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吵吵闹闹,终是惊醒了应长生。
    六岁的小长生睡眼惺忪,两腿凌空一蹬,从地上扑腾起来,将被子抖落在地。
    只见他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寻找不见踪影的姐姐。过了好一阵,他才清醒过来,知道看向身后。
    这一回头,熟悉的身影映入眸中。他下意识地张大嘴,揉了揉眼睛,不敢置信一般。
    一串晶莹滴滴答答,看得人忍俊不禁。
    “长生,过来。”应鹤卿转过身,朝弟弟轻轻招手。
    应长生举起圆滚滚的小手,在嘴边擦了两把。
    应鹤卿眯起眼,下颌一扬,一字一顿地低唤:“长——生——”
    应长生浑身一僵。
    旋即,他从袖中摸出一方手帕,先把哈喇子擦干净,又一路小跑到墙角,就着一盆清水洗净双手,再将帕子涮洗几遍。
    之后,应长生回到桌边,仔仔细细地、将帕子平铺在桌上。
    做完这一切,他缩着脖子,颤颤地望向姐姐。
    应鹤卿的目光之中饱含审视,极为挑剔地打量着他,声音悠扬悦耳,言辞却是不同:“顾头不顾尾,瞧瞧你的袖子。”
    应长生低下头,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袖口染着水迹。
    显然,方才那一通操作中,他不慎打湿了衣袖。
    小男孩垮下脸。
    应知非看得有趣,就也未曾打断他们。直到此时,他才笑着打圆场:“无妨,先来给大哥瞧瞧。”
    应鹤卿瞧了大哥一眼,眼波流转,盛满了不赞同。
    应长生眼见有人撑腰,当即来了底气,“哒哒”跑向门边,看起来气势十足。
    “大锅!”
    小长生举起肉鼓鼓的胳膊。
    应知非蹲下身,隔着栅栏抱住他,帮他挽起袖子,满眼都是微笑:“长生六岁了,说话还会漏风?”
    “大锅!”应长生鼓着包子脸,“我柴没有!”
    好一个睁着眼说瞎话。
    应知非哑然失笑。
    “长生这是伤风了。”
    方才还端着架势的应鹤卿忽然垂下头,自责一般绞着手。
    应知非微微皱眉。
    金颜脸色凝重,当即走上前来。她将衣摆敛起,屈膝倚在应知非身旁,探出两指搭着应长生的脉。
    少刻,紧绷的面容忽然放松。金颜偏过头,与应知非道:“没有大碍。”
    应知非也松了一口气。
    囚室中阴冷潮湿,一个六岁的孩子,就算只是伤风,也必须慎重对待。
    应鹤卿眼眸一转,若有所思似的。
    应长生赖在长兄怀中,金颜欲要为他把脉,就只能紧紧贴着应知非。
    而在她的印象里,二人的关系一向淡泊,绝对称不上亲近。北上归来,他们却拥有了非同寻常的默契,亲近得自然而然,看不出分毫僵硬。
    这一程发生了什么……
    素来沉静的应鹤卿,心头泛起一阵忧虑。
    与世隔绝的日子里,她似乎错过了太多。
    应鹤卿的亲人已然不剩几个,唯恐再与二人生出隔阂。而弟弟这一场病,更沉沉压在她的心头,令应鹤卿颇为沉重。
    “大哥,是我没照顾好长生……”她不禁咬紧下唇,眼色越来越暗。
    应知非微微一叹。
    终究还是个小姑娘。
    在小长生手上轻轻一拍,他按着棚栏站起身,安抚般摇摇头:“这怪不得你。”
    略一沉吟,他又温和地笑了笑:“而且,你将长生教得很好。”
    方才那一番洗洗涮涮,看似是少女眼光挑剔,习惯了朱门绮户的洁净,却也正是应鹤卿傲骨通透、不肯随波逐流的证明。
    衣冠整而礼仪齐,即便身在麒麟司大狱,她也不愿放轻对自己的要求。
    居穷,道不穷。
    应知非扪心自问,自觉他是做不到的。
    因此,他很欣赏这个妹妹。
    应鹤卿抿着唇,模样宛如羞怯,声音很轻:“真的么?”
    应知非坦然一笑:“当然是真的。鹤卿灵慧而有风骨,是我应家的好姑娘。”
    他略一垂眸,直视她的双眼,声凝一线:“大哥绝不会浪费你的苦心。”
    连应鹤卿这般身处狴狱之人,都不曾放弃希望,他有什么理由做咸鱼?
    应鹤卿眼光盈润,久久不曾出声。
    满心茫然的小长生瞧瞧哥哥、瞧瞧姐姐,不知他们为何不说话。
    等了一阵,他拽住二人的衣角,用力扯了扯,很是不耐烦。
    应鹤卿凤目一横,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几不可闻地嘟囔着:“傻人有傻福。”
    应知非怕拖倒了小孩子,也着实不敢挣扎。
    他只好顺势蹲下身,揉着应长生的小脸,轻声嘱咐:“长生是大孩子了,别让姐姐难过。”
    应长生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而后,他忽然睁大眼,抬起小手捏着嗓子,脸上写满讶异。
    “好舒服……”他情不自禁地喊道。
    一句话清脆也响亮,应鹤卿潸然泪下。
    她急忙找出手帕,在眼角按了再按。
    “这就是浩然正气?”
    应鹤卿亦是勤学好问之人,几乎立刻反应过来。
    听她的声音略显沙哑,不似先前的清越,应知非气息一顿,动作也停了一停。
    他没再安慰她,只当做不知情,给妹妹留足面子。
    不过却有另一道浩荡清流,悄无声息地漫入应鹤卿体内,将喉口的滞涩贯通,精心滋润她的身体。
    应鹤卿的眸光如水荡漾,心头浮入一层层微澜。
    她忽然觉得,大哥当真不一样了。
    本着报喜不报忧的原则,应知非挑挑拣拣,与她道一番近况。
    比如他已经进入八品,应飞柏的修为也有长进;又如他们找到了赚钱的门路,即将离开混乱的外城……
    应鹤卿时不时点点头,却只字不提自身之事。
    应知非心中有数,也不愿逼她回想往昔。
    无论郁昭与应凛是否有旧,他都不可能明着关照应家人。
    能用上干净的水,得到外界的消息,已然是特例中的特例了。
    忽有几声闷响沿墙壁传来,应知非回头一看,弄出声响之人,正是引路的卫士。
    兄妹二人同时轻叹。
    自然是有遗憾的,但他们都是知趣之人。
    应知非轻声宽慰:“我会找机会再来。”
    应鹤卿不住点头,然而一出声,却是拒绝之言:“大哥,莫要将时间耗在我们身上。”
    应知非心头一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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