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可有人收留二爷?”
    明国公府内,当家主母容杳夫人坐于厅中,正对着底下排成几排的婆子、丫鬟、小厮们训话。
    伺候二爷院子里的十几位仆人们,却自成一排,站得也最为靠前。
    “回禀夫人,昨夜没有人家敢收留二爷,可是有人看见,二爷他骑马往枫山去了。”昨夜前去大理寺寻二爷的任四被人扣下审了一宿,天大亮才被放回来,今日便没派他当值。这会子回话的是二爷身边的另一位小厮,任五。
    容杳夫人又问:“哦?他是如何出的城门。”
    “二爷拿出了刻着端亲王府令号的腰牌,说是替王爷出城办急事,城门看守二话不说便放人了。”
    “嗯,大夜走的,出了城往枫山去,最快也要天亮了。他一路无水无粮,定是吃了苦头。”容杳夫人说着心疼儿子的话,面上却仍淡淡的。
    夫人身旁的贴身嬷嬷接过了话,替夫人训话道:“表小姐今日就要进门了,你们可都警醒点,不许向表小姐以及她的随侍透露二爷的行踪。若问起,便说二爷去京郊当差了,过几日便回。若有人打探二爷的品性为人,只管往好的说,往长相英俊,气度不凡了说。容府那边也是一样。若有人说漏了嘴,说了我们二爷半个字不好的,可仔细着,府里可用不起这样背主忘恩的人。”
    “是,夫人。”
    “散了吧,各自做事去。”
    日头高照时,国公府上下扫洒庭院,修剪花草,添灯添瓦,纷纷都忙活起来。不到中午,老嬷嬷来喊话,表小姐的轿子快进门啦。
    一群好热闹的小丫鬟又连连放下手上的活儿,结伴前去,都想一睹这位表小姐、府里未来二奶奶的真容。
    “呀!真是个标志的人儿。”
    臻臻落轿由钱舅妈牵进门时,还未敢抬头见人,便已听到有人在说自己。
    “臻臻拜见各位夫人。”
    低头瞧着几抹颜色各异的裙裾锦鞋,臻臻弯身行大礼。
    “快起来,好孩子,让我看看。”
    一双纤细的手递来跟前,臻臻起身,伸出双手搭上去。抬眸,便对上了一张小巧秀美的面容,正对着自己柔柔地笑。
    “这便是明国公夫人了,恕我嘴快,臻臻,这是你未来的婆母,她掌管府里上下,你倘若有什么不如意的,只管向她秉明,以后都是一家人。”钱舅妈笑道。
    臻臻心中有些诧然,此前她与钱舅妈相处多日,以为京中贵妇都生得如舅妈一般丰饶体阔,带着富贵人家特有的精明和伶俐。而眼前这位体态娇小,虽达中年,面容却仍有几分娇柔,显得精致年轻。臻臻乍还以为是文家嫂子婶子的,断想不到她竟就是自己未来婆母。
    当下不敢马虎,垂着头又拜了一拜,“容夫人。”
    “快别拜了,我可算盼着你来了。一路上可还顺利,到了京城吃的住的可还习惯?让你远离父母独自一人到此,真是委屈你了。”容杳夫人扶起姑娘看了又看,又抬手摸摸她的齐刘海和垂在肩侧的一绺齐整发辫。
    臻臻连忙答:“样样都好,只是有些叨扰舅妈了。”
    容杳夫人看了一眼钱舅妈,不住笑道:“哪里的话?嫂子与我说,你懂事极了,让人心疼,谁都想好好疼你。来,我带你见过几位亲戚。”
    臻臻一一见过:住在明文街北园的王景香夫人,是文逸的大伯母;北园府里的侍妾刘姨娘与约莫十来岁的庶子文菡;住在西园的李华碧夫人及儿媳甄氏,是文逸的堂婶子与堂嫂。
    原来一条明文街住着三个文府,以明国公府观景花园为中心,往北、往西各开辟了小道,因此三府之间来往都不算远。
    但三府中的人丁着实不算多,只看女眷也就来了这几位。想必来之前母亲交代的“文家人丁不旺”确系真的。臻臻思忖。
    尽管她一时半会儿也没记住谁是谁。
    “家里男人们都在外边当官的当官,当差的当差,你今日是见不全了。不过不打紧,往后时日长了,便都能见到、认识了。”容杳夫人领着臻臻和众人逛起了园子。
    恰逢春暖花开,园中景致颇佳,臻臻却没顾上细看,只因她被容杳夫人与钱舅妈一左一右牵着,一刻也没撒过手。又要竖起耳朵认真听讲,又要斟酌如何回话,这园子,臻臻逛的可算煎熬。
    途中有婆子来禀:“赵姨娘房里来人说,她晨起身子不适,今日便不过来见汪姑娘了。”
    容杳夫人面色淡然,打发道:“不来就不来罢。”
    扭头就向臻臻解释:“这姨娘是我房里的,如今怀胎四月了。她父亲是跟老国公打过仗的,后来家里人都没了,我家将军才收留了她做妾。说起府里的侍妾,也就这一位,她性子孤僻不爱理人,以后你见了她,也不要理她罢。”
    臻臻点头答应。
    容杳夫人又道:“不过你倒放心,我家二郎从小在道观修行,至今也没有过通房丫头,更没有侍妾、外室。你进门后,是独一位的尊贵少奶奶。”
    此话一出,钱舅妈和那几位妇人也笑了,她们围住臻臻,说的也都是些好听话。臻臻赧然,只顾陪笑,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劲儿的,又说不上来。
    就这么在明国府逛了一天,吃了两顿饭,天擦黑时,臻臻便随钱舅妈回了容府。
    “就没见着文老国公?”随臻臻一同来京的奶娘汪嬷嬷问。
    臻臻摇头,“没,说是今天老国公睡着,没醒来,便没让我去拜见。”
    汪嬷嬷倒吸一口凉气,“那不对啊,这家人好生奇怪!新郎新郎不见,向下人打听,打听也全是好话,竟没别的内事。”
    “嘘——”臻臻望了望紧闭的房门,旋即走去关上窗户,“嬷嬷别那么大声,这是别人府里,里里外外都是人,当心被人听见。也别再去打听,被人说我们小家子气。”
    “可不打听,又怎么知晓姑娘你将要嫁给何人?”汪嬷嬷跳脚急道,“来之前听说国公府公子千般好万般好,有多少荣华富贵。如今却连人也没见着,若是个丑的,残的,我们知晓了,还有反悔的余地。姑娘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可受不了你当那哑巴新娘。”
    臻臻暗暗气馁,她又何尝不是百思不得其解。只是,只是她一个外来客,在人家地盘上,吃住用物都是人家给的,她实在没理由上表不满。
    离家前母亲说的话,臻臻仍记得清楚,母亲那时道:“明国公府的文老国公可是三朝元老,年轻时就是有名的常胜将军,当年出兵打战,与你爷爷在军中有过交情,得你爷爷救了一命,两人这才立下了两家后代要结亲的约定。如今你爷爷不在了,家里又几遭沦落,汪家到你父亲这脉有多惨淡,你是知道的。可明国府在上京还是那么辉煌,府上个个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如今迎你去嫁给老国公的小孙子,成为豪门媳妇,一生荣华富贵,你为什么不去呢?”
    臻臻垂泪摇头,紧握母亲的手,“女儿不舍远离父母千里,宁可不嫁。”
    “休说浑话,我与你父亲治病救人,忙活半生也只为生计。你不同,你有天神眷顾,本就该配个好姻缘的。只要你过得好,我与你父亲后半生便没什么不如意的了。你若担心豪门大族不好相与——
    现国公夫妇,你未来的公婆为人却是极好的,绝不凌弱恃强。你未来公爹袭了老国公的爵位,现也是大将军,最是公道正直,你婆母出身书香名门,有一身贤名。他们早年来青州,人我也是见过的,你莫担心。即便是念在你过世爷爷和文老国公的份上,这一大家子也定不会亏待你。你,你去罢!”
    母亲狠心甩开了她的手,背过了身。
    展望眼下,臻臻对前程无望,却也无计可施,未免自怜自艾起来。汪嬷嬷在旁等了半天,才听她轻叹了一口气,道:“这门亲事是老国公从前跟爷爷定的,如今我不来也来了。我看这里个个都是尊贵人,一路上你也见着钱舅妈多厉害,八面玲珑的,那国公府里的主母夫人更不必多说。我怎能反悔?我好像,只能认命......”
    “就算是厉害的国公府,也不能平白坑骗一个清白姑娘呀!我说呢,一个富贵公子,要跑到咱们青州娶亲,肯定有蹊跷。姑娘你且别管,我有我的法子,明儿个我找个厨房烧火的,外面扫院子的丫头,给他们些好处,不信打探不出个一二来。”
    “嬷嬷,别......”
    “这事你就别管了,姑娘,我拼了老命也不能让你盲嫁!”
    是夜,烛光穿透窗台在屋檐洒下斑驳浅影,屋中人影随烛光摇曳,臻臻就在灯下,提笔写信:
    【父亲母亲在上,女儿到京一切安好,嬷嬷也好。今日拜国公府,夫人慈爱,仆役宽厚,府中富丽堂皇,景色优美,如天上人间。待改日见到老国公定奉上药方......】
    未写过半,不忍写完,臻臻托腮沉思片刻,把纸笔搁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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