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节的这日,天气很是澹澈。东君投射下明丽而不刺目的日光,湛湛润润的晕在葳蕤的花木间,恍如宝树瑶光。
    郁离女史林郡君的生日,自然不可不热闹。各路亲戚、各家闺秀以及与她互有唱和的各位文坛耆旧等等,皆有礼物送上。黛玉精神不足以支持她出面应酬,便由赦生、宝玉与探春、凤姐出面,前二者在外,后两者在内,宴摆得花团锦簇,席上觥筹飞红,荣华之极。哪怕是公侯之家的大寿,也难有如此的清华满座。更有第一花魁孙百宜不请自来,琵琶三曲艳惊四座,又从容告退,令京中闲人又津津乐谈了许多日子。
    宝钗前几年南下整饬家中产业,不日前方归,特地赶来为黛玉贺寿。见孙百宜大咧咧的过来弹曲子,便借口更衣离席,自去内院去瞧黛玉。本应在外招呼男宾的赦生不过略露了露面,就毫无负担的将陪客之责甩给了宝玉,自回去陪伴黛玉。英雄半世的黄“霸天”如今几乎寸步不离的伴着自己病弱的妻子,这已是人尽皆知之事。故此宝钗得知之时,并不觉得十分意外。她虽性情端方矜持,却也不是非要扰得人家夫妻不宁以满足自己探病之名的,故此听了那丫头传话“姑爷正陪着姑娘呢,姑娘说了,‘许久不见,我也念着宝姐姐,宝姐姐要是不在意旁边多出个木头守着,便进来和我说会儿话吧?’”,只略一踌躇,便笑道:“听闻宝玉与你家是通家之好,素来便是坦荡相交的,我难道比不得宝玉么?”
    内外有别,宝钗作为薛家如今的掌家人,谈生意时多是借伙计之口传话,实在避不得,便隔了屏风商谈。而赦生近些年几乎撒手不管商团事务,一应推给了柳湘莲与几位心腹处理,故而饶是宝钗与黄舍生的商团接触过许多次,却还未亲眼见过这位传闻中身具龙象之力的姿容秀艳的传奇人物。
    她进内室时,黛玉正倚在赦生肩头,赦生则靠在床柱畔,一手握着黛玉的手,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卷书,一句一句的慢慢念给她听。听见宝钗的动静,他微微抬起眼皮望了望,冷淡的一点头,又收回目光。
    宝钗大感惊诧,惊的是这位表妹夫果然姿容冶艳得骇人,诧的是曾在各道上掀起腥风血雨杀人无算的人物居然是……一位形貌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
    需知宝钗已年近三旬,而黛玉比她只小两岁,纵使保养得宜,亦非豆蔻初开的模样。何况黛玉如今病容消损,又不耐妆饰,看去更是惨淡凋伤得厉害。这般支离的依偎在丈夫怀中,一病弱一康健,一年长一年少,益显得那黄舍生盛艳似灼灼骄阳,而黛玉则孱瘦若凄凄残花。
    好生怪异。
    宝钗暗想道,不动声色的将两人轻轻相握的手看在眼底。
    好生情深。
    “颦儿,这许多年不见,我在南边都听说了,修文立传、兴建女学、创办女报,你做出来好大一番事业呢。”见丫鬟们都退了出去,室内只余他们三人。黛玉是无力招呼,黄舍生无心应酬,宝钗便自寻了椅子坐下。
    ““宝姐姐也听说了?”黛玉赧然,笑意似朝晖间析出的薄透而华美的晨雾,“比起宝姐姐重整家业、振兴宗族的手笔,我做的这些委实算不得什么。说来我的《春误》第三辑将将编完,只差一点收尾,这回我将西北的几位异样女子也包纳了进去。这几位运筹帷幄、冲锋陷阵,竟如当代木兰一般。宝姐姐若是多呆几天,就可赶上第一批书印出,读读她们的故事啦。”
    宝钗眉心水波似的一皴:“你都累成了这个模样,不好好休养调理,还这般操心使力?”她忍不住扫了眼黄舍生,见他只怔忪的看着黛玉的发鬟,意态清冷,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不由心下纳罕:这黄舍生也容得她这般胡闹!
    黛玉又笑了,意态甚是疏明潇散:“宝姐姐必听过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她柔声念道,继之以微讥诮的一笑,“说的多好。可是,又干我们女子何事?”
    “都说是天下兴亡只苦了百姓,我可不这么看。兴,我辈为妻为妾,相夫教子;亡,依旧为妻为妾,相夫教子。百废俱兴,可轮得到我们出力?朝纲昏乱,可轮得到我们献言献策?山河飘摇,可轮得到我们匡扶社稷?盛世太平,可轮得到我们名垂麒麟阁?我们自生自死,自枯自荣,青史之中,几时容得我们不为父母亲眷、不为夫婿子孙,只为我们自己发声?”
    “宝姐姐,你总爱唤我‘颦儿’,可我更爱郁离这个名号。‘郁’为文,‘离’为火,文明之象。我虽才德微薄,可当了这个名号,便总该不愧领才是。我也不求流芳千古,亦不求时人称许,我只求为古今天下的女子发声立言!”
    女子声息孱弱,几如飞絮游丝一般,可字字如惊雷狂电,震得宝钗面色雪白,半晌无言,惟有怜惜一叹:“天下大道千万条,你偏偏要自讨苦吃,去走最难的那一条,又叫我这个做姐姐的有什么话可说?”
    “安逸高卧是一世,踯躅独行也是一世,横竖百年之后都是一具冢中枯骨,又何必计较难易得失呢?”黛玉笑道,微仰了眸光,望向赦生的眼睛,眼底万千柔情似萤火浮光,“何况,我并非只有孤身一人。”
    笼在袖中的手指微颤似的一曲,宝钗垂目半晌,低声道:“你放心吧。”
    怎样的一生,方才配得上“无悔无憾”四字呢?回薛家的路上,宝钗一直在游想。
    掌家后的这些年里,上门求娶的人从来就未断过。只是她毕竟年纪不算小了,那些来提亲的人选或是资质平平,或是门第清寒,或是原配去世谋一续弦,或多或少总有不尽如人意之处。前日又有皇商童家为他的次子求配,此子与她年纪倒是相匹,生得也是清俊聪明,生意场上合作数次,脾性亦是不讨厌,对她更是钟情,知她家中情况特殊,甚至愿意舍却姓氏,入赘薛家。
    以她如今境况,这位童二公子是最好的选择。
    涉及终身大事,宝钗毕竟为人端淑,不好自己开口。连日来只好寻各种借口躲出去,只交由薛姨妈去与上门说亲的官媒商议。她下了车,回房换过衣服,正欲去薛姨妈房中说会儿话,薛姨妈却主动过了来,一并过来的还有抱着小公子薛霖的奶妈。
    薛霖是香菱之子,面目脾气甚肖香菱,生得清俊文秀,聪慧腼腆,两岁初便跟着香菱习字。宝钗对这个侄子十分疼爱,闲时也时常指点他读书。见奶妈抱了他来,连忙亲手将小侄子接到怀中,放在膝上,故意皱一皱眉:“才半日没见的功夫,霖儿又重了。”逗得薛霖嘟了半晌嘴,又问他读了几句书,薛霖一一的答过。
    薛姨妈坐在一旁,望着女儿与孙子一问一答,目光慈爱。一时宝钗考校毕,薛姨妈便问了问黛玉的情况,宝钗说了,母女俩叹了一回,薛姨妈不免又掉了些眼泪。宝钗见母亲东拉西扯了许多话,却兀自目光游离,显然还未说到正题,不忍她再磨下去,只好主动点出:“妈到底想与我说什么?”
    语声未落,薛姨妈的脸霎时红了:“童家的媒人,妈给打发了回去。”
    宝钗笑意微凝,只淡淡的“知道了”一声,便低头摆弄着腕上的镯子,并未追问回绝之由。女儿愈是淡然,薛姨妈便愈是不安,满面羞惭的强撑着道:“那二公子人虽有些出息,可我的儿,哪有堂堂七尺男儿主动入赘女家的?有没有志气还是另说,这背地里是安的什么心……总让人害怕呢。”
    “这事,妈做主便好。”宝钗慢条斯理的道。
    事态如此发展,她竟毫不意外。
    小儿子,大孙子,从来都是老太婆的命根子。宝钗既非是薛姨妈的幼子,又非她的长孙,平日里口中虽是一般无差,但心里究竟朝谁偏了一偏,又是偏了多少,自然只有她们母女二人心中明白。
    薛姨妈望着女儿,心乱如麻。宝钗自小老成持重,可再早慧心重的姑娘,孩提之时总还有无忧欢喜的时节。只可惜她爹爹撒手得早,她大哥又总担不起家族的担子,累得宝钗一个闺阁弱女,小小年纪便要四处思虑,末了更是顶了蟠儿的位子,整个家族——包括她这个做母亲的,包括蟠儿,还有霖儿——反都要依仗起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来。
    宝钗是不能出嫁的。女儿家嫁了人便是外姓,眼下的薛家便再找不到主心骨去依靠,总不能拉了薛蝌来主持大局。可宝钗也不能招婿入赘,招婿生子后便随了薛家的姓成了薛家的人,有了宝钗这样聪明能干的娘,日后这孩子怎么会甘心在薛霖之后?届时哪里还有她的霖儿的容身之地?
    宝钗摩挲着薛霖雪□□滑的小脸,笑容娴雅:“妈,我原是你亲生亲养的女儿。我们母女之间,从何时起说话还要这么隔门隔户的?”薛姨妈额头汗水涔涔,嗫嚅着道:“原是你那没出息的大哥对不住你……”
    “妈,就这么着,我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宝钗容态端淑的道,“嫁出去、招婿进来,原也都是那么着。与其让个外人混进来,不如独个儿在妈身边,守着哥哥和霖儿自在。”她低眉,摆弄着衣带,眉目淡淡,说不清是漫不经心,亦或是心灰意冷,“不怕妈笑话,我本就无意嫁人……打从决定代哥哥掌家起,我便绝了这个念头了。”
    她抬起脸,笑了一笑,眉翠目秀,俨然又有了儿时的无忧之态:“妈可放心了?”
    薛姨妈又哭又笑的走了,宝钗送她到院门前,却没有立刻回房。
    “父母在,未嫁女无私产;户未绝,在室女得男聘财之半……”她轻轻的念道。轻抬了螓首,直直的望向了无垠的碧空。约莫是被冷冽的日色刺痛了眼睛,她摊开帕子挡在眼前,隔住了日影,却仍一动不动的仰头望着。
    莺儿静静的注视着她,只觉得自家姑娘似乎要化作一片雪,得一点日光便要化去一般,一时大气也不敢出。
    良久,她看到宝钗落下了一滴泪。
    “当年与林妹妹倚窗对弈,说起各自的身世。她羡我有母兄可依,不似她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宝钗说着,自嘲的一笑,拭去了眼角湿痕。
    可林妹妹又何尝知晓,真正的孤独,是明明被世间喜乐环绕,却心知肚明样样与己无关,这般的一无所有,又有几人能懂?世人只见她薛宝钗以不让须眉的手段智计叱咤商海,却不知她赌上青春、智慧与幸福守护的薛家,自始至终都不属于她。而这一点,她自沐浴着母亲的期待将权力从疯傻的薛蟠手中接过时,便一清二楚。
    生来的冷情与通透是足以使她洞明世间一切的利害机心,可当源自母亲的戒备、疏离与伤害迎面此来时,那颗本以为早已清透坚冷如寒冰朔雪的心,依然有着碎裂般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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