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一日,世上百年。
    蟾光点点如萤,为无形之力牵引着,飞入了终南山道场的一处隐秘的洞府之中。洞府之内清旷如洗,正中立着一尊石像,被牵引而来的太阴光华蜂蝶般绕着它飞舞,慢慢的为它所吸纳。这尊石像,正是元瑶如今的法身。
    破天一战后,起初的几年里,元瑶一直寄魂在傀儡之上,一面勉力养魂,一面当着她的元贵妃。她寿命已尽,所存世者不过是一缕因执念而不散的魂魄,好在天赋奇高,纵使只是魂魄之体,也无师自通悟出了鬼修之法。但宫中人气太盛,她日夜苦修也不过保住魂魄不散。直到八十年前,皇帝驾崩,她才假作殉情脱离了俗世身份,回到早先所建的洞府之中苦修。
    鬼修原是修行者之中最低劣的一等,进境极慢,修为极低,修行至大成的鬼仙甚至还敌不过一个元婴期的人类修士。元瑶苦修数十年,至今还凝不出一具肉身。她自不觉得苦,别人反倒替她委屈。是故十年前宝玉经了邪郎提醒,冒险潜回青埂峰,把已由通灵宝玉恢复原身的补天石硬生生敲下了一大块,依照元瑶生前的形容雕成一座石像送来。元瑶化身石灵寄魂其上,修行方才突飞猛进起来。
    然,石本为无生命之物,想由无生化有生,其艰险程度甚至还要胜于普通的飞禽走兽经过无数度轮回投胎成人。不过补天石秉承上古女娲补天之时遗留下的一缕玄黄之气,纵使元瑶凝聚肉身无望,但清修多年下来,也已生出不少神通。
    尘世间,贾府在李纨之子贾兰、凤姐之子贾蕤的振兴之下又兴旺了六十年,近年来渐渐有了衰落的气象。然而那已与元瑶无关,她本就与贾家谈不上多么血脉相连,如今故人凋零,自然更不必去理会他们。她只静守她的洞府一隅,偶尔接待尚在的几位故人。
    黛玉三十年前便已在天魔池中重锻仙身,她来拜访元瑶时,后者望着这位随风翩跹而至的仙子,心知那位孤弱无助只能哭泣的黛玉已成为过去,眼前女子分明已是超逸不群的绛珠仙子了。
    却说为了给绛珠重塑仙身,可是费了好大的一番波折。异度魔界分别给道门、佛门、儒门许下了许多条件,签订了“不得滥杀人类,凡道、佛、儒势力所在均不得染指”的条约不说,还把赦生本人给抵押了出去为佛门护法,才自六弦之首苍处换得肉身重塑之法,自圣尊者一步莲华处换来了迷津之门的指点,自儒门龙首疏楼龙宿处得来了移形导气,好助绛珠仙草将天魔池的魔气转化为仙气吸纳。
    不过从长远来看,异度魔界似乎也未吃亏。
    先是六弦之首苍爱极了绛珠的资质,收了她为弟子。苍是真正得道通玄的道门大能,千年前便已至飞升境界,只因曾立下重誓,“异度魔界不灭,誓不成仙”。彼时道魔敌对,立此重誓自然合情合理,奈何如今的异度魔界已由黑洗白,又是魔才济济,想要它自行灭亡俨然是做梦,这个誓言便显得不合时宜起来。而苍本应早早飞升,为这个誓言所累,竟是一生飞升无望,才在凡世逗留至今。
    论境界之玄妙,修为之高深,道术之精湛,六弦之首苍远非红楼世界那两位动辄空色情情的僧道可比。绛珠仙子本是仙人之身,在苍的倾囊相授之下,修行哪有不突飞猛进的道理?虽说统共修行了不过短短三十年,然而据非官方估算,在如今的异度魔界年青一代里,她之修为虽仍比不上公认的第一高手吞佛童子,但其绝招“一言臧否”,能定人运势,断人际遇,堪称神棍界的绝代因果律大杀器,真要整起人来,连伏婴师扎小人的效率都比不过她。亦即,他日绛珠与赦生重聚,小夫妻俩一个一言不合动起手来,赦生恐怕还得在家暴里吃上不少哑巴亏。
    再说佛门。赦生被拐成了佛门的护法童子后,魔皇银朱武与魔后九祸免不得隔三差五的要来看儿子。一来二去,便被圣尊者一步莲华相中了随侍在魔后九祸身边的邪族第一大将吞佛童子,苦口婆心的想要拐劝他也入佛门。孰料这吞佛童子忠心不二,直接回绝,并说自己此生此世绝不背离魔道。这一步莲华是地道的佛门圣僧脾气,总要尽可能的度脱有缘人,就算没可能也要创造可能,当下一步莲华苦思冥想出了一个天才的主意——他居然分出了一个化体,跟着吞佛童子入了异度魔界,试图用耐心和内部分化的策略挽回吞佛童子的决心。
    却说这名为袭灭天来的化体来到异度魔界后出乎意料的混得如鱼得水,索性直接在魔界落了户,倒累得一步莲华三天两头往魔界跑,试图把自家误入歧途的化体同着吞佛童子一起拐回来。更要命的是,这袭灭天来意外的与魔后九祸投了缘,为此朱武身上的醋味隔着半个魔界死海都能闻见,每回一步莲华忧心忡忡的赶来,都会被他堵在魔界大门前老拳相向。对此,这位万年中二病患者的解释是:“九娘警告我,再跟她的朋友动手就和我翻脸。我不能打袭灭天来,打打和袭灭天来长着同一张脸的你总没错吧?”
    宝玉,又或是神瑛侍者——当然如今自称情僧——也时不时的来登门探望。他觉醒后襄助赦生大闹太虚幻境,闯下了大祸,回去即是大罪,加上他对薄命司不满之极,以他柔弱淳厚的秉性,固然做不到大闹天宫这等惊世骇俗之举,但消极抵抗总是可以的。因此上,这位无比想得开的神瑛侍者索性就在人间扎了根,逍遥自在的做他的钉子户,不肯回去了。
    除此之外,此方世界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自异度魔界打开了前往红楼世界的通途,汹汹魔火抵消了元瑶寒气的影响,令此界的气候渐渐回暖。邪郎和银黥龙两位皇子各率领了一支魔兵越界而来,迫于先时与苦境高手立下的誓约,异度魔界无法主动进犯任何一个道、佛、儒势力所统辖的国家。可一群威能超越常识的诡秘势力的威胁就摆在家门口,哪个国君会傻到相信他没有进犯之心?少不得先下手为强,想法设法铲除了这个心腹大患再说。如此正中了邪郎下怀,魔界只答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可若是妄想着让蝼蚁咬自己一口还要乖乖忍着,没魔愿意做这傻子——正好就势反攻。
    用这位年轻的魔界太子原话,就是:“没想到在这个世界的西方、更西方,居然有那么多信仰太阳神化身的国家!哼哼,我们异度之魔可是专门为给太阳神添堵而生,送上嘴的肉,不吞下去就是傻子!”
    说曹操,曹操到。听到洞府外的迎客铃响得如急雨一般,石像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声未散,发觉来魔已在眼前,只得揶揄道:“太子殿下军务繁忙,怎么老有空来寒舍歇脚?”
    邪郎身子一斜,就不偏不倚的歪进了石像对面的蒲团,一拨红发,意态风流飒然:“上月攻下了一个跑来找死的蛮国,庆功宴摆到了这月都没停。本大爷实在烦得要命,过来躲躲清静!”
    “可惜东方是佛门和道门、儒门的势力范围,按照先前与苍、疏楼龙宿他们的契约,哪怕是他们惹上门来,魔界也只能稍施反击,不得大举进攻啊!”邪郎翘着脚,满脸苦恼,“快把你这儿的好茶拿出来,本大爷跑累了,口渴!”
    元瑶一哂。石像是动弹不得的,然而一念所至,茶叶茶炉茶具便飞了过来,炉子自行生火,山泉水咕嘟咕嘟的翻出莹洁的水泡:“世界版图都快给你们魔界占去二分之一了,居然还不知足?你们真想统一这个世界?”
    邪郎以肘支桌,以手托下巴,全身上下都在身体力行的诠释着什么叫“百无聊赖”:“没意思。”
    元瑶专注于茶:“哦?”
    邪郎耷拉着眉毛:“你是不知道,我家那老头子天天和母后腻歪得不得了,那闪光放的,就欺负本大爷是单身魔!赦生老早就定下了你表妹,黥龙十年前也被老头子以“夫妻相”的借口做主跟新任的神无道守关者别见狂华订了亲,上月也被老头子召回去完婚去了。长老会现在无聊得发疯,拿他们当例证,三天一长信,半天一短信,催逼着本大爷赶快大婚。本大爷可不就给他们逼得四处逃命,逃到了你这里嘛——也就在这儿还能清清静静的待会儿!”
    一盅茶朝他飞了过去,元瑶声含兴味:“哦?这么惨么?”
    邪郎端起茶杯,却不饮下:“好在本大爷已有妙计。”
    “说来听听?”听他语气神秘,元瑶有了兴趣。
    “你说……”红发艳烈的魔物看了过来,金瞳灿灿,视线明晰,似朝阳长耀的实质之火,“如果百年前,本大爷能以异度鬼国之王的身份大军压境,你们那位皇帝会不会腿脚一软,让你来当王昭君?”
    当王昭君……
    和亲?!
    元瑶惯性的便要反口相讥,话将将到了口边,忽然就闷住了。
    “石乃无情无识之物,纵是通灵,千载万载,也未必能修炼出一具肉身。”许久之后,元瑶道。她生前有着一副清泠若寒江素水的嗓子,死后身化石像,嗓音依稀如旧,却多了一分飘渺幽沉的意味。
    邪郎仰头翻了个白眼,一副“本大爷无所谓”的表情:“那又如何?魔的生命够长,等着等着也就等到了——反正魔界大业已定,本大爷也没别的事可做。”
    良久的沉默之后,元瑶忽然道:“师父说,我俗家姓虞。”说罢,大抵是自觉这句话说的没头没脑,低声便是一笑。
    恰似冰雪乍融,春风绿原野。
    榴花照眼鲜欲燃,正是人间好时节。
    万圣岩,云路天关。双目咒封的赦生童子独坐关隘之前,握着一块黛色美玉,一动不动的静然冥想。那美玉上系的青绳乌光隐隐,玉面雕琢的纹路泰半模糊不清,也不知被摩挲过多少年,方得如此的莹转圆润。
    蓦然,一丝一缕的花香随风潜来,若隐若现,载沉载浮。琴声清泠,依稀是熟悉的曲调。
    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摘下咒封,赦生童子追溯着花香慢慢侧头,沦亡黑暗了三百载的双眼蓦然投进一道清潇宛然的光明。
    云为衣,水为裳,风为佩。
    绛珠仙子抱琴而立,向他浅宛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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