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辰时,却是十分清醒,昨日的昏沉都已消了个干净。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那一瞬便回想起这个梦来,鼻端仿佛还萦绕着那矮桌上青梅酒的香气,依稀记得与昨日卫白请我喝的酒是一致的。
    但想想也许是自己白日喝了那酒,回来后也没梳洗倒头便睡,将房里也沾了酒的气息,待睡觉时闻见了便做了一个梦也未可知。
    转头一看,却见床边靠着春儿,披着一条薄毯,坐在地上,只那脑袋搁在床沿,却睡得十分香甜,便是我翻身下床也未将她弄醒。我估摸着她昨夜只怕在我这守了一夜,也不舍得叫醒她,虽想着房里烧着地龙不会冷,但依旧将床上的褥子拿下两床,尽数裹在她身上。
    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内厅,将门合上。
    抬眼看见坐在窗边绣帕子的阿细。阿细见我出来,急急问道:“你现今头疼是不疼,身上有不舒服的地方没有?”
    我知她是担忧我喝了酒,身子受不住,便跟她说了头也不疼,也不曾有不舒服。又说春儿还睡着,不要叫醒她,让她多睡一会。
    阿细舒了口气,复又道:“今日宝淑要来听故事罢。你赶紧去梳洗,不然按照她那性子,若待到她来还得等你穿衣,非急得坐不住。”
    我这才想起宝淑昨日说的话来。于是急忙梳洗穿衣,待将最后一支簪子簪上,便听得小厮通传说宝淑到了,便出门去和宝淑一同往东厢房去。
    走了不到一半路,宝淑却说内急,因她对这宅子熟得很,我便让她自己去了,自己则在小花园那处等她。大约一袋烟工夫她便回来,却含着一脸坏笑,凑过来在我耳边悄悄地说:“我看见你三哥在那边林子里跟一个丫头幽会呢,两人卿卿我我的肉麻死了。”
    我问道:“你见到那丫头长什么样子不曾?”
    宝淑道:“大概比我们稍大一点,这样高,瘦得跟纸片儿似的,长得一般,一双眼睛倒是很勾人,像只狐狸。”
    我一思忖,便知那是那个女红手艺极好的采青。采青现今虽在林规房里做事,从前却是三哥的贴身丫鬟,只因林规房中人手不够便调了过去。因和三哥算得上是一同长大,宅子里的人都知他们俩有些小情愫,算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爹娘也许了采青做三哥小妾。采青如今岁数其实够了,但因三哥前不久才迎娶了城东一商记家的小姐,是以这门亲事便往后拖了拖,想来再过一两个月,便能办妥。
    便将这般与宝淑说了,继续往卫白屋里去。
    踏进屋里,却见昨日那一满屋子书今日都已收拾了个干净,窗前一个白玉大花瓶,插着几枝未开的梅花。卫白坐在内厅里依旧是捧本书看着,脸上一派闲适神色,配上他那副温润的眉眼,实在是好看得紧。小厮进去通报,他便抬头,看见我与宝淑立在门前,便迎上前来。宝淑他是记得的,互相打了招呼,又问我昨日喝了酒,可有不适。
    我道:“我因身子弱了,喝不得酒,每次喝个两三杯便倒;但又嘴馋忍不住。所以这类事情也确实发生了好多次,不稀奇,先生也不必担心。”
    卫白便将我们往房里引了,让我们在书案前坐下。掩了门窗,又点上熏香。宝淑告诉我道这是他讲故事前一贯的作式,为的是让听故事的人投进故事里,又不叫旁人打扰,扰了兴致。
    待这一切都安置好,故事便开始了。
    说那往上数某个朝代,有个姓洪的公子。公子生得高大英俊,却在十八岁那年生了个怪疾,一旦睡着旁人便无论如何也叫不醒;待到睡个四五时辰自己醒来,又昏昏沉沉,通体无力。公子他爹洪老爷将全国上下的名医都请了个遍,也查不出公子得了什么病。某日不知从哪里来一个癞皮和尚,说是公子身体并无大碍,只是魂魄特殊了些。普通人无论是睡着还是醒时,魂魄都安安分分待在身体里,但公子的魂魄不知生了什么变故,却是一到身体睡着便脱了躯壳在外游荡,不得安宁,待到累了,方回躯体,是以公子醒来也疲劳无力。怕只怕那魂魄在外飘荡,惹出祸端,危害公子性命,便向老爷奏明,要做个法将那魂魄锁住。那洪老爷待问那法要如何做,却被告知是趁公子睡着后,和尚捏个诀,钻进公子心口守着,待魂魄归来,便用法术打个结,将公子魂魄与身体牢牢绑住。洪老爷听罢勃然大怒,说那和尚满口胡言,将他赶了出去。
    又说那公子的魂魄终日在外游荡,不巧遇上一个女妖精。那女妖精见这魂魄生得标致,心生爱慕,然因自己是由一只蛤'蟆所化,相貌丑陋,不敢接近。又日日受思恋煎熬,便找来一个极为貌美的年轻女子,将那女子的面皮剥下,使了法术将这面皮粘在自己脸上。公子的魂魄见了,果然欢喜得紧,与那妖精甜蜜了好些日子。谁知那妖精法术不够,不过几月,粘上的面皮裂开口子,露出里面坑坑洼洼的丑陋面容来。公子的魂魄当下便吓得几乎整个散了,再也不理这妖精。妖精气急败坏,使了袢子,让那魂魄失了方向,再回不到身体里去。
    洪老爷见自己儿子忽地长睡不醒,大叫不好,忙请回那和尚救命。和尚寻了许久,才找着那形单影只的魂魄。和尚破了妖精的阵法,待要将魂魄领回去,那魂魄却求和尚再带它去见妖精一面。和尚讶异,盘问那魂魄却是为何。原来天意弄人,被妖精揭了面皮的女子正是公子的恋人。公子魂魄见了蒙着面皮的妖精,只以为遇到了心上人,便十分欢喜,然待到面皮掉落,知恋人已经惨死,心中不知如何悲痛。最后一点心愿,也只是想去找妖精拿回心上人的脸。可那妖精做了如此恶毒之事,区区几百年修为被散了个干净,那张面皮沾了法术,也随着妖精一同化成灰烬了。
    故事讲到这里,卫白歇了一歇,喝口茶水。我颤颤问道:“那后来呢?后来那公子怎样了?”
    卫白道:“那洪公子经此一事,只觉心灰意冷,便剃了头发绝了红尘,随那癞皮和尚一道去了。”
    从卫白那处出来,我送宝淑出府。她却一直闷闷的,待到分离,终究忍不住问道:“姐姐,你说,那洪公子的心上人,当真是死了?”见我点头,便噘嘴骂道:“这熬人故事,结局七零八落的也没个团圆。那妖精也实在可恶,生生拆了这样一桩好姻缘。”
    我安慰她道:“不过是个故事,这妖精和尚的,你几时见过。种种误会巧合,都是人编出来的罢了。”却心中想着一事,送走宝淑,又折回卫白房内,问他这故事有几分真假,人是否当真有魂魄。
    卫白笑道:“我只管说故事,不管告诉人故事真假;是真是假,听故事的人心中自有决断。要我觉得,那魂魄若肉眼看不见,却是有的,也未可知。”
    我道:“按照先生这故事里讲的,人的性子喜好由魂魄决断,思想精神由魂魄主宰。那若一人平白无故地性格大变,几乎成了另一个人,是不是他将魂魄与人换了,或是身体被别的魂魄占了?”
    卫白只浅浅一笑,转头去望着窗外,并不作答。我见他不语,倒也觉得自己好笑,去问一个活人魂魄的事。正待告辞,却忽然觉他方才那一笑十分好看,是以心中一动,细细端详起他长相来。见他一头浓密乌发用一支木簪齐齐束起,眉目温润,皮肤白净,整个人好似霁月清风,十分恬淡。但因鼻子笔挺,唇峰分明,故而并不女气。看着看着,心里竟涌起一番惆怅来:他这样的长相,怕是极招姑娘喜欢。
    我自己倒被这番惆怅吓得不轻,却听他道:“你盯我盯了这样久,看出我脸上几颗麻子没有?”
    我打个哈哈道:“没有没有,你这面相生得好,天生便是不长麻子的命,不用担心。”又将以前看过的杂书抖落出来,把人面上经脉走向之类同卫白讲上一讲,在他那又坐了一会,闲聊些琐事,快到午时便道了别,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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