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淮的诏令未下,沈家不能轻易处置秦征,又因其身份特殊,在囚牢中的处境比旁的囚犯要好上许多。
    少年的面前的矮桌上燃了盏灯,旁侧还摆着壶白水。
    洛久瑶走到他对面,对上他抬首望来的目光。
    秦征左肩与手臂的伤处已缠上了厚重的细布,因肩侧的伤及筋骨,依稀可见细布中渗出的血。
    伤口牵制了他的行动,他本想为她倒水,却只能抬起右手:“殿下,请。”
    洛久瑶立在原处,问他:“世子想见我,想同我说什么?”
    秦征抬眼看她,眉目间不见有丝毫急切的模样,口中说的却是:“自然是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你来见我,不是也有话想要同我说么?”
    洛久瑶缓缓坐下:“我的确有件东西要还给世子。”
    秦征笑了:“好啊,我也有些话想先问一问殿下。”
    洛久瑶坐在草席上,抬手自水壶中倒出两杯白水:“世子请问。”
    秦征看了看她递过的白水,再抬眼,一字一句问:“我想知道,当初在长景殿的时候你便已经认出钩月刀……也认出了我,对不对?”
    洛久瑶点头,自袖中取出那枚在陵墓中伤及他的短刀,按在桌上:“是,钩月弯刀削铁如泥,当时那颗被削去一半的钉子就在我的袖中。你的钩月划破我脖颈的时候,那颗钉子也曾划破我的指腹。”
    秦征看着那柄刀,目光渐渐暗下去:“我早该看明白的,若是我早些看明白这些,或许今日你我不会坐在这里。”
    “秦征,你不必后悔。”
    牢狱中湿寒,洛久瑶的身上还发冷,抬手拢了拢衣袖,“你既存有异心,即使你一早知道我不是今生的洛久瑶,如今的情状也不会有分别。”
    “或者说,你会选择放弃此生谋划的一切,携西境归顺于洛淮吗?”
    秦征一时沉默。
    他垂首,口中喃喃,却并不是在问她。
    “我,不会吗……”
    洛久瑶也没有应声。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再一次笑起来。
    他笑得轻快又畅意,好似卸下了一肩重担似的,令洛久瑶恍恍惚惚想起前世来。
    想起那年的藩王来朝宴,想起那个在宴上掷地有声的挑衅于她,满面皆是傲慢的秦王。
    他高声挑衅,却是坐在皇位上的洛璇先听他不过厉声打断,驱策侍从将他架出大殿,关到狱中。
    为表对她的维护,洛璇将秦征关在囚室中整整一日,以儆效尤。
    她在狱中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看着她,指尖颤抖而对,笑的身体抖动,最后竟在笑声中落了泪。
    笑声渐渐休止,秦征再次开口。
    “洛久瑶。”
    他声音带着小心的试探,轻声问道:“如果在从前,你先遇见的是我而不是沈林,你会不会……”
    洛久瑶捏着衣袖的指尖一顿。
    她抬眼,看着他,说:“不会。”
    秦征低笑一声:“你无情的性子倒是从前至今都不曾变过,明明我们的缘分就要尽了,你也不肯说句好听的哄骗我。”
    洛久瑶垂着眼,迎上他的目光:“秦征,你知道答案,何必问我?”
    “是,我知道的。”
    秦征的唇畔仍挂着笑,唇齿间却发苦。
    他轻声重复着:“我明明早就知道。”
    “当年凤阳一行,你不惜引众人谩骂,暗中处决大批与当年之事有关的朝臣,朝野上下一时人心惶惶。”
    ”你不顾群臣反对,不顾众人背后的编排与诋毁也要把持着国玺与兵符,将权势拢在自己手中,就是为了以此查清沈家当年的冤案。”
    洛久瑶应他:“是,我的初衷的确如此。”
    在那之后,却未必尽然。
    洛璇尚年幼,虎狼在侧眈眈而视,她要为他修剪枝叶,保他接过一方干干净净的棋盘。所以即便遭人口舌,她那时也不能放权。
    但洛久瑶没有继续说下去。
    秦征微微失神,终于道:“殿下想问什么,臣知无不言。”
    洛久瑶点头,径直问:“你将诬陷沈家的东西藏在哪里?”
    秦征轻轻笑了:“敏锐如殿下,却猜不到,状告沈家通敌的文书或许已在燕京了。”
    “如今沈长弘、沈停云与沈林三人皆在北地,燕京城中没有为沈家辩驳之人,元陵的护身符虽能保沈家一时,但有心之人借此实际推波助澜却再简单不过。”
    “殿下既救臣一命,还有一事,臣可坦诚告知殿下。”
    秦征的神色认真些许,“臣回到此地这样多年,曾在燕京城中埋下了许多暗线。”
    “臣与洛久琮合作,他亲眼见着臣布下那张网,亦知如何调动那些势力,如今臣虽与他意见相左,但此行离京多时,他定然能猜到臣前来北地……燕京城的守卫从来不算森严,只程惊鸿一人不过螳臂当车。”
    “等到先皇的诏令传到北地,沈停云若此时带兵回京便为谋逆,重蹈覆辙或是舍家族清誉,怕是要请殿下与沈家好好抉择了。”
    洛久瑶神色一凛,径直起身。
    “殿下。”
    秦征却又唤住她。
    他问:“洛久瑶,你会记得我的,对不对?”
    洛久瑶点头。
    “秦征,我会记得你的。”
    她抬手,轻轻覆上肩侧的那道伤疤,一路滑至心口,“是凭这道疤痕,与从前死去的一条命。”
    “洛久瑶,有没有人说过,你的心肠真的很硬。”
    “可你却能让一具空洞洞的躯壳变成人,甚至让他在血肉淋漓的疼痛中长出一颗心。”
    “然后你告诉他,人是要死的。”
    “他是要被他的心杀死的。”
    秦征抬眼,言语间竟满是凄怆。
    “洛久瑶,不管是从前还是后来,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我的箭,从不会淬毒。”
    第79章
    燕京城的消息来得很快, 到牢狱中见过秦征的第三日傍晚,连州城接到快马所传密信。
    密信所言简短,只说燕京忽起时疫, 不仅城中百姓病死大片,皇城中众人亦染疾,圣上自十日前一病不起,太子更是憩于东宫, 多日未见好转。如今唯有五皇子洛久琮尚且安康,接过了本代洛淮监国的太子手中的政务,每日辛劳于此。
    皇城内的消息捂得严实,书信快马也要在路上花费几日,想来此遭已将半月,燕京城如今状况谁人也不敢妄加揣测。
    沈停云见信后察觉出异样,登时想要携人回京,被沈长弘拦下。
    沈长弘多年驻守边关,虽一心避让前朝的错综势力,常时多与军法兵书为伍, 对皇城中的此番变故却十分敏锐。
    这场时疫来得突然,宫中的消息又能秘而不发这样多的时日, 更连沈家在宫内的人都难以传出消息, 显然是有人有意借时疫为由,想要揽过皇城中的势力。
    如此看来, 洛淮的情状不容乐观,怕是要在这场所谓的时疫中时日无多了。
    洛久瑶心下亦思量, 燕京如今的状况, 大概真的如秦征所言那般。
    一向于众皇子间心无防备的太子亦缠绵病榻,若洛久琮存了杀心, 怕是他也难逃其难。
    燕京城乱象渐起的消息始终被人按在水面下,送去燕京的书信没有回音,诏书也始终没有送到连州城,第五日,沈长弘终于唤来沈林,又请了洛久瑶同到议事的书房。
    他在飘忽晃动的灯火下朝洛久瑶恭敬一拜,同她道谢,请她与沈林一同回京。
    洛久瑶明白沈长弘的意图。
    洛久琮是因沈家在景央园查出了西境与北契的联结罪证,生怕下一步牵连出他与北契的关系,这才索性孤注一掷。
    若洛久琮真的生了杀心谋权篡位,刀尖所向的第一个,便是已然与他结了梁子,又尚且未被他拿捏在手,天高路远驻在边地的沈家。
    而洛久瑶终究是燕京的殿下,有她在,沈家的势力可以名正言顺地听她差遣,从中求得转机。
    启程离开北地的那日,连州城下了一场春雨。
    天边的阴云倾压而下,变作一重化在水中的墨,滴落下来,打湿了洛久瑶的肩头。
    接连赶了几日的路,越过赢水,队伍在一处驿站歇脚休整。
    马车赶路不便,众人的当务之急是赶回燕京,便需得快马不停,日夜兼程。
    洛久瑶不常骑马的缘故,离开前,沈长弘亲自为她挑了性情最为温驯的马匹。
    然而即便如此,接连几日的策马急行,她的小腿掌心依旧被鞍鞯与粗粝的缰绳磨得有些发疼。
    沈林接她下马,打眼望见她发红的掌心,又见她蜷了指节掩下,寻驿馆的小厮要来冷过的布巾为她轻敷。
    二人在窗畔的小桌歇息,洛久瑶将手递给过去,视线转向外面灰茫茫的天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空气安静许久,她忽而开口,目光依旧没有收回来。
    “沈林,此番回京,会有许多麻烦事。”
    她的嗓音很轻,有风吹过,话语便散在风里。
    洛淮与洛久瑜的身陷险境,燕京渐起的乱象……此番回京,他们所面对的或许是与上一世十分相像的情景。
    那他们所要面对的结局……是否会与上一世有所不同?
    沈林却仍专注于她红痕未褪的掌心,边在她掌心缠着柔软的布,边道:“缠上细布后会有些不便,但不至磨痛破皮,离燕京还有段不近的路程,还是要辛苦你几日。”
    洛久瑶哪里在乎过这些,勾勾他的手指,将他的注意勾回来。
    见沈林抬眼,她继续道:“燕京变故,洛久琮能这样做,又有秦征先前所言,即使离了西境,他在燕京城的势力也不容小觑。”
    沈林点点头:“我与大哥处置景央园事务时亦有所见,西境在二者的连结中不到五成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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