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锦婳心急如焚,逼问陆寒霄留下的那些人,那人只闷头道:“娘娘稍安勿躁,且等王爷吩咐。”
    又等了十日,滇南那边依然音信全无。她终日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这天,宁锦婳把分好的草药送到药庐,恰好碰上刚从山下义诊回来的老神仙。老神仙已近古稀,身穿一身蓝布长袍,须发皆已斑白,但面容上却没有多少岁月的沟壑。他面色红润,精神矍铄,黑亮的眼眸中有种出世的超然和洒脱。
    “等等——”他叫住欲走的宁锦婳,眼皮一撩,说道:“老夫要的是木鳖子,你弄错了。”
    宁锦婳正心烦意乱,急道:“不可能!我仔细对了两遍,我没错——”她忽地一顿,凑近去细看,原来那不是木鳖子,是番木鳖!仅仅一字之差,药性却天差地别。木鳖子可用来泡酒外敷,对外伤有奇效,番木鳖又名马钱子,虽也有消肿敛疮的作用,但其含有剧毒,能在顷刻间致人身死。
    宁锦婳骤然吓出一身冷汗,人命关天,若没有老神仙提醒,她把这两样药材搞混得闹出多大的祸患?她紧抿着唇,把里面的马钱子一一挑出来。
    经过一年的磨合,两人之间的关系没一开始那么剑拔弩张,老神仙没有凶她,静静等宁锦婳挑完,递给她一方洁白的巾帕。
    “擦干净手。”
    宁锦婳怪异地看了他一眼,沉默着接受了他的好意。
    老神仙是个很奇怪的人,医者仁心、悬壶济世……宁锦婳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忌讳,他对山下的百姓、对抱琴、琴瑶都是和颜悦色的,唯独对自己百般苛刻。琴瑶曾偷偷告诉过她,说师父早年被一官宦女子抛弃,心底看不惯权贵的做派。宁锦婳起初觉得老神仙恨屋及乌,自己受了无妄之灾,后来相处久了,她又觉得并非如此。
    在做“药童”的这段时日,老神仙有意无意中教会她许多东西,分辨药材、施针开方……惹得琴瑶满心羡慕,说师父把王妃当半个徒弟看待。虽然他很凶,但宁锦婳又能从他的严苛中找到一丝温柔。
    比如此刻,他担心她被马钱子的毒性所伤,递给她一方巾帕。又比如当初寒冬腊月,她去挑水洗衣,手指生了冻疮,也是他给自己调制的冻疮药。
    宁锦婳曾认真想过,宁家祖上是不是和老神仙有什么渊源?她的直觉很准,她时常觉得老神仙看她的眼神复杂晦涩,似是恨铁不成钢,又似是透过她在看什么人。
    ……
    等她一根根擦干净手指,老神仙忽然叹了口气,说道:“山下不太平,你安心住着吧。”
    宁锦婳抬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山下在征集壮丁,这是要打仗啊。”老神仙的目光饱含悲悯,不管是输是赢,最后苦的都是百姓。
    “打仗!”
    宁锦婳心底骤然一沉,在世外桃源这么久,她险些忘了自己夫君的鸿鹄之志!她想起这个月未迟到的信笺,原来竟是如此吗?
    突如其来的消息砸得宁锦婳头晕眼花,她一介深宅妇人,无权置喙他什么,可她的钰儿怎么办?钰儿还在京城为质,他反了,皇帝岂能放过钰儿?
    她越想越心惊,脸色煞白得几乎站不住,老神仙见状,皱眉道:“北边打仗又打不到这里,你怕什么!”
    她当然怕!她怕她的钰儿……等等?
    宁锦婳狐疑道:“是北边……打仗?”
    “你以为呢!”老神仙没好气道:“北边的鞑子年年侵袭我朝北境,这两年又是这样的光景。哎,若不是天降灾祸,何至于此啊。”
    干旱缺粮,将士们的粮草难以供应,北境素来战无不胜的霍家军连吃几场败仗,丢了一座城。虽然只是个边陲小镇,可事关大齐颜面,皇帝盛怒,连下圣谕,命霍凌三月之内把丢失的城池打回来,一雪前耻。
    是北边,不是南边。宁锦婳重重舒了一口气,回过神后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冷汗浸湿了后背的薄衫。
    “没出息,这点儿事值得吓成这样。”
    老神仙最看不惯她这副柔弱的姿态,言辞十分不客气,“别总惦记着回去享受,你那尊贵的夫君恐怕此时也顾不得你,老老实实呆在山上,老夫保你性命无忧。”
    倏尔,他似乎觉得语气有些重,语重心长道:“这人活一辈子,不能总攀附在旁人身上,自己有本事,那才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谆谆教诲,可惜宁锦婳完全没听进去,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已经习惯了万事依赖陆寒霄,此时还在担心他的安危。北边的战事牵扯到他吗?这个月为何迟迟没有来信?
    她忧心仲仲地回到自己的竹屋,这里空间不大,刚来时只是个空壳子,如今被她收拾地秀丽雅致,窗台边种着一束兰草,和桌案上的青简书册相照应。
    陆玦看见她回来,立刻噔噔跑了过来,举起泥泞的双手道:“母亲,擦擦。”
    他最喜欢嚯嚯他母亲的花圃,衣袖裤腿上全是泥巴。宁锦婳是个溺爱孩子的娘,十个花圃也不敌儿子开心重要,她耐心地半蹲下身给他擦干净小手,又给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物,陆玦很乖,任由她动作。
    “宝儿,去找抱琴姑姑玩儿好不好?”
    宁锦婳现在心乱如麻,她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她终日呆在山上,消息闭塞,想不出个所以然,也没有陪孩子玩闹的心思。
    陆玦瘪瘪嘴,一张小脸闷闷不乐。虽然抱琴姑姑很温柔,可他更喜欢母亲啊,他正想和母亲玩捉迷藏呢,才不要走!
    陆玦很聪明,他看出宁锦婳情绪不佳,既不哭也不闹,迈着小短腿满屋子乱跑。一会儿揪一把兰草,一会儿爬到桌案上,来回翻动竹简,发出“哗哗”声响,自己玩得不亦乐乎。
    宁锦婳便没管他,她在考虑要不要回滇南。回?陆寒霄迟迟未回信,说不定出了变故,她怕回去给他添乱。不回?她在山里什么都不知道,日日寝食难安呐。
    天色逐渐变得黑沉,山中的夜晚安静寂寥,她们在这里习惯了早睡。抱琴的屋子在宁锦婳隔壁,她照例在睡前来看看她。
    “嗬——这么黑,怎么不点灯。”
    抱琴举着蜡烛进来,轻手轻脚地把房里的烛火点上,青灯如豆,给雅致的房间覆上一曾微弱的暖光。
    “主儿,您在想什么呢,小公子都不顾了。”
    抱琴轻声说道,原来宁锦婳刚才只顾着想事,未曾注意房里何时安静了下来,陆玦小小的身躯呆在角落里,怀里抱着一本书睡得香甜,哈喇子流了一地。
    “怪我,把这小祖宗给忘了。”
    宁锦婳扶额苦笑,招呼抱琴一起把陆玦抬上床榻,如今他大了,宁锦婳一个人抱不住。抱琴给他脱衣擦脸,宁锦婳去收拾他留下来的一堆烂摊子,一卷竹简,两本书,还有一张极薄的明黄色的绢帛。
    “这是什么?”
    宁锦婳心中生疑,她记得自己没有这个颜色的手帕,上手一摸,其质地柔软丝滑,薄如蝉翼,这么好的料子哪儿来的?
    她借着房里微弱的光线仔细端详,上面还用黑线绣着一朵朵小花……不,不对,不是花!
    宁锦婳乌黑的瞳孔骤然一缩,是字,上面是字!
    抱琴这厢把陆玦的被子拉好,见宁锦婳一直愣在那里,不由疑惑道:“主儿,要奴婢伺候您歇息吗?”
    “不、不用了。”
    宁锦婳的声音在细听之下微微颤抖着,抱琴没在意,临走前嘱咐山间夜里冷,记得盖好被子,莫要着凉。
    ***
    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宁锦婳顶着青黑的眼窝对抱琴道:“我们下山。”
    她握紧衣袖里藏着的东西,语气坚定。
    她们月前就在准备下山事宜,抱琴并无惊讶之色,问道:“那容奴婢收拾行装,咱们什么时候走?”
    “今日。”
    “不必带多余的东西,一切从简,尽快出发。”
    宁锦婳留抱琴收拾行李,她去寻琴瑶和老神仙辞行,这个消息太突然,让师徒两人猝不及防。
    琴瑶苦着一张俏脸,伤心道:“王妃娘娘,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多好啊,小公子也很开心,你别走。”
    之前诺大的山里只有她和师父两个人,山间寂静清冷,哪儿有现在热闹。琴瑶舍不得她们,舍不得小公子。
    相比琴瑶的依依不舍,老神仙就直白多了,他沉着脸,斩钉截铁道:“不行!”
    宁锦婳:“……”
    “老夫昨日的一腔良言喂狗了?”老神仙以一种朽木不可雕的眼神看着她,“老夫是为你好!”
    “我知道,您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宁锦婳抬眸对上他的目光,坚定道:“可我现在有很重要的事去做,必须离开。等这件事办妥,我肯定回来看您,当牛做马……”
    “得,老夫不缺牛也不缺马。”
    老神仙阴阳怪气地打断她,这位旁人看来飘渺若仙的绝世神医,偏偏对宁锦婳格外挑剔。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见她满脸倔强,一副打定主意离开的模样。
    过了许久,老神仙问她,“决定了?”
    “嗯!”
    “在这山上,老夫虽不能保你荣华富贵,起码让你性命无忧。下面局势乱,人心杂,未必比山上自在。”
    没人知道老神仙的具体年岁,只知道他年纪很大了,但他的眼睛不像老人一般浑浊,反而又黑又亮,如此静静看着她,让宁锦婳忽然想到了宁国公。
    当年大婚前夕,宁国公也曾语重心长地跟她权衡过嫁与陆世子的利弊得失,当年她毫不犹豫地选了他,如今她亦然。
    她知道山里安全,有瘴气做天然屏障,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用安心等陆寒霄来接她即可。毕竟他那么厉害,她贸然回去帮不了他,兴许还是个拖累。
    可没想到天意弄人,他找了那么久的东西,最后竟阴差阳错到了她手里!当年先帝在病榻前召六位辅助大臣留下遗诏,宁府百年世家,且与太子亲缘深厚,连陆寒霄都认定遗诏在宁家。在送宁重远出城门的时候,她曾刻意支开陆寒霄,偷偷问过他。
    兄长告诉她,没有。
    兄长从不骗她。
    先帝把遗诏给了叶丞相,叶相把它缝在《均田法》的夹层里,没来得及大白于天下便惨遭腰斩。最后兜兜转转,这本奇书被她两岁的儿子玩儿水,弄湿了夹层,终于重见天日。
    宁锦婳一晚上没阖眼,她忽然想起那天她去东市口,看见狼狈却依然挺直脊背的叶清沅,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那是一切的开始,或许这便是天意。
    叶清沅总说自己对她有救命之恩,其实不然,那天她没带够银子,恰好陆寒霄回京,是他救了她。既然如此,这东西合该给她真正的救命恩人才是。此事重大,她不相信任何人,她要亲手交给他。
    宁锦婳的眼神清亮而坚定。老神仙深深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清瘦的背影显出几分寂寞。
    “老、师父——”宁锦婳叫住他,声音哽咽,“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叫您一声师父,您对我好,我心里明白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老神仙脾气怪异,说话也不客气,可是他尽心尽力治好了宝儿,用心教导她,仿佛把她当成他不争气的女儿,只是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此等恩情,只能日后再报答了。
    老神仙脚下顿了顿,他没说话,也没有回头,径直走进药庐。
    ……
    她们走得急,只带了几件换洗衣物,不到晌午便把行装收拾妥当。宝儿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宁锦婳准备出发的时候,发现儿子不见了。
    宝儿有两个爱好,一是嚯嚯宁锦婳的花圃,二是钻后山的山洞。她们在山里呆久了,她倒不担心宝儿的安危,只是得花点儿时间把这小祖宗揪出来。
    她和抱琴兵分两路,宁锦婳边走边喊。宝儿很乖,只要听见她的声音便会自己出来,她这边寻不到,正欲去找抱琴时,忽然看见远处走来一个人。
    她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眼花了,这青天白日的,山里不仅进了外人,这人还是她的老冤家,舒婉婉!
    第97章 第
    97 章“你怎么在这儿?”
    “是你!”
    四目相对,双方都十分错愕,宁锦婳尤甚。她在滇南一年、山上一年,中间生育了小女儿、和陆寒霄解开心结、宝儿痊愈……短短两年发生了太多事,以致于舒婉婉,这个曾经让她如鲠在喉的女人出现时,她内心古井无波,只是觉得奇怪。
    她怎么能避开瘴气上山?
    她还活着?
    “我命不该绝,让你失望了。”
    舒婉婉一身素净的白衣,脸色比身上的衣裳还要苍白。她恨恨盯着宁锦婳,道:“他说你纯真善良?哈哈哈,好一个纯真善良,你就是以这副姿态魅惑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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