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许多日子,都跟师父王大的预测差不多。群狼再也没有大规模来袭,小型的遭遇战则三天两头都会发生。我曾经说过,这里方圆数十里之内,已没有别的动物出没。对于以肉为食的群狼来说,它们并不是不想全力围攻我们,实在是有心无力。所有大规模的战争,必须首先保证后勤补给,否则饿得头晕眼花,定然不战自败。
    相比之下,我与王大的生存境况要好很多,小股狼的骚扰或监视,虽然不胜其烦,却为我俩提供源源不断的食物。每次交战,我们也不赶尽杀绝,只需留下一两匹,够几天裹腹就行。
    这些日子,我们将主要的精力用于练武功。师父花了很多时间和精神纠正我用剑的动作,指点我发力的要诀,甚至连呼吸和心跳的控制,都传授了一些很精辟的窍门。这些都使我大开眼界,也让我迅速着迷。
    我这才知道,做了多年的大侠,对于武功,我其实一直是个门外汉。虽然师父多次赞扬我有天赋,但武功对我而言,就像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山,不知道何时才能登上顶峰。
    师父王大虽然有时性情古怪偏激,而且有点絮絮叨叨,但确实见闻广博。江湖上各门各派的武功他都了然于胸,向我讲解招式时,往往是引经据典,随手拈来。理论讲透了,便开始联系实际,寻找群狼试招。
    这时就不是群狼在监视我们,而是我们在撵着狼群四处奔逃。
    再后来,在狼群中,我手中的铁剑变得越来越迅捷凌厉,师父手中的树枝则更加神出鬼没。群狼应该感觉到,随着日子的流逝,它们的压力越来越大,报仇的希望越来越渺小。
    不过,这实在是个顽强的群体,它们并没有放弃的迹象,虽然几乎每隔几天要损失一两个同伴,但我从它们的眼中,却永远看不到恐惧,反而有一种誓死如归的悲壮。这让我和师父无可奈何。
    住所东北七八里地的那座山岗,是我和师父拆招的固定场所。因为这里地势较高,方圆数里一览无余,有什么变故或警戒,一眼就能看见。许多个白天,我们就是在这上面度过。
    大约半年过去,冬去春来,万物复苏,大地上能够裹腹的东西多了起来,比如草根或嫩叶之类,所以我们与群狼的关系逐渐疏远。尽管它们仍然像幽灵一样如影随形,我们主动去追逐它们的时候却越来越少。
    我一厢情愿地想,也许在夏天来临之后,它们会悄悄地退去,仇恨毕竟会随着时间而淡化,我们不再与它们为难,这里又没什么东西可供它们生存,它们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这一天,师父出奇地严肃。
    他一大早将我从草堆中唤起,把我带上山顶,那时太阳还没出山。我从东面的悬崖看下去,雾气蒙蒙,深不测。我回过头,看到来时的小路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周围一片寂静,应该没有群狼在这里窥探或监视。
    这里的一切,都像我本人一样,仍然有点睡意朦胧。
    我懒散地问:“师父,你今天这么有雅兴,带我到这里来看日出?”
    师父在一块平整石板上盘腿而坐,指着对面不远的另一块石头,命令道:“坐下说。”
    我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依言坐下,笑说:“老王,别摆出个师父的模样吓人行不行,有什么事这么隆重?”
    师父缓缓地说:“几个月以来,你练的都是武术中的基本功,比如反应、速度、力量以及准确度等等。今天开始我就要传授给你上乘的剑法。”
    我一下子坐直了,心想大概要说到我期望中的内功了,嘴上仍嘻嘻笑道:“师父,这就是你不对了,原来你之前传的都是一些低级入门的功夫?藏着上乘的剑法一直不教我?”
    师父严肃道:“不要油嘴滑舌。上乘的武功不是你想练就能练的,必须先有扎实的基本功。这几个月你在狼群中出生入死,武功在江湖上已算是一流高手,但还谈不上登峰造极,遇上真正的绝顶高手,你就不堪一击了。”
    我大为泄气,同时又不服气:“师父,江湖上的人物真的这么厉害?我现在的程度还是不堪一击?你也太伤人了吧?照你这么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笑傲江湖的大侠呀?”
    师父:“你别自卑。大多数资质平庸的人,练一辈子,也未必打得过现在的你。坦白说,你是我见过的少数几个练武奇才之一,所以,我才决心把我的生平绝技传授给你。凭着这套剑法,日后你真的可以笑傲江湖。”
    我又来了精神,问道:“师父,什么剑法这么厉害?怎么没见你用过?你平常杀狼的手法也不怎么样嘛,只不过比我快一点,准一点,力量大一点。”
    师父再次冷笑:“区区几匹狼,怎么需要用上乘武功去对付?杀鸡焉用牛刀?”
    我问:“这么说,你这套剑法专门用来对付江湖绝顶高手?”
    师父点点头:“所谓武功,本来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打斗技巧,并不是为了杀狼。要在打斗中取胜,不但需要具备速度和力量等基本功,还得运用智慧,分析外部和内部各种因素,要等待机会,甚至还需要一点点运气。比杀狼可要难多了。”
    我说:“师父,能不能说点通俗易懂的?”
    师父道:“臭小子,你一点耐心都没有,还喜欢油腔滑调。好吧,不说那些玄虚的理论,直接说我今天要教的剑法。”
    我大喜:“对,直接说剑法。你这套剑法叫什么名堂?一般来说,绝世武功都有响亮的、易于流传的名称。比如‘独孤九剑’、‘降龙十八掌’什么的,听着就让人心向往之。”
    师父得意地说:“绝命剑。”
    我大为失望:“这个名称很一般嘛,而且听上去还有点恶毒。”
    师父:“这是根据剑法的特征来命名的。你要知道,与人争斗,从根本上来说,其实是为了平息争斗,也就是说,争斗一旦开始,谁都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对手击倒,结束争斗。而这套剑法,通常击败敌手只需一招。”
    我点点头:“你这话说得有点绕口,但我总算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你也说得太神了吧,这套剑法打败敌人只需一招?”
    师父:“要把人击倒,先要确定你出手的部位。人身上随处可以进招,但真正脆弱的地方,不外乎头部,脖颈,心脏以及下阴等少数几处。我这套剑法,攻击的全是这些部位,从各个角度出击,一剑致命,干净利落。当年我初创这套剑法时,有很多招式,后来删繁就简,最终只剩下六招,我把它们称为‘绝命六式’。”
    我暗暗心惊,小声地说:“师父,你的意思是说,这套剑法出手就是要人命的?没别的招式?江湖上又并非每个人都与你有深仇大恨,把人制住,或让人受点伤,使其知难而退就行了嘛,何必一出手就要人命?”
    师父正说到兴头上,被我这么一打岔,突然脸现怒容,喝道:“练武,简单地说是为了尽快把对手击倒,使对方失去抵抗能力,要做到这一点,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对方杀死。你把对手打残或者只让人受点轻伤,对方未必会认输停手,而且还留下了仇恨的种子。不如出手便杀了他,一了百了,再也没有后顾之忧。所以说,练武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杀人。”
    他这段话看似逻辑严密,滴水不漏,但我内心不服。一直以来,我对武功充满很多浪漫想法,他这么冷冰冰的一解释,一下子将我的激情浇灭。
    在我看来,武功最基本的用途是强身健体,然后是在恶劣的环境中为自己化解危险,为别人排扰解难,最上乘的,是大侠用武功来行侠仗义。当然,最好是凭武功英雄救美,或更进一步,以内功帮美女治病疗伤,擒获芳心。
    我想做大侠又渴望得到美女的青睐,所以对武功非常着迷。如果武功仅仅是用来杀人,我还学它干啥?
    师父见我不说话,接着解释:“所谓上乘武功,就是杀人的技巧更高明,更快速,更让人捉摸不透、意想不到。”
    我一听更加意兴阑珊:“师父,这套剑法这么恶毒,我不学也罢。反正以我现在的功夫,在小股狼群中出入自由应该没问题。杀人的事,就算了吧。”
    师父大为吃惊,问道:“臭小子,你说什么?你不是想做笑傲江湖的大侠吗?多少人想学我的武功,我都不愿意教,可你倒好,轻轻松松就这么拒绝了。”
    他顿了顿,接着叹道:“没想到你还真能给我意外呀。”
    我说:“师父,我是大侠嘛,杀杀动物还可以说是为了生存,而且这确实也是自然界的生存法则,但杀人就是罪恶了。大侠不是应该救人的吗?”
    师父气极而笑:“臭小子,你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却是脑袋只有一根筋,王二这个名字还取得真贴切。杀人就是江湖上的生存法则,你想想,你不杀人,别人要杀你,你活都活不下来,还怎么做大侠?”
    我开始强辩:“第一,别人不会无缘无故就要杀我吧?我一没财二没色;第二,别人要杀我,就没有自保的武功可以学吗?比如说刀枪不入的内功之类?非得把别人置于死地而后快?再说了,别人杀我,我还可以逃呢。”
    事实上,虽然我提高了嗓门,但自己都觉得这段话软弱无力。
    师父冷笑:“你不是大侠吗?逃跑算哪门子大侠?这个江湖上不明不白的仇恨多着呢,像你这种心态,在江湖上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好做个糊涂鬼。”
    我没词了,只好把实话说出来:“师父,虽然我不知道江湖上是不是真有那么多该杀的人,但是,我有迫不得已的苦衷,不能学你的杀人剑法。”
    师父不解地问道:“苦衷?什么苦衷?”
    我说:“我娘临终前说,如果以后在江湖上行走,要遵守‘三不’原则,否则她死不瞑目。”
    师父越发好奇:“哪三不?”
    我说:“‘不偷、不抢、不杀人’。我娘对我说,谁也没权利杀人,除非自己生命受到威胁时出于自保。而现在你要教我的剑法,惟一的目的就是杀人,你让我学了后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娘?”
    师父长长叹了口气,说:“你娘虽然算是个好人,但心智跟你一样幼稚。”
    我一下来了气,大声道:“师父,你骂我怎么骂都行,但不准诋毁我娘。”
    师父温和地说:“我不是诋毁你娘,坦白说,我还很佩服她。像她这种单纯的好人,世界上基本死绝了。但她给你定下的做人原则,会把你往死路上推。”
    我说:“江湖上诚然没几个好人,我也应该约束自己。”
    师父冷笑:“约束自己是不现实的。我曾经说过,在江湖上,每个人都身不由已。你想想,在江湖上大部分人都不事生产,没有家业,他们闯荡江湖的目的,从根本上说,其实就是为了谋生,为了名利。在功成名就之前,这些人是靠什么生存下去的?”
    我说:“照你这么说,全是靠偷和抢?”
    师父冷笑:“你觉得还有别的办法吗?就像你在这片荒原上生活多年,早期很多动植物供你生活,你不想与群狼冲突,到后来什么都没有了,你只好杀狼为生。道理是一样的。”
    我惨然说:“这么推论下去,江湖上到一定时候,就得人吃人了?”
    师父:“所以说,在江湖上混,偷和抢不可避免,杀人更不可避免。江湖上其实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
    一听这话,我突然满腔悲愤,大声说:“师父,你历经世事,语言中充满诡辩,我怎么都说不过你。但是,我觉得你的说教中,总有一股邪恶之气,不但与我娘教给我的为人处事之道完全背离,而且扼杀了我所有的幻想和激情,让我感觉这个世界一片黑暗,没有任何希望。师父,你到底是在教我,还是在害我?”
    师父看着我,陷入沉默。
    我接着说:“师父,如果江湖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不去闯荡也罢,武功我也不学了。就让我在这片荒原上自生自灭吧。”
    说完我站起身,迈步往山下走去。我心想,一切都结束吧,我才不要这么一个古怪偏激的师父,你还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就在这片荒原上做我无忧无虑的大侠,直到老死,或者被群狼撕碎,我也心甘情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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