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翠现在是嘉善身边最老的人儿了,从宫里出来的,到底比府上的侍女胆大些,便笑说:“太子待我们公主如此仁厚,公主哪敢不好呢。有奴婢们伺候着,太子您尽请放心。”
    嘉善也调侃道:“你已入主东宫,也娶了自己的太子妃,怎好随时到我这儿来。何况前几日太子妃才来探望过我,你们夫妻的心意,阿姐都晓得。”
    “瞧,光说我,”嘉善笑一笑,“我还没问你与太子妃处得怎么样。”
    太子妃袁氏是宁平郡王的嫡长女,宁平郡王乃世家贵族,家教极严。嘉善从前就见过袁氏几次,论品行教养,袁氏也算无可挑剔,绝对当得上未来皇后的位置。嘉善对这位弟妹挺满意,只是不知道元康如何想。
    赵佑泽道:“太子妃是个好姑娘,我会待她好。”
    他是个一言九鼎的人,嘉善闻言点点头。
    展岳不在,连瑄哥儿也都去了学堂,昔日热闹的府上不免显得冷冷清清。
    赵佑泽环顾四周一圈,笑说,“阿姐还不知道吧?今早的朝会上,我与父皇一同看了西北传来的加急捷报。姐夫已经拿下安定侯,顺利接管了他麾下的将士,待西北安定下来,姐夫就能带人折返了。”
    “我知道,”嘉善扬一扬手中的几张纸,“你姐夫寄了几道家书回来,你来之前,我正好在看。”
    “姐夫真是好细的心。”赵佑泽瞥了眼嘉善手上拿捏着的厚度,无压力地吹嘘了展岳一番,“姐夫在家书里,肯定比在军情上写得细致多了。”
    嘉善笑笑。
    展岳写的一手清隽俊采的好字,除了细说西北风光外,还额外绘了一张大漠孤烟直的草图,干涸的墨迹透过纸张,下笔之处,无一不是相思。
    想到赵佑泽也没见过漠北风景,嘉善遂大方地将展岳绘的那张草图递给赵佑泽看。赵佑泽接过,仔细瞅瞅,沉吟道:“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画得好!”赵佑泽赞道,过得一时,他又搁下纸,神情微顿,“可惜我是没机会领略了。”
    “阿姐恐怕也没有。”嘉善说。
    赵佑泽问道:“阿姐想不想看?”
    嘉善一怔,过了片刻道:“有些想。”
    “只是有些?”赵佑泽一动不动地看向嘉善,“莫非在我面前,阿姐也不敢畅所欲言吗。”
    嘉善又捻起那张纸,指尖细细描绘了一遍连绵的燕山山岭和赤红的落日,这一次她说:“挺想。”
    “那日后等我登基了,给姐夫封侯,让他上任时带着阿姐一起去看,阿姐说好不好?”赵佑泽的嗓音平和,听起来却像十分遥远。
    嘉善眉心一跳,立时道:“瞎说什么。”
    她使了个眼色,屋子里除了丹翠外,别的婢女们都自觉退下去,最后一个还乖觉地阖上了门。
    “我没有瞎说,”赵佑泽鼻尖的气息暖暖地呼出来,他的眼睛乌黑明亮,“阿姐,我是储君,未来就是皇帝。不管阿姐有什么心愿,我都可以替你实现。”
    嘉善道:“我的心愿,如今已一一实现了。”
    “当真?”赵佑泽的声调极是悠缓,他淡声说,“我听闻阿姐近日来,时常过问有关怀庆的消息,阿姐好像很关心她的荣辱。”
    他突然提起了怀庆——赵佑成膝下唯一的女儿,也是李氏与嘉善之间的一场交易。
    嘉善一时间恍惚了一瞬,久久说不出话来。
    过得半晌,她才道:“是,我很关心。我不仅关心怀庆,元康,还有个问题,我憋在心里了很久,也想问一问你。”
    赵佑泽道:“阿姐请问。”
    “你被立为太子的事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赵佑成他们又是什么时候知道?”嘉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低声开口。
    赵佑泽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又像是欣喜她终于问出了这番话,于是说:“我与赵佑成知道的时机皆在阿姐之前。”
    嘉善闭了闭眼,默默道:“果然如此。”
    那一日李氏说了那样的话,嘉善便觉得奇怪了,这些天里,她辗转反侧,只是始终不敢相信。
    嘉善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惊颤。
    赵佑泽见嘉善的反应不对,忙上前一步握住了嘉善的手,见她手心冰凉,俨然是惊惧之兆,忙唤了声:“阿姐!”
    “你在想什么?”赵佑成沉声问。
    嘉善道:“我在想庄公养祸的典故。”
    赵佑成已经听明白了嘉善的症结所在,反问道,“阿姐觉得,父皇对大皇兄好如庄公养祸?”
    “难道不是吗?”嘉善说,“否则何必故意透露要立你为太子的消息给他们,又为何放任赵佑成与秦王他们沆瀣一气,父皇真的就没有存过一丝的养祸之心?”
    嘉善说着说着,不自觉无声掉下了两行泪来。她自然不是在怜悯赵佑成,只是忽然开始害怕。父皇久浸权术,连对一手教养的赵佑成也能如此狠心,那么上一世,元康双目救治初有希望时就被诱骗进宫杀害,这到底是赵佑成为了斩草除根还是父皇为了□□天下所做的临终示意?
    他们这些子女,在章和帝这样一个铁面无情的帝王心里,到底占了几分位置?
    这些年的舐犊之情,莫非也只是父皇权衡之术下的天秤筹码吗?
    嘉善目光泫然,不敢再深想。
    第142章
    赵佑泽目光和煦, 一瞬不瞬地盯着嘉善看。他缓慢起身,踱步到嘉善身边去,笑说:“阿姐别哭。”
    “我与你有不同的见解。”
    “你觉得父皇是在庄公养祸,我却认为父皇是一片拳拳之心。”
    “这些年来, 我们与大皇兄势如水火, 阿姐以为父皇看不出来吗?阿姐可以想想, 若没有这次祸端,大皇兄不日就会前往封地。父皇健在时,大皇兄与我自会相安无事, 可待父皇百年之后, 大皇兄必然不会甘心屈居人下,势必祸起萧墙。到那时, 不是我容不下他,就是他要反了我, 我与他只可存活一个。”
    “诚然, 父皇故意放任大皇兄与秦王、安定侯牵扯过深。但父皇养祸,养的乃是秦王和安定侯,不是大皇兄。大皇兄眼下虽然被废, 至少还能保住一条命,也留下了怀庆这个血脉。”
    “阿姐不妨仔细参谋, 父皇这到底是救他还是害他。”赵佑泽声调清泠泠, 自有股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嘉善冷静下来,这些天混沌不堪的头脑终于扯出了一个清楚的思绪。
    她心里有了底,缓缓道:“元康说得不错。”
    “倒是我小人之心。”嘉善说。
    “不怪阿姐,”赵佑泽笑一笑, 露出几颗晶莹剔透的白牙,瞧着机灵可爱, “阿姐是关心则乱。”
    “将这消息故意透露给阿姐的人才是真正的其罪当诛。”赵佑泽眼里的杀气一闪而过,他板正了身子,属于上位者的威严隐隐显露,“告诉我是谁,我必将这人打一顿板子给阿姐出气。”
    嘉善想到那一日的李氏,一时竟分不清她是跟自己一样的当局者迷还是真的存心挑拨。
    想一想,嘉善说:“罢了,没必要跟一个死人置气,而且她也帮了我一个忙。”
    嘉善已经从怀庆奶娘身上拿到了安定侯通敌的证据,证据十分详尽,甚至能追溯到先帝时期,难怪当日李氏说牵扯到了永定侯府。
    有这份证据在手,只要傅骁能够平安归来,永定侯一案当可重见天日。
    嘉善不说,赵佑泽也能够猜到,他一手执茶盏,轻推开面上的浮叶,淡声说:“是李氏吧。”
    “她比庄妃,甚至比秦王妃危险得多,”赵佑泽说,“不怪父皇决意灭整个平阳侯府。”
    当日的宫闱谋反案,最终的主谋被定在了平阳侯府身上,所以平阳侯府阖府覆灭,赵佑成被苦心保全。至于秦王,对于这个胞弟,章和帝似乎还很厚道,昭告天下的圣旨上甚至没有提及他参与谋反,只说他与秦王世子忠心护主,在动乱发生时,进宫勤王,却被平阳侯狠心杀害,秦王妃知晓此事后伤心过度,不日也撒手人寰。
    些许大臣百姓们还为秦王父子的忠烈哭了一阵子,章和帝与秦王的兄弟情深也被人所津津乐道。
    这是章和帝与赵佑泽商量之后做的决定,章和帝不愿做个孤家寡人,更甚者是百姓眼中的暴君。若被天下苍生知道亲生儿子和亲弟弟联合起来造他的反,难免不会被人怀疑,是不是今上不英明,否则怎么会落到众叛亲离的下场。
    而今只用简单的一二手段,就可起到收买人心的作用,何况秦王、秦王妃、秦王世子也都一样被诛,殊途同归,何乐而不为。
    章和帝亲口与赵佑泽说过:“帝王之道固然孤寡,但是别让自己真成了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元康,你是聪明孩子,朕的意思你自当明白。”
    “是,儿臣明白。”
    也是因为明白,赵佑泽更懂今日章和帝示意他过来,是要对阿姐表明什么。
    赵佑泽微微弯腰,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爷几乎是以一种躬身的方式在对嘉善说话,他温声道:“阿姐,有父皇护着,有我护着,阿姐大可高枕无忧。我幼时,阿姐护着我的情谊,元康永生不忘。”
    “不管我是什么身份,我待阿姐之心,会永远如初。”赵佑泽浅浅一笑,极为认真地说。
    嘉善眼眶湿红,她仔细看着赵佑泽,一瞬不瞬地。片刻后,她点头,嗓音微哑:“阿姐相信。”
    两月后,嘉善成功诞下一子,母子平安。唯一可惜的是,不是所有人预料中的弄瓦之喜,这回她生的依然是个大胖小子。这位大胖小子不比瑄哥儿生下来时那惊世骇俗的“七斤七两”,只刚过六斤,依旧十分健康。
    嘉善生产这日,裴夫人、顾珺仪、乃至已经出嫁的清河公主都来了,只有太子妃姗姗来迟,碍于她的身份,众人没有说什么。
    太子妃却自顾笑道:“我来迟了,实在是有个大喜事儿,正好应今天的景,也算双喜临门。”
    这里头,顾珺仪是最健谈的,便接着话说:“看太子妃的样子,应该是西北那边又有好消息吧。”
    “不错!”太子妃笑道,“我来之前,太子刚回东宫,亲口跟我说的。大驸马打了个漂亮的仗!还是和傅参将一起,傅参将失踪这段日子,根本不是吃了败仗潜逃,更不是被俘虏,竟是径直捣到了突厥的王庭去!”
    “大驸马也是艺高人胆大,突厥的叶利可汗认定他初上战场,经验不足,他便故意佯败,为了麻痹敌军,不惜以自身为饵,深入敌营,正好与在王庭的傅参将里应外合,他二位已经生擒叶利小可汗,准备班师回朝了。”
    “当真?”刚生产完的嘉善鼓足气,强撑起身子,面露欣喜地问。
    太子妃笑道:“不骗阿姐!我出宫时,太子刚传手谕解了傅府的封禁,还派了人护送傅夫人过来。”
    清河道:“真是难得的喜事。看来今儿是个好日子,皇姐喜诞麟儿,西北捷报频传,可见这二公子未来必有好福气。”
    嘉善摸了摸小儿子娇嫩的脸蛋,笑说:“那就承太子妃和清河的吉言,小名取作双喜好了。”
    “万事难两全,但双喜不一样,”裴夫人笑着说,“待驸马回来,可就是三喜了。”
    展岳是此役的主帅,顺利解安定侯兵权在先,免去一场军中哗变,其后又生擒叶利可汗,可谓功不可没。只要他回京,必然封侯拜相。
    但嘉善眼下却不关心这些,她只是再度看了眼小儿子那突出的生理特征,笑叹道:“怕是他回来,见到双喜,会失望更多。”
    只有嘉善知道展岳多想要个女儿,尤其在看见顾珺仪和裴元棠的女儿长得越发粉雕玉琢后,展岳更想要个神似嘉善的闺女。
    离开之前,他还说,要从西北给女儿带些好玩意儿,免得回来时闺女不亲爹爹。
    可以想见,待发现又是个泥小子,展岳面上会出现多少叹惋。
    西北的捷报是从军中急送京城,因为生擒了叶利可汗,这场战役的意义又不一样了,将会涉及到两国邦交。
    章和帝的旨意是让他们即刻押送叶利可汗进京,至于回京之后该如何拿这位小可汗狮子大开口,那就是六部和皇帝太子操心的事儿。
    展岳进京的那一日,为表郑重,身为太子的赵佑泽亲自出了京城,在东宫侍卫以及新上任的九门提督的护卫下,走了五百里地迎大军凯旋。
    整个京城一派喜气。这可是鲜见的大胜,对展岳以及傅骁而言,更是难得的
    的战功。
    即便当着这么多大臣将士的面,赵佑泽也没跟展岳生分,仍然以辈分称呼他:“大姐夫和傅参将此番劳苦功高,父皇特派我来亲迎,”
    “臣惶恐,劳烦殿下。”展岳礼数周全地躬身。
    赵佑泽笑一笑,再次给他做面子,亲身上前扶他起来。浩浩荡荡的西北大军驻扎在城外,叶利可汗和安定侯等人的囚车则转为东宫侍卫押送。
    这个时辰,朝会已经散了,展岳遂直接去殿上向章和帝报道了全部的概况。章和帝连声道好,见他满面疲惫,朗笑着说“在过几日的朝会上再论功行赏”,便没有多留,先让他回府更衣梳洗。
    这一日,学堂里正好放假,瑄哥儿因为新得了弟弟,也没去温书,守在弟弟跟前,一边看双喜睡觉,一边问嘉善:“阿娘,弟弟怎么每天都在睡觉?他什么时候可以跟我一起去骑马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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