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走一趟便走一趟,”夏宇川不耐烦,“无事自然放他回来,又不要你们全家都走一趟,你着什么急?”
    袁兮风怕牵累儿子,摇手不许袁明赫再说,自己跟着镇南卫上车走了。夏宇川这才作罢,指挥镇南卫离开袁宅。
    等他们走后,袁明赫连忙紧闭大门,从密室里放出几位朋友,让他们从后门溜出去回家。等到明鬼先生要走时,袁明赫将他拉到一边,道:“先生,我不方便出去,请您务必将此物带到顾淮卓大人府上!您出去之后,逢人打听兵部侍郎顾大人便是。”
    明鬼接过“白衣血令”,一时感慨道:“你我虽是忘年之交,但胜在心意相投,正所谓明人不说暗话,我师父与秦家相交甚笃,我跟着他去过几次顺南王府,见过秦老王爷,那真是好人!”
    他说着伸出拇指赞道:“豪爽!实在!没半点王爷的架子!今日这事既是为了秦家公主,加之白侯甚合眼缘,我少不得要尽些心力,你放心好了!”
    袁明赫再三致谢,看着明鬼将“白衣血令”藏在袍子底下的裤腰间,这才送他出了后门。却说明鬼晃晃悠悠走到巷口,暗地里却闪出三两个人来,持长刀拦住去路。
    “站住了!你可是从袁家出来的?”
    明鬼一惊,打量他们穿着镇南卫服色,心下明白从袁家出来的都要搜身报备。他脑子转得快,借夜色掩护悄悄捏弄裤腰,让白衣血令慢慢滑到裆间。
    “是,我是从袁家出来的,是去找袁公子喝酒的。”明鬼摆出可怜模样,“几位大人!袁家的事与我没半点关系,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少说废话!把衣服脱了!全脱干净!”
    镇南卫果然要搜身,明鬼无奈,一边慢吞吞脱衣裳,一边哭叽叽抱怨,满嘴说着早知如此就不来喝酒了。镇南卫被他念叨得生烦,上来剥掉明鬼衣袍,将他上下摸个透彻,果然找到藏在裆里的“白衣血令”。
    “这是什么?”搜身的人皱眉问。
    “这,这是我请人写的符!”明鬼信口胡诌,“不瞒大人,小人最近有点,有点那个,疲软……,因此请了活神仙写了这个血字,说是放在裆里就能,就能……”
    “快走!快走!”镇南卫不耐烦听下去,捂着鼻子将血令扔在地上,嫌弃地猛挥手。
    明鬼如蒙大赦,拾起白衣血令穿上中衣,也顾不上整理外袍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出两条巷子,这才停下大喘气。等他把气喘匀了,想想镇南卫已经看住了袁宅,想来事情不小,这张“白衣血令”也不能耽搁!
    他也顾不上别的,捉住一个打更的,借问顾淮卓府第在哪里。好在顾府离袁宅不远,更夫打这一片熟知地情,于是替明鬼指点了方向,明鬼紧赶慢赶向顾府去了。
    他这里逃出生天去送信,那边恬斋里也收到大理寺报信,说镇南卫围住袁太医府第拿人,连等在巷口的傅柳陆长留一并被带走了。
    言洵暗叫不好,只当宸贵妃事情败露准备动手了,便立即更衣进宫。这几日太子新丧,有旨意让言洵多进宫陪伴皇后,虽然宫掖下钥,但要事通勤的边门还是放言洵进了宫。
    他进了宫没去见皇后,而是直奔皇帝起居的御书房,却不料扑了个空,皇帝不知所踪。言洵有心打听,又怕落了痕迹,好在他为人随和大方,平日里小恩小惠拉拢了不少人心,这时候便有个相熟的小太监陈遇安过来,悄悄说皇帝往凛涛殿去了。
    言洵这一惊非同小可,情知皇帝是在审含山。他略略沉吟,只怕今晚宫中要生变,于是吩咐苗和去皇后宫里报信,自己立地将陈遇安拔擢成一等太监,要他跟着往凛涛殿去了。
    在宫里做太监,能出头便是半个主子,不能出头就是个苦力,陈遇安得此际遇,自然奋起十二分的精神跟随。凛涛殿看似平静,镇南卫都在外围戍守,见了言洵要拦,言洵怒道:“我奉娘娘懿旨,有事急禀圣上,谁敢拦我!”
    他独自一人赤手空拳,陈遇安怕他吃亏,连忙出来说道:“侍卫哥哥们,圣上在御书房留话,要三殿下到此觐见!或许口谕未达,但那是御书房的差事没办好,不该为难三殿下啊!”
    他在御书房当差多年,是个熟脸,镇南卫的头领都认得他,便以为皇帝确实召见了言洵。这些镇南卫虽是夏宇川的心腹,也不敢明面上得罪皇子,因而放言洵过去了。
    凛涛殿跟前,苏有禾在院子里斜身而立,正竖耳朵听殿里的动静。他见到言洵大惊,刚问了一声殿下为何在此,便听着皇帝嘶声吼道:“来人!来人啊!”
    苏有禾一个激灵,翻身便往台阶上跑,言洵紧跟其后,两人推开殿门直闯进去,便见含山呆愣愣站在灯下,皇帝仰面委顿于地,前襟一片鲜血。
    “陛下!”
    苏有禾尖叫一声,先冲到皇帝身边,待扶起来一看,只见皇帝面如金纸,双眼翻白,一口气宛若游丝随时就要断了。
    “快!快叫太医!”
    苏有禾大叫一声,跟着进来的小太监立即往外跑。言洵跪到皇帝身边,一看这状况便知不好,连忙哭叫道:“父皇!父皇你怎么啦!你看看儿臣!儿臣言洵在这里!”
    皇帝本已是意识模糊,此时听到“言洵”两个字,却努力清醒了过来,抓住言洵的手道:“言洵,你,你是言洵。”
    “儿臣是言洵,儿臣在这里!”言洵悲声哭道。
    皇帝费力地转过头,看着苏有禾道:“传,传朕旨意,三子言洵可继朕,朕,朕……”
    他一连说了三个朕字,却是口唇颤抖,再说不下去。苏有禾明知其意,伏地哭道:“陛下圣明,陛下要传位于三殿下,老奴听见了!”
    皇帝这才放了心,然而转念之间,他忽然又抬起手臂,用力指向含山,手抖如筛糠,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陛下,陛下要说什么?”苏有禾哭道,“请陛下慢慢讲!”
    然而皇帝再也迸不出一个字来,他努力发出“施、施、施”的气音,连念了三遍之后,手臂遽然一垂,人也软了下去。
    “陛下!圣上!”
    苏有禾情知不好,遽然大哭起来,言洵也跟着大哭,此时殿外脚步杂沓,夏宇川带着一众侍卫大踏步而来。适才苏有禾身边的小太监飞跑出去请太医,镇南卫立时禀报,夏宇川情知事情有变,因此点齐心腹直闯凛涛殿。
    他进殿眼见异状,忙问:“圣驾怎么了!”
    “圣驾崩了!”陈遇安大哭道,“圣驾有旨,传位于三殿下!”
    陈遇安这一声叫喊,苏有禾虽未赞同,但也没有反驳,想来是坐实了。夏宇川忽然心里透凉,夏氏盼了许久的“言涔即位”转瞬成了镜花水月,让人始料未及。
    “不可能!”夏宇川喃喃道,“圣上不会传位三殿下!怎么可能!”
    “大胆!”陈遇安指了他叫道,“微末小臣,怎能质疑圣意!”
    夏宇川抬眼瞅一瞅他,忽然磔磔笑道:“俺乃镇南卫指挥使,你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竟敢指俺微末小臣?”
    他一眼既罢,唰地撤出腰间钢刀,眼看就要向陈遇安挥去,却听言洵大喝一声:“住手!”
    言洵究竟是皇子,夏宇川下意识缓了一缓,放过了陈遇安。但他转目言洵,逐渐露出狞笑:“三殿下莫要假传圣旨,圣上分明属意言涔继位,什么时候考虑过你?苏公公,你说是不是啊!”
    苏有禾一听这话,忽然仰面朝天,放声哭道:“陛下!陛下真狠心啊!陛下丢下锦绣江山就这样去了,叫老奴如何是好啊!”
    他哭得投入,并不理会言洵与夏宇川的对峙。夏宇川得意,半转钢刀指向言洵:“来人呀,三殿下怀有异心,先给我捆了!”
    要坏事!言洵心想,可恨苏有禾置身事外,夏宇川又掌管镇南卫,他若将自己砍杀了,再矫诏传位于言涔,又有何人能知晓真相!
    就在镇南卫要扑向言洵时,含山一跃向前,伸臂挡住言洵道:“反了你们!竟敢对殿下亮刀!”
    “哟,原来还有个公主殿下!”夏宇川冷笑,“秦家余孽,伙同白贼意图谋反,正好在此将你就地正法!”
    “你们敢在这行凶,难道不怕殿里的冤魂吗!”含山亮开嗓子,“别忘了这里是凛涛殿!它被弃作冷宫,因为这是万鬼同悲的聚阴之地!”
    她一言既罢,便似惊动了鬼神一般,却听一阵风过,殿外松林里悲鸣阵阵,伴着窸窣翻滚之声,像有无数人哭喊着要奔进殿来。皇宫之中哪有不信鬼神的人?众侍卫只觉后背阴风阵阵,不由得一个个缩了脖子,将对着言洵的钢刀转向了门外。
    夏宇川冷笑一声:“小丫头妖言惑众!凛涛殿里若有冤魂,岂容你长到一十八岁!来人!将这两个祸害圣驾的拿下!”
    他一言既罢,却听殿外有人沉声道:“本宫看看谁敢!”
    这声音清越,言洵立时听了出来,便大声叫道:“母后来了!儿臣恭迎母后!”
    转瞬之间,凛涛殿外已是火把透亮,脚步杂沓,不多时,卢皇后在一众护佑中跨进殿来,立即有侍卫冲进大殿,将夏宇川和镇南卫逼在墙角。夏宇川这才惊慌地问:“皇后娘娘!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带人进来时,早已将凛涛殿周遭围定,就算是只乌鸦也难轻易飞进来,怎么皇后却能大摇大摆地进来!然而卢皇后身后转出一人,却向夏宇川道:“夏指挥使,你指挥镇南卫多年,可知十个镇南卫里,就有三个我雪夜盟将士?”
    “顾淮卓!”夏宇川睁大眼睛,“你!你还想着白璧成!”
    “啧,此言差矣!”顾淮卓奇道,“臣下忠君尽职而已,与白璧成何干?”
    “好了,别同他们废话!”卢皇后寒声道,“传本宫懿旨,夏宇川狼子野心,意图杀害皇子,着打入大理寺狱待审,镇南卫指挥使由顾淮卓暂领!”
    在一片领命声里,卢皇后走到皇帝的尸身前,她跪下叩了几叩,却问苏有禾:“苏公公,圣上临终前可有旨意,着何人继承大位?”
    皇后来了,大势已定,苏有禾不敢再打马虎眼,老老实实跪好道:“启禀娘娘,圣上将大位传于三殿下,非只老奴,含山殿下、陈遇安,以及跟着老奴的两个小监都听到的。”
    “好。”
    皇后凤目微转,看到含山时却微微颔首。含山不顾别的,扑通一声跪下道:“皇后娘娘,含山还有一事奏报,这张白绢是从这袭青袍中飘出来的,请娘娘过目!”
    适才言洵和苏有禾只顾查看皇帝,无暇在意其他,只有含山站在那里心潮起伏,既不敢相信皇帝能急病发作,也不敢相信她一句誓言,便能立时成真。
    难道这凛涛殿里,真的有鬼神聚集?
    说到誓言,含山想起从青衫里迸出的那片薄绢,她跪在地上摸到了,拾起来仔细瞧瞧,那上头有字,但不是用寻常笔墨,而是用一种白色颜料书写的。
    白绢上写白字,一时间根本瞧不清楚,但这领青蝉翼是从碧坤宫捎给夏国公的提盒里拿到的,含山不敢怠慢,所幸凛涛殿积满灰尘,含山便抓起尘土涂抹在薄绢之上。
    颜料干透后易凸起,更易吃灰,渐渐地显出字来,含山凝目看去,那是一封信。
    父亲大人钧鉴:上意谢拂衣怠战,欲以沈深春替换之,望速与千丹面晤,嘱其近日稍安,待处置沈深春后,松潘三镇请君自取。桃益
    桃益是宸贵妃的闺名,含山听蓝姑说过。她心口怦然一跳,情知这是宸贵妃写给夏国公的信,而信中之意,是与羟邦王子千丹暗通,商量保住谢拂衣玉州都督之位,等处置了沈深春,再将千丹自取松潘三镇!
    含山万万没有想到,霉朽脏破的凛涛殿才是这宫里最干净的所在!她心里也只剩一个念头,要把这薄绢昭示天下,要将夏国公与宸贵妃通敌叛国的罪行,昭示天下!
    第102章 一件信物
    宫人院的牢房比大理寺狱干净,因为害怕弄出疫症来祸害宫掖。白璧成躺在干燥的草堆上,抬头望着高高的窗子,今晚没有月亮,是个阴天,但天空却发白,也许塞满了看不见的云絮。
    他想含山应该见到了皇帝,也不知他们谈得如何,这对父女十多年的心结能解开吗?如果解不开,白璧成要面对最坏的结果,是含山被终身幽囚凛涛殿。
    那他们就只有一条路了,借顾淮卓之力逃出宫廷,去平州与晓天星会合,拿到秦家宝藏。
    这条最后出路,是白璧成到京城之前设想的,但他在京里待了几天,有许多想法改变了,而有许多模糊的心思,又慢慢清晰起来。
    牢门吱扭一声,有人提着一盏油灯走来,白璧成没有动弹,他坦然等待着。油灯逐渐靠近,灯下露出一张饱满柔和的脸,好像面团似的,慈眉善目。
    “侯爷,让您受委屈了,在这还习惯吧?”
    白璧成略作揣度,道:“挺好的,您是这里的……”
    “执事,宫人院执事,洪刚。”
    他就是洪刚,含山所说的洪大爹。白璧成往后靠了靠,笑道:“原来是洪公公。”
    “哈哈,我虽然是个公公,但这称呼陌生得很,”洪刚打开提盒,拿出酒菜放在矮几上,“他们都叫我洪大爹。”
    “是,我听含山说起过您,她也称您洪大爹。”
    听白璧成提到含山,洪刚仿佛很满意,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眼睛亮亮的。
    “侯爷到了这里,缺什么要什么尽管说,老奴别的本领没有,在宫人院里是说了算的。”
    “好,多谢洪大爹。我也不求别的,只想知道含山的消息,皇帝不会为难她吧?”
    “皇帝为难殿下十多年啦,还能如何为难?但皇帝不会杀了殿下,他害怕悠悠众口,做事多有顾忌,灭了顺南王府已经让人说忘恩负义,不能再让人说冷血无情。”
    “那就好!但我怕含山被幽禁在凛涛殿里,她心性自由,关着她等于要她性命!”
    听白璧成这样讲,洪刚却愁容满面,长叹一声:“不瞒侯爷,老奴也担心此事!那凛涛殿便像个活死人墓,殿下花朵般的年纪,要不了多久就会凋谢!”
    白璧成顺着他的话头,接着说道“洪大爹,现在能帮助含山的只有您了!如若皇帝当真幽囚她,您可有什么法子?”
    洪刚紧皱眉头:“为今之计,只有借助秦家的力量了!”
    “此话怎讲?”
    “侯爷在黔州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本就是殿下的出路!若非中途横生枝节,叫侯爷被押回了京城,只怕您和殿下已然鱼跃深海鸟入林,再无拘束了!”
    白璧成唔了一声,像是赞同,但没有多话。
    “为今之计,只有再续黔州之路!只是殿下与侯爷目标太大,再想出宫难上加难,说不得,只能老奴拼上一把逃出宫去,替殿下把消息递到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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