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直觉,云天河一路追踪,七拐八绕之下,最后来到一处宽阔所在。和之前的逼仄曲折不同,这里洞顶颇高,地面颇广,正是石沉溪洞中一处难得的轩敞之处。刚才也追了挺久,云天河便在这里停了下来。
    “奇怪,”他举目四顾,心道,“差不多整个石沉溪洞都跑遍了,怎么也没瞧见那只猪妖?难不成,她是逃到洞外去了?”
    “哎呀,被猪妖跑掉了啊……”他开始患得患失了,“但愿爹爹在阴间偶尔打打磕睡,没瞧见这里发生的事,不然我可就惨啦!”
    一边想着,他一边注视着洞中的景象。就在这时,一点点的流萤不知从哪里飞来,开始在阔大洞穴中漫天飞舞。碧莹莹的光点,散满空中,在照亮幽暗洞穴的同时,也给周围涂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
    面对着萤光的流动和明灭,安静下来的少年陷入了对往事的思索。他想起,虽然爹爹生前曾说,会和娘一起葬在这座洞中,但是他到现在都不清楚,到底爹爹和娘葬在哪里。从这一点想开去,云天河又联想起自己幼年时爹爹的言行举止,则现在已经长大了的他,便觉得自己的爹爹总是有些神神秘秘。
    别的不说,青鸾峰旁这座石沉溪洞,本来没有名字;有一天,爹爹跳过断崖,站在洞口沉思良久,最后回来跟自己说,这座洞现在有名字了,叫作“石沉溪洞”。不仅取了名,父亲还折断了一根松木,用细剑将它削成平板木桥,一口气就安放在两边断崖间。在那之后,自己就能经常跑过去到洞口附近玩了。
    “石沉溪洞”,那时候爹爹告诉云天河这几个字怎么写之后,他还想象成,这个洞里有条小溪;如果自己往里面扔块石头,这石头就要沉到溪里去。可是当他长成十七十八的半大小伙子,再回忆当年的情景,他便觉得,这座后来被爹爹选为墓穴的石洞名字,绝没有那么浅显简单。可是要他说到底有什么含义,他却说不出来,只是总觉得不一般罢了。
    “石沉溪洞……爹爹……”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两个词之后,少年渐渐陷入对往昔的回忆……
    青鸾峰,松木屋外,幼年的云天河正手抓木剑,在哼哼哈哈地练习挥剑。这时正是夏日的晴天,烈日高悬,阳光明亮,努力挥剑的小童,很快便汗流浃背。
    “喝!——喝!——喝!”虽然没人监督,天气也十分炎热,小天河依然一丝不苟地完成着爹爹示范的动作。
    又练了一阵子,小天河忽然收起木剑,开心地叫道:“哟嚯!三百下练完了!”
    做完交代的任务,他想赶紧找爹报喜邀功。可是一转身,四下看了半天,也不见爹爹的踪影。
    “……爹?”小天河见爹爹不在身边,有些纳闷。因为刚才爹爹明明一直在身后看自己练剑的。
    和任何不见了爹娘的孩儿一样,小天河有些心慌,赶紧四下跑着寻找。寻找了片刻,小天河终于在东南边,看见爹爹正在崖边负手而立。
    原来云天青已在此地站了许久。云天河的爹爹,是一位容貌英秀、神态俊逸的男子,此时他正一袭布衫,任凭天风横吹,静静地观览黄山的美景:
    伫立危崖,四望白云,迷漫一色;万里云海,平铺脚底。负手静立,眺望远近诸峰,朵朵如莲,于云海中露出青翠峰顶。云海弥漫,触目皆白,日光一映,宛如瑶界冰壶。极目远眺,离此地最近的孤峰,正在雪白云层上露出青松一抹,由此看去,正似白玉盘中碧玉戒指一枚,恍惚中好像只要自己弯下腰去,便能将它捡拾起来。
    观此雄大美景,云天青忽然心情激荡,一指苍茫云海,轻唤自己逝去的爱人:“夙玉,你看这云海雾松,当真是美不胜收!只是这世上没有了你,即使再有千般的美景,却也无趣得很。”
    “呵呵,这道理我也是近几年才想明白,如今我大限将至,反而觉得心里舒坦许多。”云天青神态自若,言及生死,仿佛只是在和妻子生时寻常对语,“待我死后,就同你合葬在石沉溪洞……石沉溪洞,洞悉尘世……哈哈!”
    云天青忽然仰天大笑:“洞悉尘世,这世上又有几人真能做到,求个问心无愧已是很不容易了!”
    一念通达,他胸中情绪激荡难平;这时满腔的心绪再要说出口时,一见这眼前云涛奔涌,变幻无穷,冲口而出的,都化成几句清越的啸歌:
    “涛山阻绝秦帝船,
    汉宫彻夜捧金盘。
    玉肌枉然生白骨,
    不如剑啸易水寒!”
    如此抒怀傲啸,恰似凤歌青天,轰山震谷,又似沧海龙吟,于黄山万里云海中往来滚动,久久无绝……
    青鸾峰顶的啸音,传到附近一座山谷的危崖壁边,顿时让崖壁上那个正抓住藤蔓苦苦攀登的中年人兴奋莫名!还在啸歌余音不绝于耳时,这位江湖豪客打扮的男子欣喜若狂,尽情欢呼:
    “剑仙!是剑仙!我终于要见到剑仙啦!”
    “传言果不欺我,那青鸾峰上真个有剑仙!我要拜他为师,我也要成为剑仙啦!”
    叫喊到得意处,求仙的侠客兴奋得手舞足蹈,却忘了自己正在悬崖壁上攀援着藤蔓!于是,这手一松,脚一滑,伴随着“啊”一声惊恐惨叫,可怜这求仙之人转眼跌落谷底,摔得个柔肠寸断、肝脑涂地。
    不过青鸾峰危崖边的云天青,可不知道附近正发生这样的惨剧。这时他的注意力,已经被吸引到身后的一棵树后。
    “天河,我交代你的三百下挥剑都练完了?”云天青转过身,看着看似空无一人的大松树。
    “练、练完了。”小天河抹着额头的冷汗,从树后转了出来。
    “好小子,什么不学,学起偷看偷听来了!你是不是当爹和你猎的那些兔子一样,耳朵不灵便呐?”
    “不是不是啊!”小天河连忙分辩,“爹!孩儿这是肚子饿了,想叫你一起吃饭。”
    “吃吃吃!你这野小子除了又吃又睡又玩,还会想什么?”云天青语气严厉,嘴角却流露出一丝笑意来。
    “呵呵,爹!”被爹爹当成好吃鬼,小天河有些尴尬。不过正在这时,云天青却突然走过来,面对着自己的儿子,将双手搭在他稚嫩的双肩上,口角嗫嚅,似乎有话要说。
    “爹?”小天河仰起小脸儿,不解地看着爹爹。
    “……”看着小天河稚嫩可爱的小脸,被传成剑仙的云天青,仿佛思想斗争了良久,才忽然松了一口气,放松了凝重的表情,说道,“算了,今日有其它事要交代你,爹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牢牢记住,知道吗?”
    “嗯!”小天河使劲地点了点头。
    “有朝一日爹离开人世,就和你娘合葬在石沉溪洞里。一切我都已安排妥当,洞口设有机关,寻常人绝对无法乱闯,你也不用费什么心,如果想尽孝道,对我牌位早晚三柱香便是。至于你娘……多年来未曾给她立个牌位,那也是她的意思,我们都不要拂逆她吧。”
    如此交代自己的后事之时,云天青却神色如常,仿佛只是日常叮嘱儿子出去玩耍别从崖边跌下。说完后事,云天青看了看儿子,却见他眉毛正拧成一个“儿”字的形状,还撅着嘴巴,便取笑道:“干嘛?瞧你这张苦瓜脸,可不好看。”
    “爹,孩儿不要你离开!”小天河忽然叫道。
    “为什么?”
    “就剩孩儿一个,没人陪着玩了!”
    “……”
    听得幼子这样天真的话语,经历过多少大风大浪的云天青,却也不禁神色黯然。
    “小子,你听着,”云天青狠狠心,道,“爹得去陪你娘了。再说你整天上窜下跳,玩得不是很开心吗?记好了,爹教你的剑术,你练到不好不坏,足以自保就行。”
    说到这里,他忽地一笑,脸上流露出一丝傲然之色:“我云天青的儿子,岂能受人欺负?”
    “爹,我……”小天河一脸茫然。
    “唉。”云天青叹息一声,“听不明白也无妨,只需记在心里。你现在年纪还小,终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是的,爹爹。”小天河乖乖道。
    “好孩子……”
    云天青交代完这些话,又转过身去,面对着茫茫云海,思虑重重。恰在此时,天象忽变,山间吹起大风。山高风巨,雾气往来,原本能在云海中露头的远近峰峦,这时犹如静影沉璧,一齐都没入云下,再也看不见。天地苍茫,云海变得灰暗黯淡;被天风所推,眼前不远处的灰白云气犹如脱缰奔马,在浩大的苍穹中奔腾怒号。
    见正在自己交代儿子后事时,恰发生这样变幻莫测的景象,云天青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变得有些衷心忧虑。
    “夙玉啊夙玉,”云天青喃喃自语,“我若离开,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天河。这些年来,我从未让他下过山,也不知是做对还是做错。”
    “夙玉,你告诉过我,死生在手,变化由心,地不能埋,天不能煞,此之为我命在我、不在天——莫非你早就料到今日之局?”
    “……唉,也罢!”云天青长叹一声,“天道莫测,天河的命自是交由他自己,我再多操心过问也是无用。”
    石沉溪洞中云天河的回忆,便到此戛然而止。
    “什么叫‘死生在手,变化由心,地不能埋,天不能煞,我命在我不在天’?”
    对爹爹曾经说过的最有印象的几句话,云天河却觉得诘屈聱牙,始终难懂。这时候的云天河,还只能模仿着爹爹的语气,叹一声:
    “唉,也罢,天道莫测,爹爹说什么,我是不懂的,再多操心过问也是无用。”(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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