戈战役。我固执地重复道:“在凯莱尔曼发起冲锋时,马尔蒙揭去炮台伪装,有十七门我现在想起来了,只有十二门。我肯定,是十二门。”
    1此处为法国古里。
    我一再重复:
    “是十二门。”
    我在一阵昏迷中跌倒了。
    一种烧红的铁烙在额头上的感觉使我醒过来了。我睁开眼睛。塔尼—杰尔佳正俯身朝着我。原来是她的手烫得我有了那样的感觉。
    “起来,”她说“走吧。”
    “还走,塔尼—杰尔佳!沙漠在燃烧中,太阳正在逃讠。现在是中午啊。”
    这时,我看出来她是发狂了。
    她站着,白罩袍滑到地上。小加雷蜷成一团睡在里面。
    她光着头,不理会火辣辣的太阳,只是重复着:
    “走吧。”
    我稍微清醒了些。
    “蒙上你的头,塔尼—杰尔佳。蒙上你的头。”
    “走吧,”她重复着“走吧。加奥在那儿,很近,我感觉到了。我要重见加奥。”
    我强迫她坐下,坐在我身边,坐在一块岩石的阴影里。我感觉到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巨大的怜悯涌上我的心头,使我理智了。
    “加奥在那儿,很近,是不是?”她说。
    她的闪亮的眼睛中充满了哀求。
    “是的,小家伙,亲爱的小姑娘。加奥在那儿。可是,为了上帝,你躺下吧。太阳很毒。”
    “啊!加奥,加奥!我早就知道,”她反复地说“我早就知道我会重见加奥的。”
    她坐了起来。她的火热的小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听着,为了让你能够明白,我得对你说为什么我知道我会重见加奥的。”
    “塔尼—杰尔佳,平静些,我的小姑娘,平静些!”
    “不,我得跟你说。那是在很久以前,在多水的河畔,在加奥,总之是在我父亲为王的地方有一天。过节的一天,从内地来了个老巫师,穿着兽皮和鸟羽,戴着面具和尖帽,拿着响板,口袋里有两条眼镜蛇。在村子的广场上,我们的人围成一个圈,他跳着舞。我在第一排,因为我有一挂玫瑰色的电气石项链,他看出来我是一位桑海首领的女儿。他就跟我谈过去,谈我的先辈们统治者的伟大的曼丁扮帝国,谈我们的敌人,残忍的昆塔人,反正是什么都谈,后来他对我说”
    “平静些,小姑娘。”
    “后来他对我说:‘别害怕。岁月可能对你并不友善,但没什么,因为有一天,在地平线上,你将看到加奥放出光华,不再是一个被奴役的、沦为一个微不足道的黑人村镇的加奥了,而是一个恢复了昔日光辉的加奥,黑人国家的伟大首都,一个新生的加奥,拥有七座塔楼的、十四个绿松石穹顶的清真寺,拥有带着阴凉的内院的房屋,喷泉,灌溉的花园,开满了红色和白色的大花那时,对于你来说,将是解脱和统治的时刻。’”
    塔尼—杰尔佳现在坐得笔直。我们头上,我们周围,到处都充满阳光,烤得石漠发白,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
    孩子突然伸出胳膊。她发出一声可怕的喊叫。
    “加奥。那就是加奥。”
    我望着。
    “加奥,”她说“啊!我早就知道。看那树和水泉,穹顶和塔楼,棕榈树和红色、白色的大花。加奥!”
    果然,在燃烧的天际,一座神奇的城市升起来了,展现出它的奇妙的七彩楼台。在我们睁大的眼睛前,残忍的海市蜃楼狂热至极,翻出种种幻影。
    “加奥,加奥,”我喊道。
    可是,几乎是同时,我又发出一声呼喊.痛苦的呼喊,恐怖的呼喊。我觉得我握着的塔尼—杰尔佳的小手软了。我刚好来得及把这孩子抱在怀里,听见她喘着气喃喃地说:
    “那时,将是解脱的时刻。解脱和统治的时刻。”
    几个小时之后,借助于两天之前她用来剥沙丘羚羊的那把刀,我在她死去的绝壁脚下的沙子里挖了一个坑,她将在那里长眠。
    一切准备就绪,我想再看一看那张可爱的小脸。我感到一阵昏厥我很快地把白罩袍拉在那张棕色的脸上,把孩子的遗体放进坑内。
    我没有想到加雷。
    在我完成这一桩悲惨的工作的过程中,獴一直盯着我。当它听见头几把沙子在白罩袍上滚动时,它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我看了看它,我看见它两眼通红,准备扑上去。
    “加雷!”我哀求道。
    我想抚摩它。
    它咬我的手,随后就跳进坑内,抓了起来,发狂似地把沙子扒开。
    我三次试图把它拉开。我感到我永远也办不到,即便我办到了,它还会呆在那里,把那尸体扒出来。
    我的卡宾枪就在脚边。一声枪响,广袤空旷的沙漠上回声四起。片刻之后,加雷躺在它的主人的脖子旁,我曾经多少次地看见它趴在那个地方啊,它也长眠不醒了。
    当地面上只剩下一座踩实的小沙丘的时候,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进入沙漠,任天由命地朝着南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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