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令,这样做未免不好吧。”冯劫提醒道。
    她耸了耸肩膀:“看他今天这副样子就?是?要跟我决一死?战,常言道输人不输阵,我可不能未战先?怯。而且我要是?败了的话?,现在过过嘴瘾不也挺划算的吗?”
    冯劫:“……”
    入了宫室中,一眼便能看到坐在主位上的嬴政,两侧立着文武大?臣宗亲外戚,看架势要对她进行三堂会审。江宁把能想的都想了一遍,却还是?想不出甘氏到底是?用什么理由这些人聚在了一起。
    然而下一秒飞到她脚边的《吕氏春秋》解开?了她的疑惑。原来如此,她在心里漠然地哦了一声,看来是?要用吕不韦遗物对我下手了。
    “这可是?你的东西?”宗正询问。
    江宁捡起了地上的书籍,神色平静道:“准确地说这是?文信侯的旧物。”
    “陛下她承认了!”中大?夫令高?呼,“这足以证明郎中令是?吕氏埋在陛下身?边的余孽!”
    “仅仅是?留下了吕氏的旧物便说我是?吕氏余孽,中大?夫令未免太过夸大?其词了些。”她平静至极,“当年吕氏如何对我,诸位应当有目共睹才是?。”
    “苦肉计罢了。”中大?夫令咄咄逼人,“当年吕氏已如大?厦倾颓,自然是?能留一个是?一个。而你是?陛下最信任之人,把你留在陛下身?边是?最佳选择。”
    江宁不禁发?笑:“中大?夫令你不觉得你这样未免太过牵强了。若我是?吕氏党羽,我不应该替吕氏一族脱困吗?为何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却没有任何动?静呢?”
    “自然是?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要替他实现他的治国理念!”中大?夫令盯着她的眼睛,“你敢说你的‘合百家之长,治一国之安’不是?从?这本书里学来的?”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屏住呼吸,使得室内变得鸦雀无声。
    原来在这里等我,利用嬴政对吕不韦的厌恶,否定我,否定我这些年的变革,一旦罪名成立,我所做的一切会前功尽弃!江宁深吸一口气,歹毒,歹毒至极!
    “秦以法立国,讲究证据。眼下一切都是?中大?夫令的揣测,证据呢?若无证据,中大?夫令便是?蓄意中伤于我!”
    中大?夫令眼中的笑意更加明显了,他抬了抬下颌冲着门口喊道:“既然郎中令执意如此,那本官便让你心服口服!来人,带人证!”
    江宁回头看去,便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中大?夫令走到了原本在长安宫中侍奉的仆从?们的面前:“你们分别说说郎中令跟这本书的关系。”
    寺人跪在地上,颤抖地说道:“仆,仆当年跟随郎中令在走动?,一日郎中令忽然甩开?了仆等独自一人离开?。仆担心郎中令有危险,所以便偷偷地跟了上去,本想着保护郎中。但,但仆却发?现,郎中令竟然是?偷偷见了罪臣吕氏,再说了什么后,吕氏就?将这本书交给了郎中令……”
    “你既然跟上了我,就?应该听到我们说了什么,为何不一并说上来?”江宁抓住空隙质问。
    寺人瑟缩:“仆离得太远了,听不清的。”
    中大?夫令见状立刻说道:“郎中令你不要模糊视线。他只是?证明你跟吕氏私下有往来。”接着又看向身?旁的宫人:“该你了。”
    “仆是?见到郎中令每日都会翻看书册,时不时地照抄。”宫人吞了吞口水,“刚刚赵寺人已经依照仆直供翻找到了那些摘抄,还有,还有这书上的标注也能证明仆所言不假!”
    江宁闻言翻看后,眉头上挑,要不是?她是?当事?人,她恐怕也要被?忽悠过去了。书上的标注的笔记同她的字竟然一模一样!
    可她也不会束手就?擒:“既然这本书是?禁书,我自然要小心隐蔽地看,你又是?怎么看到的?”
    “我自然是?无意间见到的。”
    “无意间?倒是?真巧。我是?在何时何地又看书又批注的?”江宁似笑非笑地看着宫人,“要知道我日夜伴驾左右,难道我是?趴在陛下的身?边挑灯夜读看书写字的?但这又衍生出另一个问题了,寝宫入夜不得有人入内,你偷偷进去所为何事??”
    “我……”那宫人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驳。
    中大?夫令眼见她要翻局,连忙将话?题转了回来,怒斥她:“休要花言巧语,扰乱视听!你与陛下岂会时时刻刻都在一起,自然是?你在空暇之余偷读此书被?人发?现了!”
    江宁正欲再辩,宗正却先?开?了口:“陛下,事?关重大?不可轻下定论。虽然郎中令有吕氏藏书,但也不能证明她的所思所想尽来源于此书。以臣之见,还是?仔仔细细地调查一番才是?。不过这期间,要委屈郎中令休息一段时间了。”
    她自然知道,这个老家伙看似在给她求情?,实则每一句话?都踩到嬴政的雷点上。一句话?先?是?点明了自己背着嬴政留下了他最深恶痛绝之人的书籍,又用一句话?将她这些年的改革思想与吕不韦的执政理念彻底挂钩。
    虽然没有明着说她即便不是?吕氏党羽,也是?在心中认同吕氏所为的背叛者?。让嬴政在潜意识里排斥她,已达到离间的目的。而且他这话?不但将她困住没办法调查真相,还堵住了蒙毅等人为她求情?的路封住他们的嘴。
    一箭三雕,她咋舌心道,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诸位以为如何?”
    一直沉默不语的嬴政终于出了声。
    “臣以为此法可行。”将军任器上前一步,“此案事?关重大?,若是?不查清楚事?实就?下定断言,是?会寒了人心。只有查清事?情?真相,才能让所有人信服!”
    “臣附议!”将军赵佗拱手。
    “臣附议……”
    听着一声声的臣附议,江宁不禁感叹,看来自己还真是?得罪了不少?人。
    嬴政看向江宁神色平淡,询问:“郎中令以为如何?”
    她望着嬴政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世有清者?自清之言,臣行得端做得正,相信陛下会还臣一个公道!”
    两人对视了许久,终是?嬴政先?移开?了眼睛,他看向群臣:“兹事?体大?,不可不细。郎中令暂居长安宫,非令不可探望。廷尉李斯调查此事?,记住,朕要真相。”
    李斯行礼:“臣遵旨!”
    安排完一切后,嬴政似乎很是?疲惫,他摆了摆手让众人退去。江宁望着那坐在主位上的人,叹了一口气后转身?离开?。她想,有些事?情?还是?让他自己消化吧。
    走了一段距离后,她看到蒙毅和冯劫。
    “你放心,陛下既然派出李斯调查这件案子,肯定是?要保你。”蒙毅安慰道,“我和丞相还有御史大?夫也会帮忙调查的。你就?安心待在长安宫等我们来接你。”
    江宁浅笑:“那便谢过诸位的好意了。不过,我还是?希望诸位不要掺和进来。”
    “为什么?”蒙毅不解。
    “围魏救赵啊。”江宁提醒道。
    冯劫沉思片刻说道:“郎中令是?说他们要趁着郎中令被?困这段日子翻案?”
    “赋税一事?涉及诸多世家子弟,一旦结案词上呈,事?情?再无回转余地,他们会因此元气大?伤。无论是?刺杀还是?今日之事?,都是?为了逃出生天。”说到这里,她郑重其事?地对二人说道,“所以在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案子必生波澜,恳请诸位替我顶住压力,严惩违法乱纪者?。”
    蒙毅和冯劫对视一眼,齐声道:“郎中令放心,定不负所托!”
    江宁会心一笑后看向蔚蓝色的天空心道,山雨欲来啊——
    第153章
    长安宫的景色一如往昔分毫未变, 江宁躺在自制摇椅上,手持团扇,享受着难得悠闲自在时光。阳光和煦动人, 落在身?上暖洋洋的, 她在富有节律地摇动中依稀瞧见了梦的影子。
    倏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惊飞了入梦而来的蝴蝶, 江宁循声望去, 便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两人。
    “岁安岁欢?你们两个怎么到这了!”但在看到两人的衣服后, 她便知道?了这?两个孩子是装成每日来送饭的仆从偷偷溜进长安宫的。她失笑:“你们两个胆子倒是大,竟然敢违背陛下的命令,就不怕陛下责罚吗?”
    阴嫚嘴一撇, 扑到她的怀里:“我不管,我就要见阿母, 阿父要罚就罚吧。”
    江宁伸出手指点了小姑娘的鼻尖:“娇蛮的小女子。”
    “哼, 能见阿母娇蛮就娇蛮。”阴嫚亲昵地蹭了蹭江宁的颈侧, 让人想起了丛林里的幼兽。
    “多大人了, 还跟我撒娇。”江宁揉了揉阴嫚的头, 看向扶苏,“最近还好吗?”
    “我们都很好。”扶苏眉头稍蹙望向她,“我们都担心阿母你的安危。依半月前之形,足见计划之周密。”
    “一群人前装人人后做鬼的家伙。”阴嫚咋舌, “等着阿母脱险后, 我非要好好教训这?群家伙要给阿母出气!”
    江宁一边听着两人的分析, 一边观察着兄妹两人, 不禁感叹一句时光易逝。原本?还是需要细心呵护的小树苗转眼间已经抽条开花, 能够撑起一片阴凉供她休息。
    “不过阿父也是的,为什么非要听宗正的话把阿母关起来?这?样?阿母完全被动了!”阴嫚替江宁愤懑不平, “不过就是一本?破书而已。”
    “那可不只?是一本?书的问题,”江宁似叹息一般地说?道?,“那是你阿父最不愿回忆起的一段过往。看到这?本?书,他总会想起那段灰暗的日子,那些痛苦的回忆。你我不是经历者,勿论其中是非。”
    阴嫚:“可是,阿母的为人阿父应当是清楚的啊。”
    她拉着两个孩子的手交叠在一起,微微一笑:“你阿父不是被感情左右的人,我们要相信他。”
    阴嫚心里认同,但还是噘着嘴嘟囔着:“虽然阿母说?得有理?,但我还是觉得阿父不应该听从宗正的建议把阿母关起来。”
    江宁含笑转而聊起了一些轻松的话题。
    临近分别时,扶苏犹豫了许久才说?道?:“阿母你放心,我们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你能有这?份心意就够了。”她拍了拍扶苏的肩膀,“但我更希望你们能护住自己。”
    扶苏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阴嫚打断了:“好了,不要婆婆妈妈了。我们快走吧,子婴阿兄不能待得太?久,否则会暴露的。到时候我们非但没办法帮阿母还会给阿母惹麻烦的,快走!”
    看着兄妹两个的模样?,她摇头轻笑:“替我向子婴道?谢,也要嘱咐他当心。”
    “阿母放心,一定带到。”阴嫚拍胸脯保证,“我跟阿兄就先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等我们来接你!”
    “知道?了,快去回去吧,别让子婴等急了。”她挥挥手目送着兄妹两个离开。
    落在西山的红霞渐渐被黑夜吞没,最终在西边留下一条橘蓝互相侵染的线条。夏虫们躲在灌木中唱起了夏日赞歌,湖中的游鱼在皎洁的月光下翩翩起舞。小船上的渔灯投射出一片暖色,清风徐来,莲花的清香扑面而来,让人身?心舒畅。
    “你倒是悠闲自在。”嬴政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江宁转过头果然见到了一袭轻便装扮的嬴政,身?后不见随侍,一猜便知道?他是偷偷来的。她打趣道?:“陛下这?是第二次偷偷跑到我这?长安宫了。”
    “不许?”
    “哪敢啊。陛下能来,是我三生有幸。”
    嬴政看了她一眼后,踏进小舟拿起船桨划到了湖中心。只?是夜风寒凉,冷不丁吸入肺部,让本?就未愈的嬴政又咳嗽了起来。
    “陛下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你这?样?我怎么放得下心。”江宁打开了身?侧的食盒,“喝一碗枇杷银耳汤吧。”
    嬴政放下船桨,伸出手接过了她手中的汤:“论心态还真?是无人比得上你。”
    “这?是我的一大优点嘛。”江宁的目光却落在嬴政身?上不曾离开。
    “你一直看我怎么什么?”嬴政疑惑道?。
    “想要记住陛下啊,万一今天是最后一面呢。”
    “你现?在才知道?怕?”嬴政淡淡道?,“藏着吕不韦书的时候怎么不知道?害怕?”
    “我当时只?是想着要留下一本?传世之作罢了,而且我那个时候还以为自己在这?个岁数会在某个大宅子里混吃等死呢。”江宁双手托腮,“谁知道?最后会变成这?副样?子——”
    嬴政没有挑起:“所?以怪我了?”
    “怎么会!”江宁连忙否认,“说?到底一切都是命运使然罢了。”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很喜欢这?个命运。”
    “被世家宗亲围剿,朝不保夕的命运?”嬴政斜眼看向她。
    江宁纠正:“是能跟陛下在一起的命运。”
    她眺望远处的浮光跃金,语气轻柔道?:“我虽然取名为宁,其实总是无法感到宁静,孤独不安时常笼罩着我,让我没有办法得到安宁。但是自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庭后,一路漂泊时时战栗的魂灵才终于安稳地沉睡。我很珍惜能与我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
    嬴政放下了碗,说?起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甘氏对赋税一案提出了疑义,你怎么看?”
    “无中生有之言,陛下断不能听取!”江宁转过头看向嬴政笑了一下,“其实在孩子们铤而走险地来见我的时候,我便知道?自己的境遇不容乐观。是吕氏带着我同他们的‘往来信件’来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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