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穆满脸都是血,秦游一摸就蹭了一手,他双眼紧闭着,发丝一绺一绺地黏在惨白的脸侧,没有丝毫反应。
    一时间,秦游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颤抖着手,用指间去感受时穆的呼吸,但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他一边叫着对方的名字,又探向对方的颈部,仍然没有动静。时穆的胸口有一个血肉模糊的洞,他不敢乱碰,只好慌忙去握住对方的手腕,然而下一刻,他感受自己的掌心传来了冰冷的触感。
    时穆的睫毛动了动。
    秦游深吸了一口气,连忙将时穆冰冷的掌心紧紧握住,他们交握的指缝之间,血被雨水渐渐冲刷干净,
    紧接着,他又看见时穆的双唇颤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他的颈侧是触目惊心的瘀伤,气若游丝,根本发不出声音。秦游连忙俯身去听,然后他感受到一个冰冷的吻印在自己的脸侧。
    他还活着!
    劫后余生的喜悦冲昏了秦游的头脑,若是在平日里他又要怪这些亲近的动作多么不合时宜,可是现在又如何?
    末日,这里除了他们两人,一个活物也不剩下。他现在根本无所谓,心中的狂喜使他即使搂着时穆再亲几口也无所谓。
    于是秦游也这么做了,他根本没心思去考虑他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在唇舌交缠之间,他尝到浓烈的铁锈味。
    雨还在下,雨声掩盖了一切,给人万籁俱寂的错觉。
    秦游喘息着结束这个吻,时穆染血的唇角带着孩童一般纯粹的笑。他的眼角湿漉漉的,不只是雨水还是泪水。
    时穆的脸侧在他的下颌处轻轻蹭了蹭,是温热的。然后他放开与秦游交握的手,在自己的锁骨下方摸索了好一阵,指尖毫不犹豫地没入皮肤,在秦游惊愕的目光中,剜出一枚染着血的戒指。
    这家伙真是疯子。
    秦游这么想着,他听见时穆躺在自己怀里,发出微不可闻的气音。
    他凑得很近,勉强辨认出三个字。
    那枚沾血的戒指在雨水中恢复了纯粹的金属光泽,然后被套上了秦游的无名指指根。
    第一百四十二章
    黎明
    从一开始, 时穆就没打算活下去。在觅罗为了获胜机关算尽的同时,他也在铤而走险。
    鬼族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团没有意识的物质,关于鬼族的一切秘辛又原本就是禁忌。由于驯养鬼族风险极大, 很多驭鬼师遭到反噬的速度很快, 因此极少有人发现鬼族有非常初级的学习能力。
    尤其是鬼族存在得越久,寄生的宿主越多, 就有几率觉醒一定程度的意识。
    它们思考的方式很简单, 如同低等生物,目的也同样单纯,就是不断繁衍,不断增殖。
    时穆正是钻了这个空子, 他与鬼族达成了一个交易。
    由于阴阳守恒, 火种对于鬼族而言是极大的威胁。而时穆作为神鸟后裔,虽然他的心脏远远不足以替代火种,但仍然是鬼族占据彼岸的阻碍。
    因此,他以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 换来了最后一层保障,确保秦游能平安无恙地走出彼岸。
    也多亏如此, “大清洗”的时候,觅罗遭到反噬, 痛不欲生, 魂飞魄散, 而由于契约的存在,鬼族暂时没有对时穆和秦游出手。
    然而,短暂的温存就像是他偷来的, 很快就要还回去。当鬼族占据整个彼岸的时候,他也要同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一起陪葬。
    只是秦游的怀抱温暖得让他眷恋。
    他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亲吻, 仅存的一点不甘似乎也烟消云散了。
    时穆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流泪。
    在觅罗的折磨与威逼利诱中,唯一一句让他动摇的,就是秦游离开之后,会忘了他,与别人在一起。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盘踞在自己内心的怪物受到引诱,要将他的克制和理智吞噬。
    但是他忍住了。他想看见秦游回到阳光里去。
    秦游发现时穆哭了。
    在遭受了那么多痛苦与折磨也依然面不改色的人,此时正在他怀里无声地落泪。
    时穆红着眼眶,好像一瞬间又变回了那个青涩的高中生。他紧绷着下颌,双唇紧抿着,也不作声,只是落泪,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秦游从那双通红的眼里,解读出很多情绪。
    他俯身,戴着戒指的手与时穆的手紧紧相扣,用从来没有过的轻柔语气问道:
    “想不想离开这儿?”
    时穆闭上了双眼,他没有作出回应。
    “想不想……”
    秦游的声音低沉又温柔:
    “跟我在一起?”
    时穆与秦游交握的手掌突然紧了紧。他仍然紧闭着眼,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下眼睑上,他担心自己一旦睁眼就难以克制地流露出渴望。
    片刻过后,时穆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
    伴随而来的,是一缕如同幻觉的光,透过眼皮落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感受到一阵晃动,他被秦游从地面上抱起来,那双手臂结实有力,他不由得睁开眼,却对上一双陌生又熟悉的眼睛。
    那是秦游的眼睛,之所以陌生,是因为其中泛着奇异的金色。与此同时,雨停了。方才时穆感受到的那缕光,仿佛在乌云密布的夜空中撬开了一道裂缝。
    “走。”秦游语气轻快。他背后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经完全感受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滚烫的血液在他的血管中奔腾:
    “去拿回你的东西。”
    时穆错愕地看向他,下意识地搂紧了秦游的脖子,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被横抱起来。
    其实现在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他所有受伤的骨骼和器官还在违背自然规律强行复原,然而就连这股力量的源头也快要枯竭了,他撑到了最后,现在只是在苟延残喘。
    可秦游背着光,耀眼的光芒洒在他的发顶和肩上,勾勒出一层浅金色的轮廓。那竖金色的光在他身后,宛如昏暗天地间的一条阶梯。
    一袭白衣在曝光下显得更纯粹了,他衣袂翻飞着,在这个晦暗血腥的世界里显得不真实,仿佛下一刻就要转身踏着那光汇聚成的阶梯前往西方极乐之境。
    在彼岸待了太久,时穆已经习惯了黑暗,他不由得眯起眼,却又舍不得错过任何一帧这个模样的心爱之人。
    秦游抱着时穆,与他差不多高的一个大男人抱在怀里就跟一具骷髅似的,比他想象中轻很多,他大步流星地走到神木前,将时穆放下来,让他靠在那苍劲的枝干上。
    “觅罗想要成为彼岸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消失的火种必定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她未必想不到火种藏在这个灯下黑的地方。”
    秦游抬头望着神木经过百般摧残已经光秃秃的树冠,不由轻叹一声:
    “不过只有特定的人选能拿到,也许这就是静檀所说的宿命吧。”
    他耳边响起静檀的平铺直叙:
    “如果一切顺利,按照阴阳守恒的规律,觅罗的淘汰会暂时削弱鬼族的力量,那会是你取出真正火种的时机。”
    秦游单膝跪下,他感受到时穆不安地拽住了自己的袖口,他一手握住对方的肩,另一手将掌心贴在树干上。
    随着晦涩而神秘的音节从他的唇间流出,神木奇迹般地起死回生,从枯萎的枝干中再度抽出新芽,时间仿佛在那繁茂的枝头倒流,很快,郁郁葱葱的枝叶随风摇曳,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取代了血和雨的腥味,闭上眼,仿佛置身于林海之中。
    绿丛的掩盖下,数十枚果实坠在枝头,看上去并无特别之处。唯有其中一枚晶莹透亮,散发着温暖的光,宛如一个小小的灯笼。秦游一伸手,那枚果实就像有自我意识一般,坠入他的掌心。
    在握住火种的一瞬间,秦游感受到脑内如同遭受了一场雪崩,无数陌生且零碎的片段雪花一般在他的脑海中肆虐,他的大脑被这些纷繁复杂的信息充斥得快要炸裂——
    那种滋味比他在试炼中经历的更加痛苦。
    他的神经顷刻间受到千钧重负,甚至直接影响到他的躯体,他一个踉跄,时穆反应极快,下意识伸手扶他,好在秦游立刻咬牙站稳,才避免了两人一同栽倒在地的悲剧。
    与此同时,一直在角落里伺机而动的黑雾再次卷土重来。它们如同嗅到蜜糖的蚁群,贪婪地窥伺着秦游手里那泛着莹莹光芒的种子。
    形势再一次剑拔弩张。
    下一刻,又是一阵地动山摇的动静,来势凶猛的黑雾笼罩着祭坛上空,电闪雷鸣,两人仿佛被囚禁在黑色的铜墙铁壁之中,宛如沧海一粟。
    雨点再度变得急促,时穆伤口失血的速度更快了,他在雨里不断哆嗦着,脸色惨白如纸。
    然而他本人却并未觉察这一点,在黑色的狂风中,他的耳边幻听一般地响起无数呢喃,紧接着,那种诡异的动静越来越响,甚至转化成痛苦的哀嚎,把秦游叫他名字声音都掩盖了。
    随后,时穆意识到那呢喃声来自无数看不见的冤魂。
    他应该与那些亡灵陪葬,万劫不复的黑暗才是他的最终归宿。冤魂的嚎叫声如同四面八方的潮水,从脚底一直淹没到头顶,他失去重心,在一阵又一阵浪潮中摇摇欲坠。
    那些声音里,有的尖锐,有的苍老,甚至能分辨出老幼妇孺。时穆头痛剧烈,恍惚中,他看见自己仿佛又孤身一人回到了那趟列车,他刚下车便猝不及防地跌入漆黑的河水。就在下一刻,河底伸出无数枯手,拉扯着他的脚踝和小腿,将他拽入河底。
    他的口鼻里呛入腥臭的黑水,狼狈地挣扎着,拼命浮出水面。此时,他看见秦游走在不远处的前面,只留给他高瘦的背影。
    胖子和沈清一左一右跟在秦游旁边,三人有说有笑地越走越远。时穆想要大声呼唤秦游的名字,求对方,可是一张口,黑水就一股股涌入他的喉咙,他感到痛苦和窒息,只能眼睁睁看见秦游的背影越来越小,消失在黑暗里。
    绝望这头巨兽终于将时穆吞噬殆尽,连骨头也不剩。
    视角切回现实里的秦游,他还在提防着黑雾的动静,却没曾想回头时被时穆的状况吓了一跳。
    只见数条黑色的脉络菌丝一般攀上了时穆满是血污的脸侧,而时穆脸色惨白,一双眼睛半阖着,原本漆黑的眼眸如同被吸了墨一般变得很浅,瞳孔也涣散了。
    这一幕简直让秦游头皮发麻,他知道这是被鬼族侵蚀的症状。他头一次乱了阵脚,手忙脚乱地捧着时穆的脸,凑得极近,大声叫对方的名字,企图用这种方法让其恢复神智。
    秦游的注意力全被状况异常的时穆占据,根本没来得及察觉后方正在逼近的危险。
    他听见时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还没来得及心中一喜,就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
    时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他向一旁扑倒。下一秒,一道闪电径直从黑云中劈向两人方才所在的位置,秦游只觉得身后白光一闪,那片地面便成了焦黑的窟窿。
    时穆呈保护的姿态伏在他身上,垂着头似乎昏厥了过去。秦游刚从地面坐起来,便看见自己一身白衣上全部沾染了醒目的红色。
    他突然觉得一股怒火从心底里窜出,焚烧着他的理智。
    “时穆!”
    他一边咬牙切齿地叫着身上的人的名字,一边抱着对方的肩膀:
    “醒醒!别睡!”
    见时穆仍然低垂着脑袋没有半点反应,他又急又怒:
    “别睡!睁眼,看着我!”
    “你丫能不能别总想着救别人,考虑考虑自己不行吗!”
    自己已然是一副风中残烛的模样,却还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救人。
    秦游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人,理智告诉他,愤怒的缘由根本不是时穆,而是他包括这一次在内的,之前所有无能为力的时刻。
    简直忍无可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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