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阿细听罢便往门外去了,不多时复又心事重重地进来。
    我摊手道:“你看我是骗你不是。”
    阿细道:“可这真是太邪门了。”
    我却来了兴致:“阿细你怕是不怕?”
    阿细道:“怕倒是不怕的,你若是要折腾,我也肯陪你,只是你这身子……”
    我摆手道:“我可以的。”眼前又浮现起那个火红的琉璃盅来。又想起卫白站在昏黄灯下默默看我的神情,整个人却似愣住一般。是被我吓住了?
    一时又想起那日他在园中与我相撞,和今日被他捂住口鼻时,闻见的墨水香味。便问一旁的阿细,可知卫白用的是什么墨。
    阿细便派了春儿去打探,不到半日便有人来回:卫白用的是城郊产的松山墨。这墨打从几十年前便是朝廷指定的贡品,除了一户原地工厂产了给宫里供着,只有为数不多产量是其他散户制了卖给这京城里的公子哥儿们的。那回信的小厮听说我想买,倒也没多为难,只是说最近的一批墨也要半个月以后才能开始制了,现在下订单订着,可能也得等些时日。
    阿细道:“你要想与他用一样的东西,光一个墨哪里够,卫先生周身用的制式可多着呢。”
    我抿了嘴笑道:“这便是从无到有,是个开始不是?”
    阿细笑道:“那先生用哪个州产的硫酸纸,哪座山产的羊毛毡,哪个陶瓷镇做的镇纸,平时都读些什么书什么本子,你都一并问了一并购了罢。只不要妆容衣服也要穿和先生一样的才好呢。”
    我笑着伸手去打她,眼里却看着新淘来的制糕点的方子暗自学着。想着去卫白那听故事,总是光手或是带些不长留的花卉也不好,想来想去,因自己也无事,便想着学个当下新流行的糕点做了给他。虽怕自己这样做不大矜持,但暗自做了打算,他若不收,我便说是春儿做多,顺带捎一份给他尝尝鲜便是。
    春儿听了直叫委屈,说我这第一次做糕点,不说难吃,也肯定好吃不到哪去,净光让她背锅。我也不理,只做自己的,虽说浪费了三袋面粉,但到下午太阳落山时总归有了形状,也隐隐有些香气。我将做好的几个挑了又挑,放在炉子里热好,想着第二天一大早再照着这些制一份,好给卫白送去。
    第二天一早本已踏出房门,忽想到林规那日说的我的衣裳都是一样的制式,又重新拿了件宝蓝色的小袄套上,扎了从未扎过的双髻,再挑两朵流云发花插在发中。又试了新的妆娘化的妆容,都走到门边三遍,又转过身来,对着镜子打探有没有出错或是疏忽的地方。
    一路又走了许久,我的心一直惴惴地跳,一手挎着装着糕点的小篮子,一手紧紧地托着。待到靠近东厢房,还不曾进院子,便听见有女子的歌声与乐声细细传来。门口小厮要进去通传,我伸手拦下,掀开小篮子上盖着的布,伸手一探,竟似一颗心般一点热气也无。低头看去,薄薄一张油纸早就被浸透了。门口一个丫头伸手待接,我本已递出,却又一个转手塞给身后的阿细,解了小袄上的兜帽,推开门进了院子。
    一股暖意夹着女子脂粉的柔软香味扑面而来。小厅里坐着一个抱着琵琶唱歌的女子,眉眼艳丽得如春日红桃,一身水色薄衫又衬得皮肤雪白。眉间花钿与头上发饰闪闪发亮,歌声也是清亮婉转,唱的却是前两年极为流行的一首曲子,正待唱到“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一句,见我进来,歌声戛然停了。
    卫白正半卧在榻上喝一杯茶,抬头看见我,抬了抬手让那唱歌的女子站到一边,自己整了整衣服慢慢站起来道:“这位是当下西凝楼里正火的茹烟姑娘,林姑娘喜欢叶承的集子,便自然也知晓。茹烟姑娘,这位是林府的二小姐林吉,是雇我来府上说书的主子。”
    原来她便是二哥口里的茹烟。我道了一个福,再抬头去看她。她比我要高上半头,此刻抱着琵琶微微倾身敛眉,一对黛眉,一双杏眼,竟是水光潋滟妙态横生,叫我这个女儿看得也是心动,心里一点莫名的燥热也熄灭了。
    可二哥说卫白是她的心上人……我一时又不自在起来,顶着一张热脸坐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茹烟却噗嗤一声笑了:“我在这儿,林姑娘倒是拘束得紧。不如今日就到这儿罢,改日卫先生再去楼里找我也是可以的。”
    我忙不迭地地又站起,目光追着她将琵琶收了,又卸了指甲,将外屋里一袭白色披风披了,带着一个一直在屋角默默待着的丫头走了。临出门时,她又回头来望一望我,笑道:“林姑娘想来西凝楼听我唱歌也是可以的,只是扮个哥儿方便些。”
    我被她那双水光流转的眼睛看得浑身不自在,只低了头去应。终于听得门吱呀一声关上,才呼了口气惶然抬头,对上卫白探究的眼神,只讷讷地小声道:“她太好看了。”
    卫白却忽地展颜一笑道:“你今日也是好的。”
    我以为我听错了,瞪大眼睛去看他,他却背过身去不再看我,只吸吸鼻子道:“香气我是闻到了,可这梨花糕的影子我却没有看到。”
    我默默地白他一眼,从阿细手里把装糕点的小篮拿过,搁到他的桌子上去。想了一想,还是开口道:“这是我自己试着做的,你勉为其难吃一吃吧,不好吃的话扔了就是。”
    卫白转身来挑一挑眉:“扔掉?那怎么好意思。”便信手拈了一小块往嘴里送了。
    我想抬手去制止,可是他已经把那块咽下去了。
    我小声道:“那块是我用来试的,本来要记得拿出来扔掉,可是我忘记了。”我没敢告诉他,那一小块被我掉在地上掉了好多次,所以是碎的。
    卫白一愣,看看自己的手,复又拿了一块扔进嘴里:“凉了点、油了点,其余倒都不错。”
    我暗暗喜了一喜,可是又忍不住道:“你肯定已经在茹烟姑娘那里吃过了罢,也不用说些假话来安慰我……”
    卫白摆摆手:“我平日里不吃这些。”
    我心尖又凉了一分,想要起身把小篮子拿走,却被他伸手拦住了:“你今日怎么跟个气包似的。”
    我自己也是一愣,怎么回事?明明是精心打扮又准备了来见他的,如今却又处处寻他的不是,自己还小家子气惹人笑话。想到这处,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直转了身想走。卫白却遣散了屋内的下人,又将我拉到桌前站着,将桌上已磨了一半的墨取了,自己拉开抽屉,又取一块新的来,递到我手上。
    我傻立着看他,不知他要我做什么。又见他铺了羊毡、展了纸、又将镇纸摆好,闲闲到桌前坐了,拿了一支笔好整以暇地看着我。我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他道:“写故事。”
    我不明所以地看看手里的松山墨:“我这是……要给你磨墨?”
    他道:“磨是不磨,是你的自由。”
    我气笑了:“我要是不磨呢?”
    他道:“你不磨,我便没有墨写字,也就没有故事可讲。”
    我道:“可我是请你来给我讲故事,不是来请你让我给你磨墨的。”
    他道:“对呀,我是来给你讲故事的,不是来让你发小姐脾气的。”
    我瞬间便无话可说,把手里的墨往桌子上不轻不重地一放,坐在椅子上:“我今天来就是来听故事的,你给我讲故事罢。”
    卫白低头轻轻笑了一笑:“今日你那小伙伴倒没来。”
    我知道他说的是宝淑,点一点头。
    卫白目光渐渐集到桌上那块松山墨上:“那今日,便讲个长一点的故事罢。”
    “有多长?”
    卫白道:“若慢讲、细讲,便可以一直讲下去,讲个一年半载,每天都会说‘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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