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十二
    献给你
    地科院的小红楼装修好后, 两人倒也没有直接搬进去。
    只是新家的存在很好地缓解了距离问题。
    国贸离地科院太远了,偶尔程又年忙起来,就直接回小红楼。
    以前在宿舍住时,昭夕不方便过来,如今有了私人空间, 更好配合他的时间。
    反正程又年忙起来, 就她跑远一点,来小红楼住。若是他缓过劲来,她开始忙了,那就换他迁就她, 回国贸住。
    于是很多东西都变成了两份。
    她惯用的护肤品,国贸一套, 小红楼也有一套。
    笔电搬来搬去太麻烦, 小嘉便帮她又重新配置了两台一模一样的电脑,师傅送货上门, 安在了小红楼里。
    甚至, 连程又年的衣柜也被她占用了四分之三。
    昭夕理直气壮地说:“反正你长年累月穿工装, 衣柜闲着也是闲着, 不如交给我, 物尽其用嘛。”
    程又年无法反驳,眼睁睁看着衣柜失去半壁江山,然后自己那狭小的二分之一也一点点被蚕食。
    只是偶尔早起,昭夕还在熟睡中,他轻手轻脚穿衣服时, 打开衣柜,望见他的素色衣服在一片花红柳绿的环绕中,会忍俊不禁。
    私人领域被侵|犯的滋味,其实也不错。
    纪录片《长路》在来年的电影节上获奖,随之而来的还有各大电影展的红毯邀请。
    更多奖项纷至沓来。
    在纪录片稀缺的中国,能有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纪录片,且它不沾染任何商业气息,一心一意传达自己的初衷,这样的作品不获奖都难。
    《长路》毫无争议地成为了年度最佳。
    很多人甚至说它是我国纪录片有史以来的最佳作品。
    程又年下班回家时,看见昭夕坐在沙发上发呆。
    “在想什么?”他换了拖鞋,走到她面前。
    昭夕慢吞吞地拿起茶几上的信封,“在想,要不要去参加这个。”
    程又年接过信封,打开一看。
    电影节邀请函。
    《长路》获奖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但之前的各大颁奖典礼,昭夕都没有亲自参与过。
    事实上,自《木兰》大火后,昭夕遭人非议,经历了层出不穷的网络暴力,就再也没有接受过媒体的任何采访。
    她不在意他们说什么,我行我素地活着。
    《长路》上映前,若不是为了作品能得到更多关注,她也不会配合卢思礼和徐浩做什么推广炒作。
    程又年微微一顿,“想去?”
    作品得到观众的认可,想亲赴现场看到大家的喜爱,也在常理之中。
    昭夕出神地看着他手中的邀请函,良久才说:“只是觉得,以前对公众和舆论全然失望的态度,其实有失偏颇。”
    “你还记得吗,在塔里木刚认识不久时,有天晚上我送你去项目上拿样本。你问我为什么不对媒体解释,我说,因为大家都只相信自己爱听的说辞,没有人会听我在说什么。”
    程又年微微一笑,“记得。”
    是了,那时候他对她说什么来着?
    夜幕四合的塔里木盆地,两人静坐在车里,窗外是比城市里明亮璀璨得多的夜空,有风呼啸而过。
    程又年转过头来望着她,低声说:“不要那么悲观,总有人会相信。”
    往事近在眼前。
    昭夕笑了。
    “因为攻击和谩骂,我就选择闭目塞听,完全关闭了和外界沟通的窗户……的确是我太悲观。”
    你看,她讲的故事依然有人在用心听。
    这样不讨好市场的作品,依然感动了无数人。
    昭夕才慢慢明白一个事实,有多少赞美,就会有多少诋毁,但绝不应该因为□□就全然忽略了另一群人。
    “我应该有所解释的,就算只为了那群想听我说话,愿意相信我的人。”
    电影节红毯现场。
    灯光火海,群星荟萃。
    女星们光彩夺目,在红毯上只作短暂停留,但无一不是全副武装,争妍斗艳。
    穿西服的男星们难得成为点缀,低调地将江湖让给这群下凡的天仙们。
    快门声不断,无数镜头对准红毯,直击现场。
    伴随着记者们的呼喊——
    “看这里!”
    “xx,看一眼这边!”
    “这里这里!”
    加长版帕拉梅拉停在人群边缘。
    小嘉紧张地拉住老板,“我看看!嗯,妆没问题,很精致……裙子这边再理一理……啊,我再给你把项链正一正……”
    昭夕笑了。“别瞎紧张。”
    她转头看看坐在后座的男人,“那我下去了?”
    程又年一身正装坐在那里,眼神在她面上停驻片刻,才点头,“我在台下。”
    昭夕莞尔,“我知道。”
    她伸手打开车门,在门拉开之前,声音轻快地留下一句:“别太矜持了,记得为我鼓掌欢呼。”
    “我会的。”
    三个字很快淹没在媒体与人群的喧嚣之中。
    主持人的声音响彻现场,念出昭夕的名字。
    所有目光都转向红毯尽头。
    黑色的帕拉梅拉上,有人拎着裙摆,步伐轻快地一跃而下。
    卷发盘成松散慵懒的发髻,有几缕俏皮地垂在耳畔。
    她穿一身正红色长裙,艳若玫瑰。
    眼波是姣姣银河坠下的最亮一颗。
    唇是三月杏花娇艳欲滴。
    那个告别媒体已久,仿佛只活在八卦与热搜上的“木兰”,如今终于坦然出现在大众视野中。
    昭夕松手,裙摆铺了一地。
    她弯起唇角,大大方方踏上红毯,在无数快门声里,姿态优雅,神情大方。
    裙摆仿佛摇曳的花朵,步步生莲。
    无数聚光灯,无数呼喊声。
    昭夕微微笑着,朝大家挥手示意,停留在红毯的时间并不长,却已然成为今夜最动人的景致之一。
    亦或没有之一。
    主办方将她的座位安置在第一排,与陈熙、魏西延左右为邻。
    今日陈熙是与魏西延一同来现场的,倒是昭夕落了单。
    旁人不知个中内情,还以为这对从来都像连体婴似的师兄妹闹起了不和,为此,八卦又更新了一大波。
    但当事人心里清楚着呢——
    魏西延看见她,朝后排扫了一圈。
    “你家包工头呢?”
    昭夕笑笑,“自己看啊。”
    “这么多人,男的乌压压一片都穿西装,我哪看得见他在哪儿?”
    昭夕淡定道:“这还不容易?一堆庸脂俗粉,最能脱颖而出的那一个呗。”
    魏西延:“……”
    魏西延:“你能要点脸不?”
    陈熙微笑提醒:“四面八方都有记者,你们注意点。”
    于是一旁的昭夕和魏西延一边掐架,一边管理好了面部表情,以最温柔的神情、最和蔼可亲的笑容,继续进行唇枪舌战。
    表面笑嘻嘻,嘴里mmp。
    哪怕不常出席这种场合,昭夕也对流程了然于胸。
    致辞。
    看大屏幕。
    介绍提名作品。
    有请嘉宾上台颁奖。
    她与两位老友不时低声聊天,插科打诨一番。
    周围总有无数人在看她。
    是什么让这位话题女王走出了象牙塔,收起了易碎的玻璃心,主动来到现场?
    就因为获奖吗?
    不可能。
    毕竟她前两部电影也拿了奖,她还不是人影都没见一个?永远是副导演亲临现场,替她致辞、扛奖杯。
    昭夕神情坦然,全然未将探究的目光放在心上。
    就像她说的那样,要是哪天人群的聚焦点不在她身上了,那就代表她老了,不漂亮了,到那个时候她才心酸呢。
    一组接一组的明星登台领奖。
    最佳女主角。
    最佳男女主。
    ……
    直到某一刻,主持人神秘一笑,说:“接下来要公布的,是年度最佳影片,今年影坛佳作连连,不少优秀的导演都为观众们呈现了视觉盛宴,随便说几个名字都如雷贯耳。”
    台下一边笑,一边有人起哄,叫出了几位导演的名字。
    “下面请看大屏幕,今年的年度最佳影片提名作品,了解一下。”
    提名的共有六部作品,其中有难得一见的武侠片,缅怀香港电影的黄金岁月;也有剧情片,讲述四代同堂的家族兴衰;有爱情喜剧片,褪去了粗糙滥制的风花雪月,以细腻的笔触讨论当代年轻人在速食爱情的大环境中保持纯真、追求所爱……
    还有一部难得的纪录片,叫做《长路》。
    主持人把舞台讲给嘉宾。
    出人意料的是,年度最佳影片的颁奖嘉宾竟然是傅承君,中国电影不可或缺的里程碑。
    在场不少演员导演毕业于中戏,哪怕抛开院系之别,也无一例外崇敬欣赏这位老先生。
    年青一代的电影人几乎是在教科书里读着他的故事长大。
    学习电影的一路上,都伴随着他潜移默化的引导。
    所有人不约而同起立鼓掌,掌声长达十秒,才在傅承君稍安勿躁的手势中渐渐平息。
    他头发白了大半,眉眼间有年岁留下的痕迹。
    老人一身中山装,闲庭信步般走到台中,微微一笑,调侃说:“怎么,是我消失太久,很多人以为我已驾鹤西去,如今见我还活着,大伙儿都挺乐呵?”
    台下一片哄笑。
    的确,傅承君近年来一心执教,早已不在影坛活跃,很多年轻人都不知道他现状如何,还以为从小在书里看着他的名字,老先生早已是鲁迅那般的存在。
    傅承君拿着话筒,声音洪亮,不卑不亢。
    “接到这个颁奖邀请,其实我第一反应是不想来的。人老了,精神大不如从前,没法再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出现在公众视野中,谁愿意看大家评论我好不容易出现一次,又老了?”
    台下依然是笑声和起哄。
    “傅老,您不老!”
    “帅着呢!”
    “师傅您老人家永远十八!”
    昔日的学生不管是影帝还是影后,都像孩子一样起着哄。
    最后那个声音是昭夕的,一旁的魏西延也帮着闹腾。
    傅承君假意板起脸来,指指他们,“回学校再收拾你们!”
    气氛愈加可爱。
    很快进入正题。
    傅承君道:“我很高兴看见,我们的电影人在今年呈现出了诸多佳作。这些年市场波动,人心浮躁,很多事情都成了资本论,利益第一,故事反倒退居幕后。”
    “可今年的提名作品,我一一看过,在浮躁的当下,能有这样一批好故事,我很庆幸我还站在这里,没有驾鹤西去,还能看见下一个春天。”
    ……
    傅老一番肺腑之言,令刚刚还活跃不已的现场慢慢安静下来。
    很多人沉思,很多人目不转睛望着他,认真聆听。
    他说这条路走了一辈子,和其他的道路没什么不同,总会遇上很多歧路,总有风雨,总有泥沼山岚。
    “要爬坡,爬过才知道山那边是什么。”
    “要跌倒,爬起来才知道前路哪一部踏错。”
    最后宣布获奖影片时,他说。
    “让我们恭喜《长路》获得年度最佳影片!”
    万众瞩目,掌声雷动。
    昭夕站起身来,大步流星走上台,被老师紧紧抱住。
    其实早有预料的,毫无悬念,不是吗?
    可是为什么当颁奖人成了师傅,站在这万人空巷的正中央,聚光灯打在她身上,耳边是盛大的音乐声时,她却忽然红了眼?
    傅承君拍着她的背,说:“别哭,要笑。”
    “大家都看着呢,别哭鼻子啦。”
    “哭鼻子就不漂亮了。”
    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话语,昭夕陡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七年并未弹指一瞬。
    七年前,当她失去祖母,选择成为一名导演,踏入中戏的大门那天,老师也是这样和蔼的态度,像祖父一般轻言细语与她说话。
    他说入了师门,没有别的要求,只有两个字希望大家谨记:初心。
    后来昭夕才知道,在这圈子里很多千金难买的东西都唾手可得,最难坚持的却是这两个字。
    她也走过弯路,亦跌入低谷。
    昔日被捧得多高,后来就摔得多痛。
    在多年后的春天,繁花盛放,过往一切近在眼前。
    她拿起奖杯,擦干眼泪,转头面对观众时,又是一抹盛放的笑意。
    举起那金色的沉甸甸的奖杯,她手持话筒,想了想,才开口。
    “就像这部电影的名字一样,我想我们做电影的人也一样,要走很长很长的一条路。”
    “我曾以为回望过去,会有很多心酸苦楚想说。可是漫漫长路,咬牙走了过来,再回头,才发现一路没有头破血流,没有眼泪哀愁,只有一路繁花盛放。”
    受过了伤,伤口才会埋下一粒种。
    以汗水为养分,在多年后的春日,繁花才得以盛放。
    昭夕说——
    这个故事很真实,拍摄时没有什么拿奖的念头,只是想讲述一个她亲自看过经历过的故事。
    她想让更多人看见,有这样一群人活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努力地踩在这片土地上,挥洒汗水,为科学和祖国的发展贡献出一份力量。
    她有幸得知,有幸参与,今日有幸站在这里,和大家分享她的心情。
    言简意赅的一段话,她终于哽咽。
    拿起奖杯,她望着人群后方的某个角落,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面目沉静立在那,隔着遥远的距离,一动不动凝视着她。
    他们之间有过嬉笑怒骂的误会。
    也有过风花雪月的浪漫。
    有无力陪伴、失去联系的日夜。
    还有同枕共眠,在雪山上相互取暖的岁月。
    她是个导演,做电影的人天生就有敏感的心绪,鲜活又喜剧性。
    少女时代,她也曾以为爱情便是分分合合、至死不渝,吵架时惊天动地,和好时也能甜蜜到落泪。
    可是多年后的今天,当她捧着奖杯,鲜花着锦,再与隐没在人群深处的程又年对视时,才顿悟。
    爱本身就是平和隐忍的,像绵延的河,最终汇入深情的海。
    程又年给她的不是动魄惊心,是陪伴和守护。
    昭夕捧着奖杯,隔着遥远的人群与他对视很久。
    她动了动嘴唇,轻声说:“献给你。”
    我把我,连同我的心,我的人,和我今后的人生,漫长无尽的追梦历程,悉数献给你。
    从此睡同一张床,做同一个梦。
    在同一个清晨睁开眼来,为同样的目标努力奋斗。
    她像只蝴蝶,捧着奖杯走下台,朝人群后方不顾一切奔去。
    此刻她什么也不在乎。
    她只想一头扎入那个怀抱。
    程又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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