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火的工作足足持续了四个时辰,救援工作才算勉强告一个段落。
    上千名五城兵马司的巡捕、火差筋疲力尽坐在地上,袁文派人送来了馒头和白水。
    “陶指挥,这场火太突然了。”
    袁文一找到机会就找陶壬林说这话。
    后者直接打断:“袁会长,是不是人为纵火我们五城兵马司会查,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
    现在最要命的事是,这场火已经造成了七十九人死亡,袁会长,这么严重且恶劣的灾祸,总要有个说法,你恐怕要走一趟我们五城兵马司的大牢了。”
    袁文面如死灰:“唉,我明白,我是跑不掉的,走吧。”
    见到袁文如此配合,陶壬林心里也塌实不少,他就怕袁文不配合,到时面子上都尴尬。
    这个时候,一名知府衙门刑曹的员外郎跑了过来。
    “陶指挥。”
    “何员外,怎么了。”
    何员外将陶壬林拉到一边,小声说道:“这把火动静太大了,内阁现在都知道了,听说烧死了七十多人,内阁的胡阁老非常震怒,下令南京府尽快彻查此案,高知府的意思是,先把远东的陆鸣控制起来。”
    “胡说。”
    陶壬林吓了一跳,沉声喝问道:“高知府怎么可能下这个命令,抓陆鸣?”
    “真事,内阁交办南京府办案,高知府确实下令要先把陆鸣抓起来。”
    陶壬林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可一想到这把火实打实烧死了七十多人,如此恶劣的事件,陆鸣作为远东的唯一负责人,先行控制起来倒也合理。
    “知道了,我这就去。”
    陶壬林当然不可能当面去质问高拱,更不可能去内阁质询,他一个小小的五城兵马司指挥,区区六品官,离着高拱都差远着呢,更何况内阁刑部。
    所以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服从命令,带上一队人马赶往远东总部。
    九楼,远东总部顶楼,也是陆鸣的办公室所在。
    陶壬林在这里见到了陆鸣,后者正在办公室内喝茶看报。
    “陆总会长好雅兴啊。”
    陶壬林打了一声招呼:“看来昨晚那把火没有惊到陆总。”
    “唉,惊到又如何,我又不是神仙,那么大的火我可救不了。”
    陆鸣起身招呼:“快请坐,陶大人喝茶还是?”
    “不了。”陶壬林摇头:“陆总,咱们闲话少叙,贵公司的中心大楼失火,烧死烧伤二百多人,内阁已经交办刑部办案,您现在要跟鄙人走一趟。”
    “去哪?”
    “南京知府衙门。”
    陆鸣面容一僵,随后叹气:“好吧,不过我需要讼师,另外,我的身份是可以暂不收押的吧。”
    “具体的事到了衙门再说吧,陆总也不用担心,您这身份,到衙门也和回家一样。”
    “呵呵,走吧。”
    陆鸣双手握拳示意一下:“需要给我上铐子吗?”
    “您玩笑。”
    “那就多谢了。”
    陶壬林也没想到抓捕或者说传讯陆鸣会如此顺利,不过心里一想,依着陆鸣的身份反正也就是进衙门走个过场,确实也没必要和朝廷对着干。
    这么一寻思,逻辑上倒也说的过去。
    …………
    乾清宫,朱载坖坐在台阶上喘气,面前,几十名太监忙于抹地,十几扇殿门敞开着,吹散开浓郁的血腥味。
    冯保快步走近,身后还跟着两个年轻的壮汉。
    此二人走近后立刻跪下。
    “臣骆秉良、骆椿叩见陛下圣躬金安。”
    “两位卿家忠勇可嘉,快请起。”朱载坖亲自将二人扶起,温言勉励。
    两人更加感动,骆秉良言道:“臣等世袭锦衣,代代皆沐皇恩,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好,甚好。”
    君臣相谈间又来一员将领,抱拳参见。
    “臣金吾卫副将马瑞参见陛下。”
    “马将军。”一看到马瑞,朱载坖便来了精神,忙开口询问:“金吾卫可曾掌握?”
    马瑞答话道:“回陛下,成逆伏诛之后,其心腹已被臣尽数拿下,金吾卫本就都是当年迁都之后先帝从北京带来的旧部,只是这些年被成逆等人以强权利诱等手段所控,如今成逆伏诛,自然是愿为陛下效力。”
    “好好好。”朱载坖听的连说几声好,兴奋的在满是血污的金殿内来回走动:“现在,就看高拱那里了。”
    也是说什么来什么,又是一名小太监快步走进,低着脑袋来到朱载坖近前,跪地叩首后为朱载坖带来一条苦等多时的好消息。
    “启禀陛下,远东失火案已经惊动内阁,胡阁老署令南京府彻查,高大人已经将远东总会长陆鸣抓进了知府衙门。”
    只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对向朱载坖,眼神中满是炙热。
    “陛下,大事可期。”冯保言道:“如今陆伯兴远去北京,其党羽皆以这陆鸣为首,只要高大人将陆鸣控制在衙门内,陆党群龙无首,正是时候连根拔起!”
    “按计划行事。”
    朱载坖倒也干脆,毫不犹豫的大手一挥:“即刻传令高拱,以京城治安混乱为由,请令内阁将山东、河南调来的驻防军放入城,协防京师治安,骆椿、骆秉良。”
    “臣在。”
    “你二人率领锦衣卫、西厂旧部立刻去往陆逆伯兴府邸,以谋逆罪将其一家老小抓捕下狱。”
    “是!”
    “马瑞。”
    “臣在。”
    “你带人去往南京知府衙门,将陆鸣接入宫内关押。”
    “是。”
    所有命令下达之后,朱载坖激动的满脸潮红。
    “诸卿,只待铲除逆党,朕与诸卿共天下。”
    众人跪地山呼万岁:“臣等愿为陛下肝脑涂地。”
    万岁呼罢,众人便纷纷离开,各司其职而去,只留下激动的朱载坖、冯保二人兀自处于亢奋之中。
    大事可期。
    ——
    文渊阁,内阁署理国家政务之中心。
    胡宗宪眉头紧皱,没来由的一阵心神不宁。
    他放下积案累牍的公务,便派人将通政使司右通政吕晖昂请来。
    通政使陆诚已经跟着陆远北上,中央大管家的职责自然要落在右通政的吕晖昂身上。
    “下官参见阁老。”
    “吕部堂,请坐。”
    胡宗宪招呼了一声,便直接话及公事:“失火案一事有什么最新的进展简报送来吗。”
    “还没有。”吕晖昂摇头道:“阁老不用担心,一旦有什么新的进展,下官会立刻来报。”
    胡宗宪只觉得心里越加的没底,可又说不出来到底出自哪里的问题,只能皱着眉头喝茶。
    吕晖昂看出胡宗宪的心情不佳,便起身告辞。
    他前脚刚走出文渊阁,后脚就和张居正撞了面。
    “下官参见张阁老。”
    张居正嗯出一声,也没有和吕晖昂打招呼,直接跨步走进文渊阁,边走边拱手。
    “胡阁老。”
    见到张居正,胡宗宪也是起身拱手:“张阁老来了,快请入座。”
    张居正没有坐,而是拿出一纸兵部的公文径直走向胡宗宪,并将这份公文放到胡宗宪面前公案之上。后者俯首去看,张居正已经开了口。
    “城内大火,死伤者甚众,有狂徒趁此之乱兴衅逞凶,五城兵马司人手实在不足,南京毕竟是京师,不容有乱,所以南京府报备兵部,请调南京卫戍军入城协管治安事,兹事体大,兵部不敢独断,报到我这里,我已经签了字,胡阁老代为署理首辅事,请阁老用印吧。”
    胡宗宪瞬间抬头看向张居正。
    “叔大你说什么,你要调兵入城?”
    张居正面无表情的说道:“不是我要调兵入城,是南京府为了维护京师治安,请兵部出面调卫戍军入城协管,合理合法,有何不可?”
    胡宗宪只觉得心跳跳的越来越快,他的政治直觉告诉自己肯定不是这么简单,所以他毫不犹豫的开口拒绝。
    “调兵入城的事暂时不提,再议。”
    “胡阁老。”张居正提了声调:“太师北伐离京,由您代为署理内阁首辅事。
    按照国宪和之前太师制定的阁臣负责制,兵部归我分管,我已经签了字,如果您没有适当之理由,是不可以拒绝的。
    再者说,如今在京阁臣仅你我两人,这么大的事,除了咱两人之外,你还打算和谁议?”
    “还有国委会。”
    张居正直言道:“国委会不得插手及过问国家及内阁具体政务,大都督府除军戎兵事之外,更不许过问内阁事务,难道说,除了咱们这个内阁以外,这个国家,还有别的可以做主的人或者衙门?”
    胡宗宪死死盯着张居正:“叔大,你不要乱来。”
    “居正所作所为,遵照国宪及内阁制,问心无愧。”张居正与胡宗宪对视,态度坚定。
    二人对视许久,胡宗宪最终拿起公案上的内阁大印,重重盖在那一纸调兵入京的公文上。
    随后,胡宗宪将这一纸调令递给张居正,沉声道。
    “你,好自为之!”
    “不劳阁老费心。”张居正拿过这一纸调令转身离开,行进门槛处时扭头看向胡宗宪:“胡阁老,居正一心为国家,也是为了国家好。”
    胡宗宪不言不语。
    张居正离开文渊阁,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去兵部,而是转道向北,那是后宫的方向。
    乾清门外,张居正昂首挺胸,神态倨傲。
    “禀报陛下,臣内阁阁臣张居正请见。”
    看门的金吾卫和内官监哪敢阻拦,自然是飞快去报,不多时冯保已经快步跑来,气喘吁吁的冲张居正见礼。
    “奴婢见过张阁老,陛下宣见。”
    张居正一抖官袍,跨过高逾一尺的门槛,孤身一人直奔乾清宫而去。
    冯保一直跟随左右,猜测着张居正此刻来是不是猜到了什么,前来投诚献忠,于是便想着出言试探一二,可无论他说什么,张居正都满脸严肃的不做理会,这让冯保心中越加的没底。
    此刻的乾清宫已经完全打扫干净,可血腥味还没有完全散尽,张居正只进来便闻到了,仍旧是面无表情,只侧首看了冯保一眼。
    “今日入宫,没看到成宇将军。”
    冯保嗓子一紧,正想着如何解释,就听朱载坖的声音响起。
    “成宇附逆,阴谋叛乱,朕已命人将其拿下,格杀当场。”
    这话说的可谓霸气,但张居正却是轻蔑一笑。
    “陛下,遵照国宪,现在的您没有权力在不经审判的情况下随意处死任何人,哪怕是一个普通百姓,所以您,犯下了杀人大罪,国宪可没有刑不上君的说法,当年,您可是宣誓遵从的。”
    朱载坖的面色瞬间变得极难看。
    “张阁老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打算把朕抓起来,送进刑部大牢,最后按上杀人罪将朕秋后问斩?”
    随着朱载坖这句话说出,殿内几名锦衣卫已经面色不善的围拢过来,大有朱载坖一声令下,就将张居正格杀当场的态度。
    面对如此凶险,张居正依旧稳如泰山,面若平湖。
    “陛下是否有罪,该不该审判,那是三法司的事,我来,不是为了这事。”
    “那阁老是为何事。”
    “高拱请调卫戍军入城之事,一定是陛下的意思吧。”张居正好整以暇的说道:“陛下想要复辟,首要就是掌控住整个南京城。”
    朱载坖和冯保的脸色都瞬间突变。
    此事如此隐秘,张居正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那么大的事,陛下幽居深宫,只靠冯保、高拱等人串联调度,怎么可能一点风声不露?”
    张居正寻了把椅子坐下,态度倨傲的看向朱载坖:“另外陛下缘何会觉得,调来南京协防的几个卫,会心甘情愿为您的复辟而赴汤蹈火?他们都是国家的钱粮所养,人家端的可是太师给的饭碗。”
    朱载坖也是反应迅速,阴沉着脸看向张居正。
    “是你。”
    “我分管兵部、户部、吏部,不敢说大权独揽,但臣想知道的事,要做的事,倒还敢说上一句,都知道、做得成。”
    张居正言道:“所以今日,我来了。”
    “你什么意思。”朱载坖死盯着张居正:“你是打算做收渔翁,也学陆伯兴做窃国大盗。”
    张居正摇了摇头:“我没有那么大野心,我也比不上太师那般雄才伟略,我只要一点,陛下复辟可以,但不得废除国宪,国宪内阁必须一直存在下去。”
    “你让朕继续做个泥胎雕塑吗!”
    朱载坖咆哮道:“不可能,朕就算是死,朕也不会答应你的条件,哪怕复辟失败,大不了你派人把朕杀了,朕也不会退让。”
    张居正叹了一口气。
    “权力果会让人失去理智,从这一点来说,太师颁行国宪足可谓高瞻远瞩,任由一家一姓之天下,这国家也未必走的长远。
    国宪不能废除,但我可以修宪,增加陛下及皇室之权力,同时增加阁臣之位,三席改五席,皇室可以直接指定一名非首辅的阁臣,其他国宪诸般条例不可再做更改,陛下若是愿意,则我愿助陛下复辟,如陛下一意孤行,根本不需要等太师率师回京,您的复辟美梦就会被粉碎。”
    朱载坖被气的满脸涨红,他满心欢喜的期待,所有雄心壮志的抱负,在这一刻却被张居正的当头棒喝砸醒。
    原来自己做的一切,早就被张居正所获悉。
    “朕看明白了。”
    朱载坖反应过来:“你也有不甘人下的野心,张叔大,不要把你自己标榜的多么伟岸,陆伯兴对你有大恩,你还是为了权力而出卖了他。”
    “我是出卖了太师,但居正没有出卖国家。”张居正一直高昂的头颅于此刻垂下三分:“太师也是肉体凡胎,他过于纵容远东,他做县令,远东制霸一县,做臬台,远东就制霸一省。
    做了户部尚书、内阁首辅,远东就制霸一国,直至如今甚至是制霸天下万国。
    远东会越来越强大,这与国无利,再者说,现在的远东还可以靠着抢外国、奴役外夷来无休止的壮大,可将来早晚有一天,抢完了外人又该抢谁来满足自己那永远难填的欲壑,只能是咱们自己的国人。
    历朝历代皆亡于兼并,因为富人越富、穷人越穷,没有一个王朝能逃掉这个规律,咱大明朝能否逃掉,居正也说不好,可居正知道,如果不除远东,最多几十年国运就该结束了。
    所以为了国家,居正只能夺太师的权,但居正不会独权,也会誓死捍卫国宪,其心,只为救国。”
    朱载坖连连冷笑数声:“张居正、张叔大,你们这些人朕早已看透,都是满嘴的仁义道德,一脸的为国为民,可心里到底多少鬼蜮阴算,只有你们自己知道。
    你这人太狂傲,认为这天下除了你没有人能救国,说了那么多,还是掩盖不住那对权力渴望的腐臭味。”
    张居正的面色涨红起来,刚欲开口就听朱载坖言道。
    “你的条件朕答应了,你贪权朕也贪权,咱们小人对小人,倒是合适。朕要的不多,复辟之后,朕依旧遵重国宪,但朕要司法豁免权、要一定的财政权、要一支规模不少于两万人的军队指挥权,军费由你们内阁出,还有就是你许诺的,五人内阁,除了首辅外,朕可以直接任命一人。”
    张居正遂是起身,轻轻颔首后转身离开。
    待其走后,朱载坖便愤怒的将书案上的所有东西扫落,恨恨的连砸好几拳。
    “都是权奸,都是权奸,朕恨不得将汝等皆杀光、杀光!”
    冯保切齿言道:“陛下,要不奴婢密令骆将军将这张居正也给杀掉!”
    朱载坖转头:“可是这张居正说的也有道理,他掌握吏部、户部多年,可谓是门生遍布天下,如此势大根深,没有他的帮助,复辟几无成功之可能。”
    “先由着他蹦跶,等陛下宣布复辟之后,奴婢就将这张居正暗杀掉。”
    冯保果决道:“到时候诸事已定,就算张居正那些旧部想要闹,陛下大不了许以高官厚禄优待便是,至于调防南京的军队,南京钱粮财富如山似海,海外美女姬妾也到处都是。
    到时候发媳妇、发钱、发宅子,奴婢就不信,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丘八岂会不向陛下效忠。”
    朱载坖的眼神再次亮了起来。
    “对对对,你说的对,哈哈,哈哈哈哈。”
    主仆二人放声大笑。
    殿内一名内官监垂首肃立,斜眼看了二人一眼便继续埋下脑袋。(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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