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人皆喜蝶,谁肯爱蝇(三)
    如果鱼嗣诚改写自己的身体是为了打开这道门,那么就得在改写完成之前杀死他。
    裴液还并没有为这件事情做好准备,但这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早在幼年学武时,他就被传授过江湖上朴素的道理。
    “意外往往会更多。”
    剑得时刻备好。
    在飞掠而来的前一刻,裴液抬起左手,尾指翘起,手印轻捏在颔下,耳中声响骤然拉长,【鹑首】已铺开在心神之中。
    然后臂袖同时毫不犹豫地燃烧起来,裴液知道在面对这个敌人时,自己必须时时刻刻都在最巅峰的状态。
    “上次我已说过,再见一面,我一定杀了你。”明锐的剑尖迫在眼球,鱼嗣诚一动不动地淡漠道。
    血像喷泉一样从他左眼爆开,玉虎剑尖整个切入了他的眼球,然后在铮然的一声中被眼眶扼住了剑势。
    眼球被绞碎时鱼嗣诚面无表情,而下一刻他眦目咬牙,奋然嘶吼一声,沸腾的无色蒸汽骤然从他身体的每一处关节炸开,气鸣、高温和膨胀一瞬间统治了整片水域,裴液身躯猛地失控,破纸片一般被掀飞到数丈之外。
    下一霎无尽沸腾又冷却的白汽中紫衣大监一掠而出,手中铁枪高高扬起,凌在肢体失控的少年上空奋力一砸,水域再次爆炸开来!
    枪还未到,裴液喉中已被压出一股腥甜,右手【飘回风】再一次起剑,左手则张开五指举起,数十上百朵焰在周围的空间中生长出来。
    枪剑似乎有一霎的接触,然后他整个人被炮弹般砸向地上。落地前裴液拧腰一转,手中剑上承受的力量尽数倾泻在地上,柔草与木桃在接连狂风般的撕扯下被荡上天空,裴液则在离地一尺处宛如滑冰,从草地上飞掠而过,勉强卸去了第二枪的磅礴重力。
    但【汞华浮槎】彻底打开的鱼嗣诚快得吓人。
    尽管这速度已超过裴液自己的极限,但只一个眨眼,他已又凌在裴液上方。
    裴液对上了他漠然冷凶的右眼。
    没有言语,铁枪快而无声地再次砸下!
    很莫名的……裴液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一幕。
    是的,并非在某个生死险境中,而是在傍晚的朱镜偏殿,那张摆着牵线戏偶的案桌上,北边的那具戏偶用了六息把南边那具砸得不能动弹。
    霸道的枪术,悬殊的力量,碾压的进攻……弱者准备仓促地赶来,强者持枪立在门前等待。
    子梁。
    时隔二十三年,裴液感觉自己来到了那位子梁身上,也面临了与之一样的处境。
    鱼嗣诚的枪简单又霸道,他的打法也很简单,在上一次的交手中,两人都拼尽全力地想杀死对方,彼此交换了大多数的底牌,鱼嗣诚已经领教过这个少年在逼仄境地中转圜腾挪、制造奇迹的能力,所以他不再和他做招术的交换,不会失败的杀死他的方法,就是强大的、快如闪电的、没有停歇的进攻。
    上次只在阻拦螭龙时爆发一次的【汞华】这次直面着裴液打开,少年的剑锋被彻底忽视,哪怕因此失去一只眼睛,鱼嗣诚依然选择全力轰出手中一枪。
    所谓“一定杀了你”,就是这样令人心悸的决心。
    但其实,裴液也已经尝试把自己的灵魂放入那具戏偶中许多次了。
    在李西洲读书查问为他省出来的两个白天夜晚,裴液每时每刻都在思考这场必定到来的战斗,如今的场面像是设想成真。
    铁枪砸下的瞬间,裴液嘴角溢着鲜血逼视鱼嗣诚,也朝他高高举起了左手,猛地握紧成拳!
    水域之中数百朵焰同时转为赤红,高温激发起更多的水泡白汽,整片水域都变成了一片沸腾的雪暴。
    裴液长剑架住这一枪,然后被整个击溃,骨裂之声和血同时炸开在水中,与此同时数百朵朱莲之火朝着鱼嗣诚飞掠而来,鱼嗣诚将真气向外蓬开阻挡,其余不做任何拦阻,一双黄眸仍然死死锁定裴液白幕失控的残影。
    外放的真气拦住了大量的焰,但仍有许多扑在了鱼嗣诚的身体上,螭火穿透物质的特性和朱莲恐怖的高温是防不胜防的附骨之疽,鱼嗣诚从碎火流焰中撞出来,初次交手时他凭借辟火紫袍免疫了那次伤害,这一次火焰直接贴在了他的肌肤上!
    玄门灵躯在这一刻也受到了可观的伤害,由内而外的爆发中鱼嗣诚右臂袖子炸碎半边,苍劲的臂膊上露出了炭化般的烧灼痕迹,以及一些更老旧的、奇异的撕扯般的瘢痕——仿佛把一块一尺长的皮肤拉扯成一尺半。
    人与火的撞击眨眼即过,下一瞬鱼嗣诚再次挺枪逼至了身形失衡的裴液面前。
    已经是第四枪了。
    裴液的左肩再次碎成了骨片,鲜血淋漓地浸透了衣裳。他盯着图纸了解过【汞华浮槎】的力量,也做好了接刚刚那一枪的准备,但还是几乎失去了自己的左臂——鱼嗣诚的爆发比他预计中要更惊心动魄,不知是修为带来的增益,还是二十年来他更深刻地掌控了这具骨骼。
    但无论如何,裴液盯着迫至面前的鱼嗣诚,双眸已拉长为金色的竖瞳。
    “你总做什么噩梦呢?”裴液低声问道。
    鱼嗣诚动作僵滞一瞬,在这个距离裴液无比清晰地看见这幅强大狰狞又丑怖的身骨,左侧的鱼紫良已只剩下半个身体,鳞片与血肉在交接处蠕动在一起,他本来似乎还有些昏噩的意识,但当裴液传下矫诏时却猛地目眦欲裂,比鱼嗣诚反应更大地僵死在了空中。
    下一霎鱼嗣诚铁枪砸下,但与此同时螭龙的怒啸从身侧冲破气泡而来,黑玉的鳞片在高温的濯洗中更加柔亮,足以生吞一人的大口张开,迎着汞汽死死咬住了鱼嗣诚半边身体。
    鱼嗣诚的第四枪在水中炸开,正如忽视朱莲火般,他竟然也同样忽视黑螭,汞汽汹涌地激荡在水中,他像座山一样顶住了仙狩冲撞。
    螭血大股地飞涌出来,长枪突破螭口再次刺向无从喘息的裴液。
    裴液却已微微阖眸。
    只是一瞬而已。
    他身形飞絮般轻轻一荡,已宛如鬼魅地避过了这一枪,小矫诏和黑螭为他拉扯出恰容一剑的空隙,裴液在一剑之间完成了一防一攻。
    裴液仔仔细细地阅读过那张拆分机体的绘图,刚刚的三枪他也都亲身亲剑地接触验证,对【汞华浮槎】的理解这一刻骤然全数释放,他精准地抓住了鱼嗣诚连续爆发后一闪即过的“呼吸”——大多境况下汞华浮槎的输送与释放是平衡的,但如果你要在一霎之间抵住螭龙的全力,并且丝毫不肯衰减枪上的力道,那么爆发之后脊背上“蛟吞珠”就得多泵送两次。
    固然只是刹那,但裴液就在等待它的到来。
    鱼嗣诚显然没料到几天之间他已对【汞华浮槎】的了解到了如此微妙的地步,这一瞬间——或者更早一瞬间他嗅到了少年的着力之处。
    但他依然没有防守。
    长枪在逼仄间朝着裴液胸腹横扫,仅仅一支小臂的爆发也掀起无数水浪,而心意相通之下,螭龙的尾部已如一张黑幕降临在身前,帮助少年挡下了这一击。
    裴液被向后推去两丈之外,这时他手里已经没有了剑。
    破水的尖鸣被沸腾和炸响掩过,【玉虎】如一道黄色闪光,直掠鱼嗣诚脊骨上部。
    刚刚又贪一枪的鱼嗣诚绝来不及拦这一剑,裴液在两个月前的修剑院剑场里,崔照夜拉着他和杨真冰钻研“剑态”时,在杨真冰剑锋迫面之时,裴液在冷悚中在一剑的上段和下段用出了【飘回风】与【衔新尸】,险些在一闪间切断杨真冰的后颈。
    ——在身随剑飘的【飘回风】避过攻势之后,顺势松开剑柄,凭借剑随身转的微小余力,陡然惊掠一道三丈之内的【衔新尸】。
    后来他琢磨了很久,如今第一次复现这仿佛截断时间的一剑。
    但下一刻裴液见到不可思议的一幕,即便在重重乱幕的阻隔中他依然缩紧了瞳孔——鱼嗣诚身侧的鱼紫良好像忽然回过神来,向下伸出了他唯一完好的右臂,从鱼嗣诚的腰间拔出了他的佩剑。
    然后向后转头目光锁住了那道黄色的掠影——一切不过一个眨眼,“叮”的一声,玉虎撞在了横封的剑面上。
    “奶奶个逼!敢跟你老子玩儿阴的。”鱼紫良转过头来阴沉地盯住了裴液,一双美人眸中怒火难抑。
    裴液在这个瞬间难免一怔,但他根本也无暇多看了,鱼嗣诚黑龙般的铁枪已再次从水中呼啸而来,大监仍然面色冷漠,重新充盈的汞汽压得心肺都一霎窒息。
    黑猫这一瞬已叼住了他的脊背要吞入口中,但一个念头交换之后它松开了少年的衣衫,裴液腰腹一迸,向后撑着它头颅一翻一踩反而跃到了更无支点的高空,然后他探手从空中一抓,仿佛握住了什么。
    长臂猛地一收,远在四五丈外被击飞的玉虎竟然再次掠成了一道金光。
    鱼紫良惊怒中回身再拦,但这次不是力量极轻的【衔新尸】了,两剑铮然一交,玉虎再次荡了起来,但这次却不是飘飞,而是柄端仿佛有一根丝线牵系,回荡中依然保持着姿态。
    但鱼紫良的剑却是实实在在地歪斜了,在剑技一道上两者宛如云泥,裴液刺中他的隙漏绝不需要第二剑。
    随着那无形的丝线猛然一绷,玉虎再次掠出一道笔直的惊影,在鱼紫良的喝骂中重重地刺在了鱼嗣诚后颈之下!
    “大椎-神道骨枢,若非最末一块颈椎之骨,便在第五块胸椎之骨,该有一处汞液循环的总枢。其形大概像个倒悬的漏斗,以蛟吞珠之势把汞液压进全身经络里,类于人的心脏。”
    裴液和郭侑确认过好几番,自己也无数次想过这一剑的出手和落点。像戏台上一样你追我赶当然是不行的,鱼嗣诚本来就比他快,其人转身更比他绕到人家背后快。
    唯有真气凝丝。
    裴液也几次确认过戏偶之间的对抗和那枚觅得的残片。
    鱼嗣诚重新熔铸骨骼后当然会补齐伤损,但材质的特性不会变更,从戏偶的表现来看,染着麒麟火的枪尖会像热铁切入豆腐一样切入蛟金,残片同样证实了这一点。
    所以这一剑足以刺入骨枢。
    也只有一剑的机会,所以在扎实的击中感传导而回时,他才点燃了涂抹的麒麟真血,剑刃上骤然腾起猎猎的金火!
    紫袍在剑尖面前被剖开,灵躯在锋利的剑火前同样开裂,然后是裸露的紫金机枢,如同一个鼓起的光滑圆球。
    但玉虎没能刺入进去。
    或者说连一丝划痕都没有留下,麟火炽烈的高温映照在紫金镜面上,但它对这种材质束手无策,并不比朱莲火特殊在哪里。
    “……”裴液这一刻才真的僵滞空中,他没有失去对战局的感知,但为了刚刚这一剑他确实用尽了转圜的余地,而鱼嗣诚的铁枪已从下方携着风雷撞来,仿佛潜渊飞起的蛟龙。
    千钧一发之际黑螭盘身拦在他下方硬受了这一枪,这一枪足以把裴液从下至上挑成两半,也在黑螭身上剖开一个见骨的巨大豁口,裴液在巨震中“哇”地吐出一口血,左手死死抓住黑螭颈鬃,右手轻轻一牵,玉虎在飘转中再次回到手上。
    “嘿嘿嘿,任你奸似鬼,喝了洗脚水。”鱼紫良转头带着恨意阴笑盯住了他,重新抖了抖手中的剑,脸上仿佛还有刚刚被吓出的惨白。
    鱼嗣诚依然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身上紫袍已有些残破了,第一波全力催动的螭火对他造成的伤害比想象中要大,裸露出的肌肤触目惊心,炭化、撕扯般的瘢痕、甚至有裸露的紫金部件。
    但筋肉依然遒劲,何况他是靠骨骼发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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