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诗人的咏叹,正是对诸神之纪中天河高原这点小小因果最好的判语。你爱也罢,恨也罢,苍凉也罢,纷扰也罢,清高也罢,浊涩也罢,沉寂也罢,欢悦也罢,总挡不住那百代过客的光阴,犹如白驹过隙般倏然而逝。
    且说数千年之后,这一日,人间大地的黄山之中,正是阳光普照,春满诸峰。五百里黄山崔嵬雄浑,峻峭秀丽,素以人间奇境著称。诸峰之中,尤以天都峰、光明顶、莲花峰三大主峰最为雄奇。此三峰世人皆知,不过更在那黄山幽邃深僻之处,有一座名为“青鸾峰”的山峦,却是将黄山之奇、之雄、之险、之丽集于一身。
    青鸾峰耸立崇冈峻岭之间,高峙入云,人迹罕至,乃是超脱凡尘的所在。青鸾峰头,松泉互应,水石融和,白天中为日光一照,则绮变万端,丽态极妍。入夜后则又是另一种情致,“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水行松间,石峙水上,为态为色,为肤为骨,端的是清幽出尘!
    青鸾峰也不负“青”之名,峰上到处苍松翠柏,青藤碧箩,将整座山峰装点得如同一支竖立的碧玉发簪。青鸾峰的绝顶,又有山泉凌空飞堕,流声铿然,堕于崖旁深杳石峡中,喷珠溅玉,如同晴空舞雪,氤氲成霰。如此水雾白霏,犹如三春柳絮,漫漫散满于整座青山翠谷之中。
    青鸾峰人迹罕至,但绝非完全没有人迹。光看峰头茂林中掩映的那一座松木屋,旧而不乱,便知有人隐居于此。如果再细心些,还会发现在木屋东边那棵盘根错节、枝干耸云的巨树上,还有一间小木屋巧妙地安放于枝桠的正中央;那几支巨大的枝桠如同张开的手指,将小木屋托在中央。
    在这样的春日之中,似乎不知木屋的主人何处,只有一条石径自木屋门口引出,随山势上下,蜿蜒延入峰下的草木丛中。石径两旁,桃李夹道,好鸟相鸣,落英缤纷,在处处翠碧的青鸾峰顶显得幽艳异常。青鸾峰如此景致,恬然幽静,正是:
    悬崖三千尺,
    寒泉漱玉飞。
    奔流下沧海,
    群山断翠微。
    不过很快这样的出尘静谧,便被木屋中一声长笑、几声猪嚎打破!
    “哈哈!”一个声音稚嫩的少年正大笑道,“你这小肥猪,还敢乱扭乱动!”
    “哦咿!哦咿!”仿佛应和一般,一只小猪的声音哼哼唧唧地传来,仿佛在抗议着少年。
    原来,这绝顶之巅的青鸾峰木屋中,正有一个容貌英毅却神气粗犷的少年,在跟一只捆绑扔在供桌上的小山猪较劲!
    这少年约摸十七八岁的年纪,眉清目秀,眼神刚毅,身上裹着斑斓的兽皮,背后斜背着一张硬弓。若非他腰间别着的一口细长剑器显得颇非凡品,则他整个人就跟个隐居深山的小野人无异。
    在少年面前的供桌上,除了一头肥猪,几根香火,正中还摆放着一块牌位,上面写的是“尊父考云天青之位”。
    这块灵牌上的毛笔字,虽然文字没有错谬,但笔迹却歪歪斜斜,看样子,有很大的可能出自这位小野人般的少年之手。
    这少年,其实也有自己的名字,名叫“云天河”。云天河自幼命运乖离,刚刚出生时母亲就撒手西去。接下来十岁不到之时,他父亲也莫名其妙地身故。让幼年的天河很不解的是,他父亲死时,竟浑身散发着冰冷的寒气,不到半刻功夫尸体上就结了一层薄冰。
    当时的云天河,完全不能接受父亲的死亡。不谙世事的孩童,那时按捺下想出去玩耍的念头,耐心地守候在父亲的身旁。他这么做,一来因为幼小,完全不理解生死的定义;二来在他的内心中,也本能地抗拒这样的事实。毕竟在这样人迹罕至的青鸾峰上,父亲是他唯一的亲人。如果连父亲也死了,小天河真地无法想象自己以后一个人该怎样存活。
    只是,当他在云天青的尸体前守了三天三夜,直到父亲最终真地化为一块坚冰,小小少年才悲伤地明白,父亲这一回,真地无法再醒来。
    小小的孩童,第一次品尝到了死亡的滋味。这种感觉哀伤凄凉,孤独茫然,种种的体会却也和那些大人一样。小小的天河,已能体会那种刻骨的悲痛和遗憾。纵然年纪小,他也能清楚地知道,那个常常逗自己笑、打自己哭、教自己写字、逼自己练功的父亲大人,从此永远沉睡不醒,彻底消失于这个世间。
    当然,能够隐居于青鸾峰上,云天河之父云天青,自然不是一般人。他早知自己性命不久,便利用青鸾峰西侧的石沉溪洞,提前在其中营造了墓穴。洞中的墓穴里,安放两口石棺,一口盛放亡妻,一口留给自己。待云天河确认自己的父亲已经永远地离去,便按照父亲的遗嘱,将尸体放入了石棺,封闭了墓穴。
    自父亲殁后,懵懵懂懂的少年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从此在这深山老林中追鸟逐兽,自食其力。借着父亲遗留下的那张铁胎硬弓,还有那把有柄无锷、锋利绝伦的青幽细剑,云天河居然也能“不父而活”,在凶险四伏的荒寂山岭间生存下来。
    当然,以云天河这半大的少年,如何会自己造箭?他便把这口细剑当成了铁弓的箭矢,一剑二用,既能射兔逐鸟,又能开膛破肚,正用得不亦乐乎。可叹这把青光湛然的细剑,放在世间恐为绝世名品,在这里却只是山野少年反复利用的屠刀和箭矢。
    再说到眼前。今天并非父亲的诞辰,也非去世的忌日,云天河却殷勤地奉上肥猪一头,实在事出有因。原来他那位脾气怪异的老爹临死前曾吩咐,自己死后,一早一晚,云天河要给自己上足三炷香,如有怠慢,便是做鬼也不相饶。
    慑于老爹余威,多年来云天河日日躬行,对上香之事从不敢落下。可是不知何故,昨晚青鸾峰畔山猪们发狂地大叫,直吵得他整晚失眠。最终他依旧凭着超人的适应能力,终于适应了野猪的嚎叫,将它们想象成黄鹂鸟悦耳的叫鸣,这才勉强睡着。只是没想到这一觉,竟睡到日上三竿,睁眼时已过了第二天正午!
    而云天青教子严厉,虽亡故多年,余威犹存。当云天河翻身起来,恢复清醒,便顿时联想到老爹在阴曹地府间发怒的模样,登时不寒而栗。为表歉意,当然更多地是为自己壮胆,他这才特意捉了一只小山猪,拿藤索胡乱绑了,搁在供桌的托盘中,表示对父亲的诚挚歉意。
    只不过,这只小山猪的活力,完全不亚于云天河。它在小小的供桌上左扭右扭,就是不肯乖乖地承担“牺牲”的角色。看它那副呆憨蠢钝的模样,云天河便笑一阵、骂一阵,倒是排遣了部分山居生活的寂寞。
    不过,当小猪乱动的尾巴差点把父亲的牌位扫翻,这样的消遣便宣告结束。云天河手忙脚乱地扶正了灵位,心中一凛,便老老实实地忏悔道:“爹,孩儿知错了!”
    “哦咿!哦咿!”少年郑重忏悔时,小山猪还在不甘心地哼唧。
    “孩儿不该贪睡,不该误了上香的时辰。”云天河继续忏悔,“不过说来说去,都怪昨晚山猪叫得太凶,害得人直到半夜还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又醒不了。唉!春天早过了,也不晓得它们在乱叫个啥?”
    “哼唧!哼唧!”这回小猪变了个声调,好像在抗议少年。
    “小猪,小猪,小肥猪!”小猪怪腔怪调的哼唧,成功地把少年的目光吸引到它身上。云天河手攥紧拳头,在空中挥了挥,恶狠狠威胁道:“你再叫多少声也没用!马上把你烤熟了当供品!呵呵……如果爹看到香喷喷的肉,心里铁定高兴!”
    “小肥猪,你也别不高兴,”云天河又认真地安慰起小猪,“爹以前嘱咐过,早晚三柱香,一刻也不能错过。你不知道他发起脾气来多可怕啊……”
    “爹,”他的谈话对象又转向灵牌,“早上没点的三柱香,孩儿也给你补上了,还另加了三柱呢!您这下会原谅孩儿吧?要不我数三个数,你没显灵的话,就当你原谅了。”
    心眼儿简单的少年,真地为自己忽然想到的好主意,兴奋地拖长声音数起来:“一…………二……三!哈哈!”
    见自己数完,父亲的灵牌也没有任何奇怪的变化,云天河便欣喜地大叫起来:“哈哈,看来爹是原谅孩儿了,孩儿这就去烤山猪啦!”
    “哼唧!哼唧!”供桌上的小山猪,才不管少年的兴奋,只在那儿拼命地挣扎哼唧。
    “吼!吼!”仿佛应和它的叫声,木屋外忽然传来几声粗壮的嚎叫。
    “什么声音?!”云天河侧耳倾听,“……是山猪!”
    少年兴奋地跳起来:“太好啦!早晨在梦中大吃烤全猪,有好几只,醒来还空流口水,好难过,现在看来是吉兆哇!应该是小肥猪的爹娘追来救子啦?哈哈哈!这下烤全猪手到擒来啦!”
    狂喜大叫声中,少年已经矫健无比地跳出小木屋,循着山猪的嚎叫声朝西边欢快追去!
    阳春三月,草木葱茏,一人多高的灌木丛很快淹没了这一人一猪的行迹。这当中,纵使少年能熟谙野猪野兽的习性,却永远无从晓得,自己那个严厉爹爹死前留下奇怪规矩,只是为了让孤苦伶仃的自己,在爹爹死后,能在野兽四伏的荒山野岭中有一个活下去的动力。(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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