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街坊邻居相互打着招呼,有人推着木质独轮手推车出门干活,有人开门做生意,安西街上终于有了烟火气。
    小黑猫躲在阴影里,眼神警惕又冷漠,但始终不肯走。
    “这颗珠子对你一定很重要吧,”陈迹喃喃自语道:“哪怕被我逗了好几次,哪怕被珠子弹开,也不舍得放弃。”
    他对小黑猫招招手,示意对方跟着自己进医馆,但小黑猫无动于衷,只是暗中观察着。
    这时,对面饭铺传来动静,店里轻壮伙计卸下门板,将一笼一笼的包子馒头抬至门口,笼屉在清晨的阳光下蒸腾着白汽。
    陈迹再抬头,却见小黑猫直勾勾的盯着笼屉……
    小黑猫的眼神,让他仿佛看到了年幼时,在绿皮火车上盯着别人桌上泡面的自己。
    陈迹犹豫了一下,走上前问道:“包子多少钱一个?”
    饭铺的伙计笑着说道:“是小陈大夫啊,包子还是两文钱一个,没变过。”
    陈迹从袖子里掏出两文钱……这是昨天擦地板的钱,也是他身上仅有的两文。
    “来一个吧,”他将两文钱塞到伙计手里。
    伙计乐呵呵问道:“就一个吗?够吃不。”
    陈迹笑着回应:“我就两文钱,多了也买不起。”
    饭铺伙计诧异了一下,这年头谁愿意承认自己困窘到两文钱的包子都不舍得多吃一个?
    一个包子两文,一斤大米十文,一斤鸡蛋二十文,便是最穷的人家,大概也不至于两文钱都拿不出来。
    但陈迹坦然的样子,像是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
    “行嘞,那就卖您一个包子,”饭铺伙计反应过来后热情说道。
    陈迹扫了一眼房檐上的小黑猫,忽然问道:“跟您打听个事,这附近有卖鱼的地方吗。”
    “您要买鱼?”
    “我先打听打听,现在还没钱买。”
    饭铺伙计笑着说道:“附近只有卖熏咸鱼的,你想买活鱼的话要去东市,一来一回得一个多时辰呢。”
    “鱼贵吗?”
    “那得看是什么鱼了,”伙计笑道:“鲫鱼草鱼便宜,十文一斤,鲈鱼就贵一些,三十文一斤吧。东市往来的那些南北富商和文人,据说还能吃到海里的鱼呢。听说洛城以前繁盛的时候,每天都有好多海鱼运进来。”
    陈迹随口问道:“现在洛城不行了啊?”
    “今时不同往日喽,咱们这放前朝那是都城,纸醉金迷。现在落魄了,也就一些老爷们还把都城这事挂嘴上炫耀,但谁不知道,如今真正繁华的地方在北方盛京、南方金陵,”伙计掀开笼屉,在扑面的白色雾气中,用麻纸包住一个包子递过来:“给,您的包子。”
    陈迹拿着包子并没有吃,而是返身将它放在了医馆的门槛上,这才弯腰挑起扁担和水桶,晃晃悠悠往医馆里面走去。
    小黑猫跳下屋檐来到医馆门口,嗅了嗅包子的味道,然后昂着脑袋走开,似乎并不打算接受陈迹的好意。
    但没走几步,还是回头叼起了包子。
    它站在医馆门口,看着陈迹挑水去后院的背影,也想要跟进去看看,但最终还是转身离开。
    ……
    ……
    自打佘登科与刘曲星这俩人扭打至后院,便再也没来过正堂,师父不在家,俩人都偷懒不愿意出来干活。
    陈迹也乐得清净,饿了就去厨房拿个杂粮饼子,渴了就去舀瓢水烧开了喝,有病患带方子来了他就给称药,要诊病的就婉拒。
    他这一天时间几乎全都用在学习医术总纲上,不过学的都是外伤这一科。
    不知过了多久,陈迹趴在柜台上不知不觉睡着了,等醒来时,竟看见晚星苑的那只黑猫,正静静地蹲在柜台上注视着他。
    黑猫身上的毛乱七八糟,脖子上还有一条新伤,往外渗着血。
    陈迹笑起来,抬手跟黑猫打招呼:“怎么走路没声没响的呢,又挨揍啦?”
    黑猫微微倔强的昂起脑袋。
    那副模样,很像是许多男人打完架以后梗着脖子的样子: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
    实际上,这都是败者的说辞……
    “你稍等啊,”陈迹去厨房取了‘火寸条’引来火苗,点燃了正堂柜台上的那盏油渣灯。
    小小的火苗摇曳着,还不足以照亮整个房间,只够一人一猫这块小小的地方。
    陈迹吹灭了薄木片上的火,碎碎念道:“你天天跟云妃那只猫打架,静妃也不帮你治疗一下伤势吗?要不你先躲着它,不然你可就要被打死了。”
    黑猫昂起脑袋,像是有些不服的样子。
    “你也不用不服,”陈迹比划着:“你才这么点,应该还没到一岁呢吧,它都那么大了,你打不过也很正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等你有了十足把握可以再去找它。”
    说到这里,陈迹认真起来:“但是记住,那一次一定要一击毙命,不能给它翻身的机会。”
    黑猫听了,眼睛里出现若有所思的神色。
    陈迹有点纳闷:“你是不是真能听懂我说什么啊。”
    黑猫没反应。
    陈迹笑着说道:“我给你抹点药吧。”
    黑猫看见陈迹突然快速翻起医书来,少年嘴里还嘀咕着:“让我看看什么药是可以敷外伤的,今天专门学了来着……对,蛇床子,这玩意量大,我取一克的话姚老头肯定发现不了。”
    黑猫原本紧绷的身子,稍稍松弛了些。
    陈迹取了些晒干的蛇床子,仔细研磨成粉末。
    他看向黑猫:“我给你上点止血药,不要挠我啊。”
    然而他惊奇的发现,当自己将粉末涂抹在黑猫伤口上面时,对方竟真的不闪不躲,好像知道这是在为自己好。
    黑猫像是一个小小的雕塑,它的目光随着陈迹身影来回转动,最后,随时准备炸毛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小黑猫的毛发浓密,需要仔细扒开检查,很耗时间。
    待到陈迹处理完黑猫的每一处伤口,顿时露出笑容:“大功告成!”
    说话时,他才发现黑猫已经睡着,小小的一只将脑袋靠在他的手掌上。
    陈迹沉默许久,手却一直没挪开。
    一人一猫就在这团小小的光亮里,安静又温柔。
    陈迹低头看着小黑猫,沉默很久之后出神道:“也只能跟你说说了啊。”
    他靠在柜台边上,眼神看向那颗摇晃的火苗:“在青山医院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不会死的。我准备的那么充分,甚至准备好精神疾病诊断书,用来杀人以后脱罪,结果还是被人家反杀了。不过死就死了吧,仇报了就行。”
    “李青鸟跟我说,北俱芦洲的人负责偷渡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北俱芦洲在哪,四十九重天又是什么,我怎么就突然重生成了一个小学徒,孤身一人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当我从师父那里得知自己还有家人的时候,其实也没有很期待啦……好吧,还是有一点期待的。但那个傍晚,夕阳的余晖渐渐从我身上褪掉的时候,我感觉我被世界抛弃了。”
    “是不是有点矫情……”
    陈迹絮絮叨叨的说着乱七八糟的话,他来到这个世界后,没有人可以信任,也没有人值得被信任,那些秘密和困惑,他只能烂在肚子里,最终说给一只睡着的小猫听。
    似乎他自己也觉得这样有点可笑,于是低头对黑猫轻声道:“谢谢你啊,听我啰嗦了这么多,心情好多了!”
    这时,小黑猫竟睁开了眼睛,轻轻将爪子搭在了陈迹的手腕上,像是在安慰他。
    陈迹看着那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怔了很久,然后问道:“我猜,你是因为没有打过白猫,静妃和春容恼你不争气,所以不给你治伤、不给你吃东西。所以堂堂王妃养的猫,才会惦记一个肉包子,对吗?”
    小黑猫无声的看着他。
    陈迹认真问道:“要不以后等我有能力离开医馆的时候,你就跟我一起去浪迹江湖吧?”
    小黑猫一脸疑惑。
    “不行,得有点仪式感!”陈迹从柜台内抽出一张用于写药方的纸笺,以毛笔歪歪扭扭的写下古时候聘猫的仪式祷文:“狸奴洛城道,周身乌云绕,今陈迹聘‘乌云’归宅,因无小鱼干,故以水晶珠一枚相替聘礼,灶王爷证见不相弃,城隍爷证见恩与义。”
    当最后一个字落笔,他拿来朱砂印泥看着黑猫:“如果你真能听懂我的话,并且愿意跟着我,那就自己按个手印吧。”
    少年的目光中,黑猫迟疑了一刻钟,最后竟真的抬抓沾了沾朱砂印泥,然后在聘书上按下了爪印。
    下一刻,聘书无火自燃,化作空气中的星星点点。
    陈迹看着眼前的灿烂光景,喃喃自语:“这世界果然不正常……”
    有声音问道:“哪不正常?”
    陈迹脑袋缓缓转向黑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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