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江阳郡。
    近处朱提、广阳、巴州等郡的好事之人纷纷驱车驾马聚向江阳,因七日前传来消息,江阳最大的赌坊江阳赌坊收到了一份白茶花拜帖,约定之日便在今天。
    白茶花拜帖的主人名叫苏妙音护,一月前现身巴郡,短短几日便成为梁州一个传奇般的人物,传言里苏妙音护容丽无双,又有倾城之富,每一次出行皆是不同的辇驾随从,栖行的亦尽是各郡最为华贵的栈楼,浑身衣饰行头更是无一日相重,又因姓名像是南诏的白族人士,因而被人们暗底称做“大理国最美的公主”,然而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究竟从何而来又所为何去;更加传奇的则是,此女只身出入各地赌坊,百战百胜,直赌到庄家血本无归连地契都交出,赢在她名下的赌坊,业已遍布了小半个梁州。
    为显公平,亦是扬威,这一轰动梁州的豪赌被赌坊掌柜定在了江阳闻名天下的南定楼,一大早芙蓉桥外的街道两旁便早已挤满了翘首以待的熙攘人群,一时间人声鼎沸议论纷纷,皆是从梁州各郡慕名而来,想要一睹那位赌坊公主的真容风采。
    “张兄我记得你可从不沾赌的。”
    “偶尔看一下也是怡情。”
    “我看他呀,就是冲那国色天香的大理公主去的。”
    “莫非这个女子真的出身南诏王族?”
    “我看未必,她那一身荣华富贵怕尽是赌来的。”
    “听亲见的人说,这位公主宝相庄严,便如同妙音天女落凡。”
    正议论间忽闻空灵铃音,纤细富丽,有如天籁,四下疏然静默,满城的人怀着一种近于虔诚的期待,静静聆着那来自云端的轻妙音色,竟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如同方落了初雪的清晨。
    雨后轻寒的风里便有一驾纯白无暇的车辇缓缓行来,辇上未设帷帐,洁白的护花铃从马车顶篷悬垂下来,随着行进发出玎玲绵音,似是护着车辇中白玉兰般娇纯的女子免受飞鸟和外物的惊扰,而女子端坐的曼妙身姿便自垂铃后的掩映中一览无余地显现出来。
    边地的男女大防并无中原那般恪严,女子亦较中土明朗开放,坐在辇中的女子拥着一袭质地柔软的白狐轻裘,额前缀着朱红璎珞,内里大红的裙摆泼泼漫漫垂叠在脚畔,皓齿星眸,顾盼生辉,毫无拘谨大大方方应着两旁目光,眼中的神采愈发闪亮,雪肌朱唇,便如同雪地里盛绽的一枝红梅。
    原先心怀蔑意的人亦收了不敬之心,白辇上的女子只能用“美丽”二字来形容,那是种毫不妖艳的纯净而圣洁的美,含着种远离凡俗的悲悯端庄,尊贵又平和,安贞又神秘,便如同一尊妙音天女。
    纯白的车辇驶过芙蓉桥,在南定楼前停下来,密密麻麻的人群即刻占满了先前空出的车道,流音轻颤,一只雪白细软的绣鞋自辇上落下,众人的呼吸皆为之一窒。
    随后那条雪里红梅一样的大幅裙摆扬起又坠下,泼泼漫漫掩住了人们追逐着纤巧如蝶般的绣鞋的视线,妙音天女般的“大理公主”嫣然回眸,冲着身后的人群扬了扬手莞尔一笑,人群微滞,继而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躁动。
    听到楼脚传来的巨大欢呼,江阳赌坊的胡大掌柜静静睁开了眼,一支独活香恰恰燃尽,最后一星火光亮了亮旋即寂散成一缕曲曲绕绕的淡紫色轻烟,在大赌之前戒斋沐浴、熏香冥想是他向来的习惯,这十年如一日的习惯亦成就了如今梁州独大的江阳赌坊。
    胡掌柜缓缓站起来,一丝不苟折妥了袖子,便单手负在身后,岳恃渊停地立在南定楼顶层唯一一张桌几的一边,坚毅又老辣的双眼定定凝视着正前方的梯口,如一只老道的鹰。
    楼顶已预先做过特别布置,偌大的顶层只剩下中央一张方桌和两把相对而置的座椅,可容千人的四周筑起由内而外层层向上的看台,女子轻盈的足音伴着纤细的铃声一步步向上靠近。
    然后他看到了那张微颔的低眉端妍的脸,看到茸茸衬在脸畔的白狐坎肩,看到轻裘下一漫如火的大红裙摆,看到裙摆下随着步子时隐时现的白蝴蝶一样的纤巧绣鞋,然后那个贞如妙音的佳人在桌的另一端停步,静穆的面孔扬起一个倾城倾国的笑来。
    绕是老练如他,亦有一刹的恍惚失神,几乎便要相信,眼前女子正是受到神佛庇护拥有拈花之手的传言。
    四海之赌,唯快不破,胡大掌柜定了定神,吃他这碗饭的人,一靠手艺,二靠运气,想到这他的眼神重归从容锐利,镇定自若盯住女子沉静双眼,轻轻咧了咧嘴,显得阴鹜深沉:“苏妙音护,久仰大名。”
    对面的女子唇角弯起,如一朵莲花倏然绽开,纯白的雪莲,有最无邪的妖媚,最动荡的平静,和最不动声色的潋滟,冷醇的嗓音响起,吐出一句轻问:“你信命么?”
    胡掌柜露出一个低而残忍的笑意:“信又如何,不信如何?”
    “你会输。”不知为何他忽有错觉,那张冷冽唇畔吐出的音节,一字一句仿若梵咒。
    千来号看客悄无声息次第对票入座,一二层的宾席设了赌局重现的看台,楼外亦摆了传报的场子,一切都在无声又有序中迅速进行,待所有事宜都准备就绪,荷官望了眼相对静坐的两人,宣布赌局开始。
    “如何,”胡掌柜镇定自若望向对方,阴沉的眼中含着多年累下的自信,和十拿九稳的挑衅,“六博,双陆,五木,牌九?”
    女子的神色并不如何在意,只淡淡道一句:“客随主便。”
    “博悬在投,不专在行,”胡掌柜微笑道,捏起桌上的小小骰子,“既然要赌,不妨便从这最为传统的赌起。”
    雪肌朱唇的女子微笑默允。
    “单双大小未免无趣,”胡掌柜轻叩桌面,说出了他最为擅长的看家本领,“三局两胜,便来‘猜盅’如何?”
    “掌柜的未免太过客气,”苏妙音护开口,字句如落珠玑,“胡大掌柜若能在三局中胜得一局,便算作我输了,我愿押上梁州所有赌坊房契,希望掌柜的也能摆出我想要的东西。”
    此语一出举座哗然,嗡嗡议论声蜂起不止,这样冒险又自负的赌法从未有过先例,这个如有神助的美丽女子再如何善赌,亦不能避免马失前蹄,胡大掌柜眯起眼来,全神贯注地将精力集中于一方赌桌上。
    荷官当众拆开新封的十二粒骰子并两只摇盅,公示并确认公正无误后,于左右放各摆了六粒骰子,皆为一点向上,短暂公示后,在两人面前同时盖上了摇盅。
    所谓“猜盅”,乃是酒肆之中颇为流行的一种新起玩法,通常为六人四骰,一点为赖子,可替代任何点数,轮流叫点,即猜测场中某个点数的数量,下一方需选择开盅或继续叫点,然而所叫的点数或数字只可大不可小,一旦开盅便出胜负,输则罚酒一杯。
    现下六人四骰换做二人六骰,少一个人便多一分险,如此赌法,则是险上加险。
    一时间千来号人屏息收声,偌大的南定楼里只听得赌桌上胡大掌柜活动指节的清脆骨音,约莫停了半盏茶的时间,荷官做了一个噤声的示意,一面朗声颂道:“猜盅第一轮,请。”
    “请”字话音方落,骰盅相击的清脆声音便猛烈骤响起来,促密如疾雨滚核桃,一面的胡大掌柜运盅如风,众人只觉虎虎生风眼花缭乱,这一盅极尽酣畅淋漓之能事,竟如同狂风骤雨电滚雷奔,直摇得台上个个面红耳赤血脉喷张,在这一掷倾家的空前豪赌里,南定楼内的热度陡然上升。
    胡大掌柜掌心的摇盅“笃”一声定住,如岳恃渊停,一双如鹰的眼猛得抬起,锐然盯住对面锦衣狐裘的红妆女子。
    一时间楼内又重归静极,众人皆屏住呼吸望着那双传闻中的“拈花之手”,有些人的背后已沁出湿意。
    只见那只柔嫩纤长的手云淡风轻探出,众人皆目不转瞬盯住她下一个动作,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细节,却只听得零星的叮咚几声响起,伴着那不知何来的纤细铃音,苏妙音护颇为敷衍地胡乱摇动了两下,便收回手定定望着对面,唇角弯出一弧清浅笑意。
    “先请。”胡大掌柜含着一点低笑,势在必得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荷官高高诺道:“先手,苏妙音护,请开点。”
    众人又陷入紧张沉思之中,看得胡大掌柜方才那一手无人能及的“龙虎势”,六骰之定势着实难测,时间久了低低的议论商讨声又絮絮织起,这一轮开头极为凶险艰难,苏妙音护看似主动,生杀予夺却悉数握于对方手中,熟悉胡大掌柜风格的人心中清楚,这一番怕是有数个回合交锋,愈向后,底愈清,局势对于苏妙音护亦愈不利。
    胡大掌柜得意洋洋望着沉吟的女子,无论对方叫的是什么,他只消开,对方纵有天大的运气,也未必撞得开门红,更何况他的独门手法,至今无一人破过,正自想着,便见对面的苏妙音护抬手懒懒掩住呵欠,漫不经心开口:“大满贯。”
    众人皆是一惊,“大满贯”指的乃是十二个六点,不必说此种点数罕见异常,便从方才胡大掌柜的手法来看,此博便是天方夜谭,另一边胡掌柜的眼光倏然暗了一暗。
    “一轮一回,苏妙音护,大满贯。”荷官字正腔圆报着,梯旁的传员则迅速跑下楼去。
    已叫到了最高数的最高点,胡大掌柜已别无选择,仍按照规矩道了一声“开”。
    “一轮二回,胡泉发,开盅。”
    众人皆瞪大了眼睛,待荷官慢慢揭开了两只骰盅,皆是齐齐抽气——
    大满贯!
    桌上分作两堆的十二只骰,尽为嫣红的一点,便像是雪地里盛放的血艳红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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