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要减少生产,同时停滞技艺的研发。月池道:“可还有匠籍出身的官员在,又该怎么办?”
    卢雍道:“大考在即,不再选有这方面才能的人也就是了。”
    月池看向了陶郢,陶郢是万户陶成道的后人。月池曾经亲自上门去劝万户的后人出山,可却被当时的家主陶太公拒绝。老人认为,凭技艺做官,终会难逃遭排挤打压的命运,所以坚决不允。当时还是年轻人的陶郢灰心丧气,只是将自己的器物送给了月池,从此便一心埋首诗书。
    后来,匠籍进士受到重用。陶郢这才又起了念头,他考中了科举,这时才发觉当日亲登他家门的竟然是内阁首辅李越。陶郢既感动,又羞愧,从此更加废寝忘食,专研火器火枪建设,为月池马首是瞻。
    月池看向他:“你也这么想吗?”你也曾经是被排斥之人中的一员。你也曾经在深夜悲哀地对着自己的作品垂泪。如今你做官了,你拿到别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了,就要把自己爬上来的路堵死?你就可以乐见华夏的技术薪火再一次断绝?
    陶郢的脸涨得通红,他膝行到月池面前:“元辅,这也是无奈之举啊。咱们要是不这么做,别人也不会放过我们。只有我们活着,才有希望。以后等问题解决了,咱们再促成技艺发展就是了。可要是您不在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月池默了默:“什么叫我不在?”
    荆慈同样也跪倒在月池面前,他亦选好了站队。他低声道:“当时我们虽然做得干净利落,但还是有消息走漏出去。他们这么多年隐忍不发,所图甚大。”
    他继续道:“张彩大人,也盼您能平安。”
    月池久久不能言语,她道:“这么说,你们都知道了?”
    一众人不敢看她,只能叩首而已。
    月池不由忆起当年,她加冠之际,群臣来贺。酒酣耳热时,她就想,让这群男人知道,自己是在向一个女人低头。谁也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来得这么突然。跪在她脚下的每一个人,出去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她可以想象,他们在知晓她的身份后,也有焦虑、挣扎、怀疑,可到最后,他们还是选择相信她,向她低头。
    在封建社会,一个出身商户的女子,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已经足够令天下须眉汗颜了。可为什么,她还是高兴不起来?
    月池幽幽道:“如果我说不呢?”
    她九死一生,沥尽心血,才打破封锁的海关,促成技艺的革新。她舍弃了自己,舍弃了姐妹,舍弃了朋友,舍弃了……恋人,才离自己的梦稍微近了一点。华夏已经超越西方了,照这样的态势,东方的巨龙永远不可能落后。可他们却在这里告诉她,形势所迫,不得不走倒车路,活水太险,死水才安宁。
    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们还不如让我效仿则天女皇杀子杀女,都比这要容易得多。”
    她的反对,显然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王九思长叹一声:“恳请元辅,以大局为重。即便您不为我们想,也要为两位夫人,和那些女官想想。”
    月池的身子僵住了,她别过头去。
    张璁已是横下了心,他来到月池面前:“您一旦倒下,她们会被怎样清算,您想过吗?您这一生主持过不止一场大狱,杀得人更是数不胜数。一旦东窗事发,您是一去了事,可她们该怎么办?九族尽灭,凌迟刮骨,这就是您想施予天下女子的恩惠吗?”
    月池的回应是将茶盏丢在他的头上,他分明被砸中,却仍跪得笔直。月池道:“你考了七次会试,四十岁时才高中,是我有一手提拔你到今天,这就是你回报我的方式吗?”
    张璁眼中亦有泪光闪动,他道:“对,这就是我报答您知遇之恩的办法。”
    月池的胸口不断起伏:“可你们想过没有,这也不过是饮鸩止渴!为了保持 对底层的压榨,所以停止生产?就算我们的自己老百姓愿意,洋人也不会愿意。他们的目的就是打开市场!正常货物卖不出去,那就卖鸦片!卖罂粟!卖大麻!”
    月池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祸乱是迟早的事。”
    卢雍无奈道:“可那是之后的事,如不采取举措,现在就会在劫难逃。”
    就连康海也道:“活着,才有希望。”
    月池咀嚼着这两个字:“……希望?”
    她摘下乌纱,青丝早成斑斑华发,她问道:“你们看看我,我还能等到你们所谓的狗屁希望吗?”
    当年的李越,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潇洒肆意。董祀终于掌不住淌泪:“‘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天数如此,何以回天?”
    “我们也不想,可就是命呐。”
    “您也该认命了。”
    他们很快就替她磨好了墨,伸好了纸,将那一管羊毫小楷递在她手中。她这一生,无数人告诉她要认命。
    李大雄叫她认命做仆役;李龙叫她认命为婢妾;唐伯虎劝她找个好人托付终身;贞筠求她别再冲动,丢下她一个人;时春告诫她别把自己逼得太紧;张彩警告她是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刘瑾说舍了胞宫,就能登上顶峰;朱厚照……骂她是痴人说梦,自取灭亡。
    她以为她已经向所有人证明,他们都错了。她已经权握天下之上,她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不论他们是否该杀了。可即便如此,摆在眼前居然仍只有认命一条路。感情无法治愈她,权力也无法拯救她,那她该怎么办呢?
    她终于写完了票拟。所有人拿着如获至宝,火速拿去司礼监要批红。而她则独自回到了过去的李家小院。
    她只是想躲进龟壳里睡一觉。现在的朝廷离了她不行,就算要强行关闭工场,也需循序渐进。百姓已经够苦了,不能再折腾他们了。
    章四已经回乡了,王婶早已去世了,只有圆妞孤零零地守着这座院子。她想过让圆妞也回去,或者到她身边来。可是,圆妞不同意,说自个儿就想守在这里,等她回来。
    她自私地同意了,她也想象不到,当她灰溜溜回来,看到满屋蛛网,一个认识的人都不在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圆妞看到她高兴极了。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带着她的女儿做了一顿丰盛的饭菜。月池吃得饱饱的,还泡了泡脚,接着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可她却再也没能起身。她的倒下,是致命一击。
    无数人来到这座小院探望她,有人给她剖析形势,有人给她传递捷报。他们极力使她相信,牺牲只是暂时的,还有挽救的办法。但如果她倒下了,一切都完了。她的夫人,她的同僚,都需要她的看顾。谁都能死,能休息,唯独她不行。她也想继续骗自己,没人比她自己更会自我欺骗。可现实实在太丑陋了,她真的,骗不下去了。
    她躺在床上,身体不断地下坠,地的深处是无尽的死国。她耳边传来了啜泣声。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大福走了之后,外邦进献了千椿。她本来不想要它,可它会比她活得更久,还能跟她说说话,最后她还是将它留下了。胖鹦鹉又懒又馋,还喜欢顶嘴。可此刻,它却在身边哼哼唧唧地唱着歌,一根一根拔着自己的羽毛。
    她不想带它走,她想给它找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就在这个时候,一只柔软的手拉住了她。
    这是一个熟悉的女声:“你想回家吗,想再见见家人吗?”
    月池的嘴唇微动。这些年,因为朱厚照不能离开她,她一刻也没有出过京。时春和贞筠分别回来看过她几次,可没过多久,她就会将派人将她们送走,一次送比一次远。其实她自己早有感觉,朱厚照无法改变历史的规律,她当然也不行。
    可面对最后一面的指望,她无法拒绝:“……想。”
    来人温柔而坚定道:“那我们现在就回去找她们。”
    皇后悄悄赶到李越所居的宅院,本就足以引起轩然大波。可更让人吃惊的事还在后头,在她和李越说了什么之后,她立刻起身摘下身上的钗环。凤钗、步摇、耳坠、项链、手镯,一一褪下。
    年迈的沈琼莲已是双手发颤:“娘娘,你在做什么!”
    婉仪已经当众脱下了凤袍,她的双目明亮如星:“做我四十多年前就该做,却一直没做的事情。”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一次又一次放开了你的手。现在不会了,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沈琼莲泪如雨下:“家国天下,同僚安危,都系于您一身呐。”
    婉仪潸然泪下道:“可若不是她,我如何看得见天下?先生,求求您,我只陪她这一路,等将她送到,我立刻便回来,您帮我撑一撑,您帮我撑一撑。”
    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可沈琼莲却答应了,在座的女官们也都答应了:“只要我们在一天,宵小就别想放肆。”
    当日,她们就离开了。然而,未出京郊,就有几路追兵而来。在这个时候,李越的盟友,比她的仇敌更想掌控她。
    她们身边的侍卫,一个个倒下,一个个引走癞狗。没人知道婉仪是怎么做到的。没人知道一个从未出过闺门的女人,是怎么躲过追兵的围剿,独自带着一个病人,流亡在苍茫的大地上。可她从来没让月池饿过一次,冻过一点儿。
    这是婉仪第一次真正靠近月池。这些年来,政务和皇爷像过去一样占据了月池所有的时间,而她碍于自己的身份,也不能和李越多说几句话。可如今,她一生的所求,如流星一样骤然坠落在她手中,带给她的不单只有明亮,还有灼人的痛楚。可那是光啊,她永远不会丢掉光。
    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时候,她会把月池搀扶出马车。这时正是收割的季节,阳光像金色的纱幔层层笼下,映得大地一片金红。月池伸出手,阳光落在她苍白的手指上,这温暖是有重量的。婉仪这时才惊觉,她已经看不清了。
    眼泪无声地落下,可婉仪的声音仍带着笑意:“你可以深深吸一口气。”
    月池照做了。她靠在婉仪的身上。原野上有一股好闻的淡淡焦味,太阳把一切成熟的东西焙得更成熟。【1】她仿佛看到了,黄透的玉米和稻谷,一路绚烂至天边。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婉仪小心翼翼道:“如斯美景,你不想多看看吗?”
    月池的笑意褪去了,她的双眼空洞而无神:“可这注定是短暂的,转瞬即逝的。”
    婉仪一愣,月池的声音低哑:“他们留不住这丰收……就像我留不住自己的梦一样。”
    要是贞筠在这儿,她会马上反驳,说出自己的观点。可婉仪不一样,她从骨子里便温和内敛,这让她更谨慎,也更沉默。她宁肯把所有的苦痛都自己咽下,也不会让别人烦忧半点。
    不能赶路的夜晚,她们都借宿在乡约里,乡民极为好客,甚至亲近得有些过了头。她们自称是兄妹,可没一个人相信。就这么一会儿,村里就有好几种传言,有说他们是私奔的情侣,有说他们是被撵出家族的夫妻,甚至还有说她们是微服私访的官员。
    有小姑娘在嘀咕:“怎么可能,病成这样怎么做官。”
    “傻啊,人家不能装吗?卢雍卢青天,听说过吧。人家就装过瘸子。他一定是个有身份的人,不然为什么老带着帷帽呢。”
    婉仪搀着月池,她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可转念一想,要是这病真是假的,又该有多好。
    这股怅惘直到夜间才得以消散。此时正值秋社,方圆一二十里的农户,齐聚在一处,祭祀社神。明月高悬于碧空之上,孩子们拿着饴糖,跑跑跳跳,欢声笑语。在他们眼中,这样好的社戏,年年都有,今年过去了,还能盼着明年,一年会比一年好。可她们却不一样……婉仪就像一个守财奴,她珍惜着每分每秒,收集着闪闪发亮的剪影,将其储存在内心深处。她是一个活在回忆里的人,一直都是。
    可当她们坐在戏台下时,眼前是锣鼓喧天的景象,手中分食着一包蚕豆时,她终于还是忍不住,人总是这样,能轻易被击倒,却不会被彻底打碎。她就像急救医生一样,不愿放弃一丝希望:“他们正为丰收而喜,也会继续为了丰收辛勤劳作。这份快乐,是真实存在的,我们不是正在乐园中央吗?”
    月池怔住了。她知道身边这个温婉如水的闺秀,骨子里是有一股韧劲的。这本该是一件好事,可她不该把这种执着全部寄托在一具行尸走肉上。
    “对活在当下的人来说,是这样的。”她依然带着帷帽,捂得严严实实,蜷成一团,“可我并非活在当下的人。我始终在追赶未来。”
    她明明就在自己身侧,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婉仪下意识拉住了月池:“可是,我们不是正在创造未来吗?”
    月池难以形容自己听到这句话时的感受,她又笑了:“可创造是需要代价的。我推动了进程,但也是我一手促成了庞大的利维坦。”
    她偏头朝向婉仪:“你知道,什么叫利维坦吗?”
    婉仪摇头,月池道:“能替我找一只小虫吗?”
    她们席地而坐,草丛里少不了这种小动物。婉仪很快就抓了一只,那是一只遍体翠绿的青虫。它在空中剧烈挣扎,扭曲出各种弧度,发出无声的嘶吼。月池伸出一根手指。她明明那么虚弱,她的手甚至都在打颤,却仍能将青虫碾碎,不费吹灰之力。
    虫汁溅在婉仪的手上,她的汗毛直竖,只听月池道:“这就是利维坦。”
    月池看不清婉仪的模样,只能看到灰色的影子:“现在,你还觉得我是个好人吗?”
    “你当然是好人!”婉仪本能地反驳,她声音大得出奇,就连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的老旦都被她惊得停了一瞬。可她却浑然不觉,她只恨自己的嘴为什么笨:“你怎么会这么想?我们本就卑微如尘,是你的到来,让我们有了选择的机会。”
    月池默了默:“曾经,我也以为我有选择的机会。”黝黑起伏的连山,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她最后只是轻轻一叹。
    对话至此终结了。婉仪几次欲言,却都被月池阻止。她只说:“还有一段路程,你很快就会看到答案。”
    不久后,婉仪就知晓了月池的意思。
    那是一场斗殴。参加斗殴的人都是普通的农民,他们的武器也只是棍子和石头。可他们打起来那种凶狠的模样,却真如暴徒一样。鲜血顺着棍子流下,沁入他们日夜耕种的土地中。年迈的约长在一旁喊得声嘶力竭却不敢靠近,女人们在一旁低低地哭泣。
    而这一切仅是因为一家新修的房子,高过了邻居一点。邻居认为,这是存心损害他们家的风水。两家人本有旧怨,又添新仇,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婉仪感到手足无措,她第一次直面这样的剧烈冲突。这就和秀才遇到兵一样,有理也无处去说。
    就在这个时候,月池出手了。她这时甚至还躺在农家的床上。她挣扎着从枕头下摸出火器,接着举起了火统,朝天上放了一下。
    外头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术一样。一双双畏惧警惕的眼睛,齐齐盯着这间小屋。后座力震得她的虎口发麻,火统落在了被子上。月池深吸一口气,她声音却依然平稳:“外面的人,全部把家伙放下。谁再敢动一下,本官就打断他的腿。”
    冲突就这样化解了。民畏官,比畏虎更甚,更何况,本来也不是什么深仇大恨。该挨板子的挨板子,该赔医药费地赔医药费,这事也就这么了了。
    可婉仪心中,因此事激起的波澜,却久久不能平息。好心的约长安慰她:“太太,您别怕,这是常有的事。隔三岔五就是争地、争水、争生意、争苗、争风水,看多了也就惯了。”
    婉仪清楚士人之间也会勾心斗角,他们中有些人披着圣贤门徒的皮,底下却是男盗女娼,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她也知道部分商人重利轻义,靠不正当的手段牟取暴利,戕害百姓。可她不能理解百姓之间,为什么也会出现这样剧烈的争斗。他们都是最底层的可怜人。他们好不容易才填饱肚子,为什么还会自相残杀,而且还是为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一面替月池包扎虎口,一面却愁眉不展。月池心如明镜,晚间,她们在院子里看夕阳时,外面来了一伙顽皮的孩子。年长的欺负年幼的,抢走了他的糕饼。年幼的只能捂着脸,大声哭泣。
    这时,月池对婉仪说:“试试看,去把那块糕饼抢过来。”
    婉仪一愣,她还是照做了。刚刚十分神气的大孩子在面对她时,压根不敢反抗,只能让她把糕饼拿走了。可转过头,他就去再欺负那个小的,逼这个哭哭啼啼的孩子从家里再拿一些吃的回来。
    糕饼已经有些碎了,听说是这孩子做工的母亲从城里带回来的。婉仪看着这块糕,手足发寒。这是糕,也能是别的东西。
    月池躺在躺椅上,她神色更加灰败:“不到生死关头,大家无法奋起反抗,所以面对压迫时,他们只能和身边的人抢夺生存的机会。这样的他们,无法在我一手打造的利维坦下守护自己。女人也是一样。”
    婉仪本能地认为这是不对的:“不,不会的。别灰心。想想这些水渠、水转连机磨,还有那些布场、丝场、瓷场、茶场,他们不是一盘散沙,他们和我们都不是。他们、我们只是需要一点儿时间而已……会有那一天的!”
    月池道:“当然会有那一天。”
    婉仪一愣,只听她道:“等到了正确的时候,等到开天辟地的大事变,潜藏在人心中的力量,就会被唤醒。世界会变得光明,我就是从那儿来的……我多想让你们也看看太阳,哪怕能看到一丝阳光也是好的。”
    生活在洞穴里的人,只能看到火把倒映在穴壁上的影子,婉仪无法想象,也无法靠近,可却从月池的言语中窥见片刻的影子。难以言喻的哀恸攫住了她的心神,她紧紧抱住月池,仿佛这样就能把心中的感激传递出去:“我已经看到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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