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陈方如辞去了金融报的工作,专心在家带孩子。她从小就给杨侑然安排了各种课程,有钢琴课,美术课,游泳课甚至马术课。
    因为小孩聪明又漂亮,钢琴课的老师他说特别有天赋,完全就是个小天才!家里人都很爱他。
    而陈方如是个炫娃狂魔,早早就立下了要把孩子培养进牛津剑桥哈佛的目标。在他们的阶层里,有多少多少资产、开什么车住什么房,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培养一个什么都比旁人好的出色小孩才是更重要的。
    陈方如小时候学钢琴学芭蕾,她学习成绩好,艺术天赋卓越,高中读英国私立女校,牛津大学毕业,理所应当的,小孩要像她。
    小杨侑然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陈方舟过来的时候,看见他这么辛苦,跟钢琴凳上的他约定:“宝宝,舅舅周末放假,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杨侑然安静地说:“舅舅,妈妈说我下周得把这首曲子练好,给阿姨们弹。”
    陈方舟就知道了,陈方如邀请了朋友来家里,要让杨侑然弹钢琴给人听。
    她最喜欢听那种吹捧话。
    “方如,你怎么这么会养小孩啊,聪明死了!三岁就能弹这么难的曲子了,不会是下一个郎朗吧!”
    “什么郎朗,下一个莫扎特啦!”
    “方如生的孩子,肯定是天才,两口子基因这么好!”
    年轻二十岁的陈教授,长一张和妹妹有些相似,俊秀斯文的脸。他不到一米八,身材也瘦削,喜欢穿浅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长裤,头发总是梳着三七分,戴着金丝边的眼镜。
    他将小然宝宝从琴凳上抱起来说:“你妈妈周末要出去聚会,舅舅带你出去玩,妈妈也不知道的。”
    杨侑然思考着,纠结了一会儿,问:“舅舅,我们去哪里玩呀?”
    陈教授说:“游乐场上次带你去过了,好多项目啊都是大孩子玩的,你是小孩子,不能玩这个。舅舅带你去山上摘樱桃好不好?”
    小然乖乖地点头,说好。
    那是五月份,山上的樱桃开了,陈教授在山上有一栋避暑的别墅。
    梦境里,杨侑然从第一视角,看见自己坐在后座的安全座椅上,穿着名牌的衣服,被打扮得像小王子。他手里拿着两块他这个年纪可以吃的小饼干,饼干被他舔得软绵绵的,碎成几瓣,他正在舔手指,被安全地保护在座椅里。
    车上在放流行乐,那是平常陈方如绝对不会放给杨侑然听的歌。
    他们的邻居就是国际有名的钢琴家,为了培养孩子的天赋,陈方如特意跑过来买的房子,花重金和钢琴家当邻居,经营关系,送杨侑然去邻居家里和他家中年纪稍长两岁的小朋友一起学习。
    看见杨侑然比钢琴家的孩子,弹奏得还要准确还要漂亮,她自豪得像孔雀一样,几乎是逢人就说,她培养了一个音乐天才,小孩遗传了她和丈夫的好基因,非常地优秀!
    陈教授那天带三岁的杨侑然上山摘了樱桃,但被陈方如发现了。
    陈方如在电话里骂了他几句,最后无奈地说:“摘樱桃太危险了,别让宝宝爬树受伤了,樱桃注意要洗了再吃,不然有虫。”
    杨侑然大着胆子跑到电话里对陈方如说:“妈妈,我给你摘了好大一篮子的樱桃回来啊。”
    他比一般的同龄小朋友口齿要清晰不少。
    陈方如笑着问他:“甜不甜呀?”
    杨侑然点头:“好甜、好甜的。”
    陈方如:“要洗了才可以吃哦,如果舅舅不洗,宝宝就帮妈妈说他!”
    陈方舟插嘴:“我说一声啊,我有洗水果,不会给宝宝吃不干净的东西的。”
    陈方舟是摘了樱桃的当天下午,带杨侑然回去的。
    路上有些堵车,陈方舟根据车载gps绕了一条路,已经快日落了,没想到车子越开越偏,最后没信号了,天也黑了。
    杨侑然在后座犯困地打了一会儿瞌睡。
    是一阵急刹惊醒了他。
    他懵懂地睁着眼睛,握紧了碎饼干:“舅舅……”他喊。
    迎面而来一道刺目的光,那是一辆开得非常急躁的银灰色车辆,正在逆行,远光灯让陈方舟睁不开眼,一瞬间的恐慌让他这个斯文人都骂了脏话,下意识回头看宝宝,他猛地扭转方向盘。撞向了路边的大树。
    砰——
    一声巨响,陈方舟趴在方向盘许久,闻到汽油的味道。
    他晕头转向地起来,从额角流下大片湿漉漉的血痕。外面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宝宝!”陈方舟猛地惊醒,回过头去看,看见杨侑然趴在儿童座椅上,正昏迷不醒。
    他急忙下车:“宝宝!”
    肇事车辆已经逃逸,车从中间被撞得有些凹进去——
    陈方舟动作急切而狼狈地把杨侑然抱下车,注意到他流血不止的眼睛,白嫩的小脸满是脏污。
    “喂,120……”陈方舟语无伦次,把杨侑然平放在地上,不敢动他,他满眼是泪,撑着自己鲜血淋漓的额头,“出车祸了,你们,麻烦你们快来……快来……”
    救护车的鸣笛声响彻高速路。
    ……
    鲜红的救护车停在路边。
    一旁还有一辆银灰色的日系车,车头被撞扁了。
    闪烁的救护车红色灯光映照在每个人的脸上,医护人员打开车门,从后座抱下来一个小孩,然后从驾驶座,抬下来一个成年男人。
    急救员低头闻了闻:“他喝了酒,联系派出所,车牌号是川axxxxxx。”
    警察也很快来了,从医生这里拿到了醉驾人的钱包和手机,再从车牌号定位到醉驾者的身份。
    “陶广丰,路段没有监控,有撞击痕迹,但没有被撞击。他老婆叫杨雪,查下她的电话,通知她过来。”警察扭头望向急救室里推车过去的一个小朋友,说,“她的丈夫和小孩受伤了。”
    派出所给杨雪打电话的时候,她头破血流地躺在地上。一个小时前她和丈夫打了一架,他把烫发用的药水浇在了她的脸上,掐得她快窒息,最后力量悬殊,她因为无法搏斗而晕了过去。
    她接到电话,大脑一片空白:“是、陶广丰,是我丈夫,你说什么,小孩……小孩怎么样?”
    “警官我马上过来,求求你们一定要让医生救我的孩子!”她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人到医院,她撞到医生,医生皱眉看着她身上的伤问她:“你怎么了,要去急救室吗?被家暴了吗?带身份证没有?”
    杨雪仓惶地摇头:“不是,孩子,我小孩……车祸,”她说话已经颠三倒四,“他叫杨侑然,他才三岁!他刚刚出了车祸,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警察过来了,找到她:“你是杨雪。”
    “对,我是,我的孩子,孩子他……”她张望着,眼睛里已经没了光,全是泪水。
    警察:“让医生跟你说吧,等下要你配合做个笔录,你丈夫涉嫌醉驾和肇事逃逸。”
    医生让杨雪:“这边说话。你的小孩现在情况……比你丈夫好一点,你丈夫他正在……”
    杨雪打断:“不用说他,说孩子,孩子,他在哪?”
    医生:“在手术室,需要您签一下字,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但是……车祸导致了眼球被刺穿,造成了眼部组织的严重损伤。无法通过常规手术进行修复……我们建议进行眼球摘除手术。这种手术是为了保护孩子的整体健康和避免感染等严重后果而必要的。手术过程中,我们将会谨慎处理伤口,确保最大程度地减少任何可能的并发症。您能接受吗?”
    杨雪没有管丈夫。
    一整夜,她一直在等儿子出来,头上做了包扎处理。护士看见她脖颈的掐痕,说:“是手术室里的那人对你做的吗?警察在这里,你可以告诉他们。”
    “谢谢你,没用的……我报过警。”她说。
    警方来调节一下,口头警告一下,就会离开。
    这个过程她经历过很多次,已经放弃报警了,杨雪只想要孩子活下来,醒过来。
    深夜,那帮她包扎的护士又过来了,用有些怜悯的眼光,告诉她一个好消息:“你丈夫在手术室里大出血了,可能醒不过来了。”
    她麻木地坐在长椅上说:“谢谢你,我儿子还有多久出来?”
    “因为患者年纪比较小,这个手术比较困难,医生正在尽力,请您耐心等待。”护士给她拿了医院的盒饭。
    杨雪露出一个勉强而感激的笑,她身上很脏、也很刺鼻,充斥着药水的味道,还有血污,头发凌乱得像疯婆子,就这副模样,在医院做了笔录。
    警察问她:“你丈夫喝了酒,开车出去,你没有阻拦他吗?”
    她绝望而憎恨地说:“我当时晕过去了,如果我没有晕,死也不会让他带着儿子出去的。我就应该和他鱼死网破的,我为什么要一忍再忍呢?”
    警察露出有些同情的表情来。
    说:“你丈夫可能肇事逃逸了,目前还没有人报警,等他醒来,可能面临赔偿和刑事责任。”
    她说:“随便吧,只要我儿子能醒来就好。”
    凌晨五点半,天蒙蒙亮,杨侑然被送出手术室,他年纪还小,脸上戴着绷带,脸因为失血而肿胀,皮肤颜色红得很深,到处都是淤青。
    她泪流不止,穿着蓝色手术服的医生有些疲惫地说:“患者家属,小患者已经平安出来了,术后需要观察和住院,我们把他的眼球摘除了,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请您放心。”
    杨雪对医生感激道谢,在儿子的病床旁几乎是彻夜未眠,最后趴在他的床边睡了两个小时。
    杨侑然出手术室后,几个小时就苏醒了,睁着一只眼睛,脸还肿胀着,也没有办法说话,他用那只仅剩的、乌黑明亮的眼睛,望着狼狈的杨雪。
    杨雪痛哭流涕:“宝宝,然然,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妈妈让医生叔叔过来看看。”
    杨侑然并不说话,杨雪给他喂水,抱他去上厕所。
    医生很快来查房了。
    杨雪问:“医生,为什么我的孩子现在不说话了?”
    医生说:“都是术后正常的反应,患者年纪小,观察几天再说。”
    因为以前的杨侑然,也不大爱说话,杨雪起初虽然害怕,但以为是后遗症,悉心地在医院照料他,直到出院。
    至于丈夫,被推出病房后,有医生告诉她丈夫瘫痪了。
    她对此漠不关心,办完手续找了个护工,就没有管他了。
    她背着杨侑然回家,为了照顾他,也暂时关了店门。车祸后的杨侑然不怎么说话,也不哭闹,很安静,喜欢吃饼干和舔手指。
    儿子的行为习惯有些变化。以前爱哭闹,也会尖叫,因为陶广丰的施暴。
    车祸后的杨侑然没有喊妈妈,他安静而乖巧,喜欢抓她的衣服,跟在她屁股后面,像个小尾巴,总不吭声。
    是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喊她的。
    很长一段时间,小侑然都不知道自己和旁人有什么区别,他一只眼睛缠着白色绷带,妈妈带他去看医生,走访名医,最后花了几万块给他做了个义眼,那不是一笔小数目。
    理发店有时候会来一些奇怪的大人和老人家,见东西就砸,骂一些很难听的话。
    小侑然被保护在后面,偶尔会被误伤。
    最后妈妈报警,赶走了他们。她拉下卷帘门,把他抱在怀里。
    “然然,妈妈会保护好你,不会让你受伤的。”
    有一天,小侑然就出声了,喊她了。喊“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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