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泽瞪着司杰, 这个最信任的下属、最投契的朋友,在办公室里和自己说笑, 危机时刻挡在自己身前, 这一切全是假的。
    他转身面向他, 不顾咽喉上的刀尖,悍然顶上一步。
    皮肤破了,血流出来。
    司杰稍稍缩手,汤泽怒气正盛,感觉不到疼,还往他的刀尖上撞:“你从一开始就是狮子堂的人吗?”
    血顺着细长的刀身流到虎口,司杰心软了,撤下刀,汤泽一愣,抓住他的手, 头脑里的暴风却停不下来, 激愤地揪着他的领子, 猛地将他推到逐夜凉那边。
    然后冷冷的, 给守卫骨骼下令:“给我杀。”
    守卫骨骼有片刻迟疑。
    “给我杀!”汤泽嘶吼。
    震耳欲聋的射击声响起,还有子弹穿透金属装甲的声音,灰白色的薄烟里,四具守卫骨骼倒在地上,司杰站在逐夜凉身前,精致的黑西装上千疮百孔,淡淡的, 有一股人造纤维烧焦的味道。
    全是弹孔,不是从外部射进去的,而是从内部射出来的,那套破碎的西装衬衫下,是两组十二个机枪口。
    汤泽震惊,岑琢也瞠目,立在眼前的居然是一副怪异的钢铁身躯。
    爱穿好西装的司杰,喜欢奢靡享受的司杰,除了头颅和手脚,全身都是金属,他是一具介于人与机器之间的cyb。
    “我从不是狮子堂的人,”司杰收回胸前的枪管,对汤泽说,“除了保护牡丹狮子,我没做过对不起染社、对不起你的事。”
    汤泽仿佛第一天认识他,惊愕得说不出话。
    “我和马双城在北府拉锯了两年,他是狮子堂玄武分堂的堂正,我是染社北方分社的社长,我们是敌人,”司杰低语,“可整整两年,除了在战场上抵死交锋,就是在战场下惺惺相惜,我们也是彼此的知音。”
    知音,这个词激怒了汤泽,他掏出枪。
    “青山大战,”司杰低头看着自己这个丑陋的样子,“我领兵沿清水河西进,在拙尔桥遭到突袭,是中子炮阵,我的骨骼全炸碎了,你觉得我会是什么结果?”
    青山大战,汤泽记不清了,只记得司杰不是到年龄退役的,而是不满二十四岁就失去了骨骼。骨骼损毁而御者存活,这是个奇迹。
    “可我醒过来了,在狮子堂的分堂驻地,”司杰回想,“第一次见到脱掉吞生刀的马双城,那是个火一样的男人。”
    汤泽看向他衬衫下的钢铁胸廓:“这具身体……”
    “没错,”司杰说,“是他给我的。”
    岑琢震动,白濡尔留住了逐夜凉的意识,马双城则重塑了司杰的躯壳。
    “江汉决战后,他带着满身伤和一条接不好的断腿来找我,想要牡丹狮子的骨架,我就是这条命不要了,也要满足他。”
    司杰的目光执拗、坚定:“我还想保护他,像姜宗涛保护姚黄云那样,但他拒绝了,他要去鲜卑利亚找牡丹狮子的发动机,即使他知道,离了我,他就是死。”
    岑琢咬着牙,拼命绷紧面孔。
    “送他离开江汉时,是死别,他要我保证,无论什么时候,替他保护好牡丹狮子,”司杰艰难地说,“他死了,我却要活着信守对他的承诺,终我一生,决不食言。”
    这就是他帮助牡丹狮子的理由,是他“卧底”三年的原因,一直被对汤泽的忠和对马双城的义撕扯着,不得终日。
    汤泽恨他,又不得不敬他,一个铁与血的时代,总会出现这样能人所不能的英雄,让人不忍心责备。
    接着,汤泽眼锋一转盯住逐夜凉,对岑琢说:“卧底明明是司杰,他却骗你是田绍师,这种人你还把自己交给他!”
    岑琢局促地舔了舔嘴唇:“哥……”
    汤泽有不好的预感,紧锁眉头。
    “逐夜凉没骗我,”岑琢低声说,“说谎的是我。”
    当时,在九楼会议室,逐夜凉在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他,俯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我的人是司杰。”
    第二句,“如果你相信我,就告诉你哥,那个人是田绍师。”
    岑琢选择了相信他,无条件的。
    “哥,是我骗了你,但田绍师确实是叛徒!”
    汤泽难以置信,一天之内,他最相信的两个人先后坦白了对他的欺骗,还有须弥山的熄灭,仿佛众叛亲离,他几乎要站不住。
    “牡丹狮子,岑会长,”这时司杰开口,“迎海的战书已经到了,窈窕娘钟意携百艘战舰、千具骨骼、万名战斗人员组成的大军,将从裳江口溯游而上,南方的鲸海堂宣布参战,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逐夜凉知道,天下被搅动了。
    “天下搅动了,”司杰说,胸前的机枪口悄然探出,“北方的伽蓝堂、东方的窈窕娘、南方的鲸海堂、西方虎视眈眈的七芒星,和位于天下中心的染社,这场大战将改变八荒六合的格局。”
    他的话使岑琢战栗,背后阵阵发冷。
    “这样的大战,足以令群雄逐鹿,有志者一统天下,”司杰直视着他,“岑会长,你说过,要创造一个和平稳定的‘国家’,这是你的机会。”
    “够了!”汤泽不想再听见他的声音,举起枪,“司杰,你为了马双城背叛我,你知道我是怎么对待叛徒的。”
    司杰笑了:“答应马双城的,我已经做到了,”陡地,他改变枪口的方向,对着自己的下颌,“社长,不用你杀,我自己去死。”
    汤泽登时变色,一秒钟的迟疑都没有,纵身向他扑去,同时砰地一响,特种弹击碎脆弱的人体组织,炸开一朵血花。
    汤泽颓然扑在那滩血上,手上、脸上,一片夺目的艳红,岑琢看着他怆然若失的脸,那上头的血仿佛是序幕,预示着即将掀起的一场血浪。
    血糊在的睫毛上,凝住了,睁不开眼,暗红色的黑影中,贺非凡做了一个梦。梦里是记忆中的一天,他开着车,丁焕亮坐在旁边,窗外是略显萧索的江景,一辆核动车一闪而过,是戴冲。
    丁焕亮让他停车,解开安全锁下去,那个风骚的蓝眼睛小子在摘花,一大捧马蹄莲,雪一样铺在脚边。
    “传言居然是真的,”丁焕亮打招呼,“不近男色的拘鬼牌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成天给社长弟弟送花。”
    戴冲回头看他,没应声。
    “我说,不少人在这儿目击过你了。”
    “那又怎么样,”戴冲一副作天作地的口气,“老子摘老子的,随他们关注。”
    “你就不怕人家说你不要脸抱大腿?”
    “哈,”戴冲冷哼,“说这话的人才是想抱腿想疯了,可惜连裤脚都摸不着。”
    丁焕亮盯着他敞开的衬衫领口,一片汗涔涔的发达肌肉:“都说你不喜欢男的,跟岑琢是没办法。”
    戴冲抱着马蹄莲长长的茎秆直起身,一幅浓墨重彩的画似的:“你觉得凭我的性格,可能干不愿意的事吗?”
    丁焕亮蹙眉:“真喜欢岑琢?”
    戴冲擦过他,去开后备箱。
    “在猛鬼城,”丁焕亮怀着一丝恶意,“岑琢疯了一样想逐夜凉,我一骗他,他就哭,你见过那样的岑琢吗?”
    戴冲见过,但没必要告诉他。放好花,他把衬衫袖口翻下来:“丁焕亮,岑琢身上那些伤,每一处我都见过,”他穿上西装外套,高大的身躯像一堵墙,“我想象得出动手的人有多恨他。”
    一股寒意爬上背脊,丁焕亮挤出一个笑:“每一处……都见过?”
    他是在嘲笑,嘲笑戴冲送了这么多花,都没近过岑琢的身,“迟早,”戴冲说,“会见到的。”
    丁焕亮轻笑着点头,转身往回走:“有空喝一杯,戴秘书。”
    戴冲去开车:“少找岑琢的麻烦,丁秘书。”
    丁焕亮上车,贺非凡有点醋劲儿:“你招他干什么?”
    “这小子位子高,性子却直,”丁焕亮从后视镜看着戴冲的车,头灯双闪,和它的主人一样,有股霸道的野劲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
    贺非凡发动车子:“行啦,别看啦,再看眼珠子掉出来了。”
    丁焕亮听他这口气,挑了挑眉:“我跟男的多说两句话都管,谁给你惯的毛病?”
    贺非凡不吱声。
    开出去老远,他才说:“那小子太帅,我怕你把持不住。”
    丁焕亮翻个白眼:“贺非凡我发现你心眼是真小,”接着,他冒出一句,“要不你买个戒指,把我像小胖似地拴起来?”
    贺非凡猛踩了一脚刹车,傻傻看着他:“我操,姓丁的……”半天,他灯不闪,喇叭也不响,直接调头,“这他妈可是你说的!”
    笔直的沿江公路上,一辆银灰色核动力防弹车闪电一样掠过。
    梦醒了,贺非凡坐在地下牢房冰冷的刑讯椅上,下意识摸了摸左手无名指上的金属环,面前是岑琢,穿着一身黑西装。
    拷打过了,口供也有,岑琢简单翻阅后,在他对面坐下。
    贺非凡满脸青紫,头发凌乱地遮着眼睛,肋骨应该断了几根,右腹部有不正常的凸起,岑琢说:“丁焕亮自己跑了,把你扔在这儿受罪?”
    他是个问句,贺非凡却不回答,吊儿郎当地讥诮:“三十年风水轮流转,这才几个月,咱俩就反过来了。”
    他指的是岑琢在猛鬼城受刑、光着身子被拴在船上的遭遇。
    “不用转移话题,或者试图激怒我,都是干这个的,套路省省吧,”岑琢偏头点起两根烟,递给他一根,“马上要开战了知道吗?”
    贺非凡没法抽,肺也伤了,岑琢把烟在脚下碾灭:“丁焕亮去投奔大好前程,怎么不带上你?”
    贺非凡被缚具反剪着双手,垂着头,没说话。
    他也不知道丁焕亮怎么会抛下他,患难与共那么多次,他们从没背叛过对方。丁焕亮走的那天,没有任何异样,看得出来他很急,但还是给小胖倒了水,拉着他,大火燎原般地亲吻。
    原来是场吻别。
    “丁焕亮拿走的那个盒子,”岑琢透过袅袅的烟雾观察他,“你见过吗?”
    盒子?贺非凡不知道,心里钝痛,丁焕亮居然瞒着他这么多东西:“见着了,”面上却笑,笑得挣破了嘴角的伤口,“他什么我都知道。”
    岑琢敏锐地发现他表情中的不自然:“打开过吗?里头那么多好东西,你们是怎么分的?”
    “开过,”贺非凡大剌剌地说,“他说都给我,我也用不了,就放在那儿没动。”
    岑琢失望地点点头,站起来:“战争结束之前,你都要待在这了,如果染社胜利,捉住丁焕亮,我会带他来见你。”
    他转身要走,贺非凡忙叫住他,想问他丁焕亮和这场战争有什么关系,他带着那个狗屁盒子又去了哪里,他会不会有危险,可话临出口,又怕给那小子惹麻烦,只是说:“我的狗在家,没人照顾。”
    那只小胖狗,岑琢笑笑,在船上还舔过他的脸:“在我那儿,会照顾好的。”
    他开门出去,厚重的金属门即将闭合的刹那,里头传来颤颤的一声:“……谢谢。”
    不用去看监控,岑琢就知道,贺非凡落泪了,丁焕亮像扔一块破布一样把他扔了,他却飞蛾扑火般维护着他。
    从地牢坐专梯到十楼,汤泽办公室里架着大大小小的黑色装置,是染社东南西北四套通讯网,北部和西部通讯网的指示灯亮着,岑琢走上去,打开并联通话开关:
    “伽蓝堂沉阳本部、北府堂、兰城堂,这里是染社江汉中心,岑琢。
    迎海堂窈窕娘钟意动用大军,扬言从裳江口溯游而上直扑江汉,总部位于匡州的鲸海堂已宣布参战。
    伽蓝堂决定,三天后,随染社水军顺流而下,率增长天王号等五十六艘战舰、五千具各类战斗骨骼、两千名御者,赴迎海当头迎击,现命令如下:
    沉阳本部,金刚手吕九所,即刻南下入关,与北府堂会合。
    北府堂,吞生刀姚黄云,整合包括太涂在内的北方各堂口力量,立即奔赴迎海与染社会合。
    兰城堂,日月光贾西贝,视七芒星情况而定,可由转生火元贞押送多闻天王号,途径兴都堂猛鬼城,携核心囚舱a0001号犯人洛滨,共赴迎海。
    各位,天下局势,在此一战。”
    通讯装置的红灯闪烁,五秒钟后,回复依次到位:
    “沉阳本部,金刚手吕九所,得令!”
    “北府堂,吞生刀姚黄云,得令!”
    “兰城堂,日月光贾西贝,七芒星基本在控制之中,即刻启程,亲自押送多闻天王号赴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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