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塞格雷小姐?塞格雷小姐?米丽森·塞格雷?塞格雷小姐?
    ——我不是小姐。
    ——哦,对不起。没问题,塞格雷夫人。
    ——也不是夫人。不是小姐,就叫我米丽森·塞格雷。
    ——好的,女士。
    ——我说你……唉,算了。多少钱?
    ——整个处方共计十四块,女士。
    说起来,所谓女权无非是白种女性告诉非白种女性该做什么和该怎么做,满脸居高临下的“只要你能变得和我一样就可以获得自由”狗屁,假如说她们有哪一点连我都愿意赞同的话,那就是妈的,我实在不喜欢一个男人觉得我有义务向一个陌生人报告我的婚姻状况。连婚姻状态本身都是狗屁,就好像能定义我的只有两个选择,不是已婚就是老处女。就好像我是女人,所以就必须有个状态。哎,大兄弟,听清楚了,这是我的状态。嗨,在我报上姓名之前,请先听听我的状态。也许我该说我是同性恋,把定义的问题摔回他们脸上。
    赞安诺治焦虑。安定治失眠。百忧解治抑郁。非那根治恶心。泰诺治头痛。胃能达治胀气。米多尔治痛经。我是说,耶稣基督啊,我都快绝经了。潮热就没什么速效药吗?我反正永远不会生孩子了,又为什么非要留着那扇门呢?我在布朗克斯东彻斯特的来德爱药店,离我科萨大道的住处只有一个街区。到八月我就在那儿住满两年了。我在贝丝·以色列医院工作,医院当然有药房,但我只能来东彻斯特买药,因为谁想看见一个护士买这么多药呢?保密归保密,但从没见过有哪个人碰到机会绝不说三道四的。这么做会让事情变得更简单,过去这几年我对复杂的事情越来越不感兴趣。甚至包括男人。你受不了一个男人昨天、今天、明天永远一个样?太好了,把我的号码给他。每次他们开始谈自己的感受和(我最喜欢这个)咱们这段关系该往哪儿走,我就恶心得不得不开抽屉去拿胃能达。
    我过街去车站,往嘴里塞了一粒胃能达。赞安诺。等我三两口吃掉当早餐的松饼后,我需要吃一粒赞安诺。希望枪山路上除了唐恩都乐还有其他快餐店,我得喝点咖啡。我实在没法忍受枪山路。尤其是冬季还没打算离开、春天还没想好要不要来的那些湿冷日子。在他俩考虑清楚之前,我可不打算再毁掉一双鞋了。车站外还是那几个无处可去的老家伙,我不知道他们眼中的我是什么人。男人?牙买加人?从街上进门过闸机到站台上车已经够困难了,站在鸽子粪里等五号线更是难上加难。每次都是这样,等车的人似乎都无处可去。没有购物袋,没有背包,没有公文包,没有人拎任何包。咱看着像是圣母玛利亚小姐,因为我要去医院。还不是护士,正在接受训练。
    校长看着我说,很少有您这个年纪的女性来我们这儿,她们通常已经开始养老了。谁说我不是刚开始我的人生呢?我答道,但他显然不怎么信服,但似乎也不想对一个女人说她太老了。我每天去工作,都在琢磨这个问题。但另一方面,老天做证,我最熟悉的是只在人们对我有所求的前提下了解他们。米丽森,一大早的你就别这么冷嘲热
    讽了。你还挺喜欢白袜子和性冷淡款鞋子的,没忘记吧?另一方面,你在贝丝·以色列医院负责鉴别病况,发现你很喜欢这份工作。
    但两周前,连续七天,不停有受了各种枪伤的牙买加人被送进医院。都是男人,其中四个送到急诊室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女朋友和孩子妈哭喊哇!咱该拿孩子咋办啊?就好像我知道答案似的。咱用特别纯正的美国口音说话,因为我不想被人发现我是牙买加人,那可就太糟糕了,因为目前我还挺喜欢这家医院的,我把自己视为《特雷普·约翰,医学博士》里的玛琪·辛克莱尔。一名医生有一次甚至叫我厄妮,虽然我说医生,我叫米丽森,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事情很奇怪,这些受枪伤的牙买加人都来自布朗克斯,离这家医院可并不近。我没有问这个星期发生了什么,但有个医生说一个背部中了三枪的男人说:“他们杀了小本吉。现在是末日战场了,金斯敦,迈阿密,纽约,伦敦。他们杀了小本吉。”谁是本吉,他是怎么死的?医生问。我站在旁边紧紧捏住输液袋,险些捏爆了它。
    ——护士?医生说。我给病人的手臂扎针,眼睛没有看他。我不希望他露出认识我的眼神。我和你不是一种人。这个本吉是谁?医生又问,我想说你他妈闭嘴,但我只能低头扎针。谢天谢地,等我终于看病人的时候,他正瞪着医生,挑起眉毛,一脸激愤,像是在想你说谁是本吉算什么意思?我完全不想知道。
    ——本吉·威尔斯,唐中之唐的儿子,男人说。
    医生的脸色没什么变化,但我不得不转开视线。我撂下了手上的事情。我说不清——反正就是眼前一黑,身体转身走开。我能听见医生说护士?护士?但感觉像是从遥不可及的晶体管收音机里传出来的。我一直向前走,直到走进电梯。在底层的咖啡馆里待了一个小时。我对他们说我刚才突然觉得头晕,然后不得不忍受三个人问我是不是怀孕了。我险些说咱把咱的逼挖出来贴在脑门上好不好?我只好说我偏头疼得厉害,找不到静脉扎针。
    我有一套指导体系。其实就是三个字:不演戏。老师是烦透了受够了男人和他们的各种屁事的美国黑人女性。我不想要任何烦恼、折腾、冲突、分歧或纠葛。我甚至不想看电视上的戏剧。牙买加人把他们的闹剧带进医院之后,我不得不在清单上加入泰诺和赞安诺,否则就没法出门上班。威尔斯,只是个名字。只是个该死的名字。就像米丽森·塞格雷。
    等m10快线。从那以后,我的右侧太阳穴里就总在疼,不会好转也没有恶化,但无论如何都不肯停下。也许是长了肿瘤。也许我需要停止训练自己变成抑郁症患者。说正经的,两天前我焦虑症犯得甚至难以呼吸,想到曾经有人因为焦虑症突然发作而死。当然了,这只能让我更加焦虑。上次发生这种事的时候,我放声高唱《发工资了》,好不容易才熬过去。那是在曼哈顿的一个车站。好像有个小女孩跟着我唱。绕着长椅奔跑的一个黑人小女孩。另一个小女孩坐在她父亲的大腿上。她父亲坐在长椅上等车。小女孩似乎在唱什么《我知道男孩想什么》,但她怎么可能听过那首歌呢?父亲想同时拿好报纸和
    抱住小女儿——其实还是个婴儿。小女孩一头撞在他的胸口上,他哼了一声,哈哈大笑。她把手里的甜甜圈放在父亲嘴边,他像狗熊似的咬了一大口。小女孩尖叫。我想转开视线,但做不到,除非他们一起看我。
    爱老爸的女儿总喜欢从侧面抱住老爸。我在医院里经常看见这种场景。老爸抱着生病的宝贝女儿,女孩呼吸困难或者被虫咬了。女人搀扶着病弱的父亲来做核磁共振或接受化疗。也许只是因为从侧面更容易抱住父亲吧。昨天,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被送进急诊室,冲着父亲嚷嚷了十几分钟,然后忽然从侧面抱住他,用两条胳膊搂住父亲,直到双手相遇,然后把脑袋搁在父亲的胳膊底下,让父亲包裹住她。倒不是说我想我父亲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但我开始怀念不吃赞安诺的日子了。
    我在车站等车,看着那位父亲和两个女儿。他时而大笑,时而嘟囔,时而嗯哼,好的,亲爱的。看不出他是不是牙买加人。只能猜他大概住在枪山和波士顿路之间。女孩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在用父亲的眼神看着她们。医院里的男人对我说,你根本不知道你爱任何人能爱到这个程度。每次听说有孩子被汽车撞了,你都会吓得腿软。那种父亲的眼神,不知道他们到什么时候会失去它。
    新闻里从来没有好消息,所以我不再看新闻。我甚至不想知道牙买加在发生什么,但假如消息能传到布朗克斯和曼哈顿,那就肯定不可能是好消息。牙买加人从来不会对我说我想听的话,所以我不和牙买加人说话。我从不怀念那个国家,一次都没怀念过。我厌恶怀旧情绪,怀旧情绪不等于记忆,而我的记性太他妈好,不适合怀旧。重点在于,假如这些都是真的,他血逼的我为什么要待在布朗克斯牙买加人聚居区?科萨、芬顿、波士顿、吉尔凡,还不如干脆管这儿叫金斯敦21算了。科萨大道上,我是住在路口屋子里的孤独女人,会无声无息地死去、腐烂,等尸体开出花来,别人都没开始琢磨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是住在这条路尽头的布·拉德利。我他血逼的在跟谁开玩笑?他们多半认为我是笃信基督的女士,一辈子没交过男朋友。我是那个神气活现的坏脾气护士,喜欢穿白色长筒袜和舒适的鞋子,总是穿制服出门和回家,不让别人了解她的其他方面,也从不和任何人交谈。
    不知道有没有人见过我晚上出门。虽然我心想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但我总是从后门悄悄溜走。我只希望别再有受了枪伤的牙买加人在医院出现。我只希望……你知道吗?米丽森·塞格雷,往那个方向思考从来都不会有任何好结果。哪怕只是想到要动这些念头,我的偏头疼都疼得更厉害了。别他妈胡思乱想了。
    上周有个白人大学生听见我的口音,问我有没有见过歌手。我忽然想到,我是少数几个能回答见过的人之一,但我还是很生气。他开始唱关于鸟的那首歌,刚开始我还能忍受,直到我想起那些死去的年月。妈的,一想到我回想起死去的年月,我就总是会真的想到死去的年月,然后就妈的、妈的、妈的、妈的骂个没完了。死者都去他妈的吧,我还活着。
    车来了。
    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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