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战斗我们大概率能赢,哪怕只是惨胜,”前线基地里,刚打退一波攻击、返回修整的普莱斯迪正和负责这片星域的上将一起看着星域图,“只是获胜之后……我们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不是困扰普莱斯迪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困扰所有能看清局势的将领的问题。
    他们能打赢,以两败俱伤的姿态惨胜,然后呢?然后修整两三年,系外文明再卷土重来,再打一场?
    “我和卡恩的想法是斩草除根、赶尽杀绝,但在我们占据优势的常规战场,我们尚且只能和它们打得旗鼓相当,深入之后,事倍功半都是往好了想,更大的可能是被拖入它们的节奏,追击部队被一点点清剿,”大半年过去,这位女性alpha头上的白发多了许多,只是威严如常,“那样的话,我们好不容易掌握的一点优势就会被逆转,它们可能不等两三年,直接卷土重来,突破防线,进入主星域。”
    普莱斯迪对此心知肚明,正是因为心知肚明,所以他才会问获胜之后怎么办。
    他沉默许久,突然问了一句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洛丝上将,k-010号有消息吗?”
    洛丝上将一怔,继而摇了摇头:“没有。自从这场战役开始,除了有一艘‘诺亚方舟’突破防线返回,再没有任何‘诺亚方舟’的消息。”
    这件事情在军部和政务院引发了好几轮的争吵,如果不是普莱斯迪当机立断,在发现系外文明大举进攻的迹象后带着消息返回,争吵的次数可能要多上一倍。
    而在一片质疑声中,一直不太支持“诺亚方舟”计划的卡恩上将一反常态,站在了“诺亚方舟”那边。
    用他的话说,联邦几十年都没能结束的战争,让自愿执行这个计划的人几个月就找到破局点,合理吗?况且他们怎么知道那些远航的人没找到破局点?万一找到了只是还没传回来呢?
    还没传回来……
    洛丝上将敲了敲额头:“其实如果他们真的能找到系外文明的基地,最好的选择并不是把消息传回来。”
    普莱斯迪再次沉默。他的沉默不是无声的抗议,而是和洛丝上将一样,感觉到了深深的无力。
    如果是之前,最好的选择当然是找到系外文明的基地后第一时间把消息传回来,由军部统一集结战力进攻,但是现在,常规战场上的舰队连战役结束后是否追击都没决定,更别提集结战力进攻远方的基地。
    不仅如此,一旦系外文明得知他们获取了己方基地的情报,很可能选择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这样一来,这场战役的胜利天平会往哪边倒还真不好说。
    “说实话,我不怕他们找不到系外文明的基地,”洛丝上将又说道,眼神里有些悲悯,“我怕他们找到了,拼尽一切把消息带回来了,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带回来的消息让前线陷入更加惨烈的局面。”
    她说着,微微闭了下眼:“如果真是那样,还不如找不到。”
    .
    遥远虚空中的众人自然不知道前线基地进行的谈话,他们看着终于分析完成的数据,脸上都是喜色。
    “太好了!有了这些数据,以后进攻就简单很多了!”
    “不仅如此,把数据带回去给那些研究人员,说不定还能改进我们基地的构造与布局。”
    “我们算是完成了吧?完成了我们的任务!”
    ……
    许清源听着那满载喜悦的声音,到底还是从人群中退了出来。
    陆明翊也是一样,他们回到了舰桥,同时回来的还有另外两个直觉更灵敏的校官。
    这两个人一个是闵执,一个是艾希斯,他们不知道许清源和陆明翊在忧心什么,但他们知道能让两位舰长在这种时候都忧心的,绝对不是简单的事。
    “我们可能回不去了。”和许清源无声交流后,陆明翊对着两人,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在等待数据分析的过程里,他已经梳理清楚了整个战场的局势,也知道他们别无选择:“你们都不是新兵,你们应该知道系外文明那么大规模的行动,即使我们准备完全,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惨胜。”
    两人还没消化那石破天惊的一句,就听到了后面更加残酷的一句。
    他们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陆明翊说的是对的:这种情况下,惨胜确实是最好的结果。
    陆明翊看自己的前提没错,便把话继续说了下去:“那我们回去可能面对两种情况。第一种,我们赢了,惨胜,有经验的单位十去五六,甚至十不存一,回去的我们会被安排防御工作,等战线修复,一切回归正轨,我们带回去的消息才会被纳入考量,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一两年,也可能需要三四年。”
    两人沉默着点头,没有多说别的。
    陆明翊又说道:“第二种,我们输了,前线基地被毁,我们一路归去,前有拦截、后有追兵,顺利和友军会合的可能不足万一。”
    陆明翊说完,便看向了许清源。
    许清源知道他们的判断很残酷,但……这是必须面对的现实,因此他还是说了下去:“我们已经被系外文明发现了,它们也知道我们手握基地情报。第一种情况下,它们为了避免兵败如山倒,可能会选择破釜沉舟,我们原本的获胜局面可能会被逆转,后果不堪设想。第二种……”
    许清源稍稍停顿,依然很冷静地说完了:“第二种,只要系外文明把我们杀死,就能高枕无忧,如果我是它们,我一定不会让我们有和友军会合翻盘的机会。”
    闵执和艾希斯试图找到反驳的点,但两人的判断分析无懈可击,他们无从反驳,只能颓然坐下,连声音都带了些茫然:“那我们做的一切就没用了吗?”
    这回陆明翊和许清源没有很快回答。
    他们看着对方,无数情绪在交缠的视线中流淌,最终他们笑了一下,那曾经做出选择之前的、对方未曾得见的释然的笑。
    他们笑完收起那些过往与遗憾、留恋与不舍,重新看向闵执和艾希斯,很认真地开口说道:“并不是没有用,我们还有一个选择,一个或许能逆转一切的选择。”
    第145章
    两人开口之前, 闵执和艾希斯并不知道他们想做什么。
    但两人开口说他们还有一个选择之后,闵执和艾希斯突然领悟到了他们是什么意思。
    闵执感觉提在心里的那口气突然松了下来,甚至有种坦然:“嗯, 这样也挺好的。”
    艾希斯长长叹了口气, 却也只是抓了把头发:“还是要这样吗……算了,也做好准备了。”
    许清源借着他们, 感觉看到了星舰上那几百人的回答。
    他没觉得放松,只觉心中百感交集,却也没有想要改变主意的意思。
    如果可以,他和陆明翊并不想做出这个决定,他们约定未来的时候, 也没有想过未来可能会以这种方式结束。
    只是……
    当事情走到这一步, 让他们为了让自己活下来而放过这么一个可能推动战争尽早结束、可能让更多人不用死于非命的机会, 他们做不出来。
    当年做不出来,现在也做不出来。
    “既然你们已经猜到了,我就不说了, ”许清源看着他们的眼神没有丝毫的回避, 反而伸出了手,“一起想想吗?在这个选择之下, 我们能不能找到那万分之一的生机。”
    .
    星舰上的人,并不都是大大咧咧的人,尤其在这种环境, 尤其情绪明显和他们迥异的是两位指挥以及其他几个校官, 众人莫名感觉到了山雨欲来的气息。
    原本的兴奋与喜悦一点点变成谨慎,而后变成不安, 但很快,这份不安又被压下, 变成了无所畏惧的坦然。
    他们走到现在,最坏不过一死,还有什么好怕的?
    许清源自然不可能没有发现他们的情绪变化,之前准备的种种铺垫被他抛之于脑后,召集众人后,他非常直白地进入了主题:“我们可能回不去了。”
    许清源和这句开场白和前两天陆明翊的开场白一模一样,带来的反应却和那天的反应并不相同。
    因为有所准备,众人没有说话,没有叫嚷,只是安安静静看着许清源和陆明翊,等待他们接下来的话。
    许清源之前没有向他们隐瞒局势的习惯,现在更没有,他把那天对着闵执和艾希斯的分析重复了一遍,连最后一句也重复了一遍:“不过我们还有一个选择,一个或许能逆转一切的选择,那就是放弃返航,留下来直接炸毁这个基地。”
    第二次说这句话的时候,许清源并没有和陆明翊对视。
    不是不需要,而是他知道这个人就在自己身边,就像这几天一样,就像可能会有可能不会有的未来一样,他们会在一起,直到一切的终点。
    “大家可以选择留下,也可以选择离开。”许清源这话刚开了个头,就感觉众人的反应比他说他们可能回不去的反应还要大。
    虽然早有预料,但这个反应还是让他眼眶不自觉有些发热,将之前就准备好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并不是那种放弃和我们并肩作战的离开,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和我们并肩作战的离开。我们和e-112号会各安排一架逃生飞船,等到最终战开始,两架逃生飞船将启航返回联邦。飞船上装载有分析出来的这个基地的所有数据信息,以及我们最终动向的信息,我们希望有人把这些信息带回联邦。”
    这话说完,众人总算再次平静了下来。
    有人让许清源和陆明翊直接安排人,陆明翊直接把这句话打回了:“虽然两边都是送死,但我们还是希望让大家自行选择自己的死法。”
    大概这句话的主人公是自己,有不少人笑了起来,还有人起哄喊舰长说得对。
    许清源没有被这不算沉重的气氛迷惑,还是很郑重地说了一句:“非常抱歉,可能没办法完成约定带大家回去。”
    许清源说这句话的时候,陆明翊没有看其他人,而是看着身边的人。
    如果是他,并不会说这句话,但他知道,如果是许清源,一定会说这句话。
    并不是矫情,也不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这个书呆子说这句话,为的只是记住这个选择并非自己想要的选择。
    因为不是自己想要的选择,所以他会竭尽全力避免这个结果,哪怕其他所有人都以为他的道歉只是道歉。
    许清源感受到了身边的视线,心里那朵外人无可得见的花悄悄开了。
    他的处境并没有陆明翊想的那么艰难,他给自己的压力也并没有陆明翊想的那么大,因为他知道,无论他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总有一个人理解他。
    想到这里,许清源将那份其他人不一定能发现的外露情绪收好,冷静地亮出了人员需求,包括登上逃生飞船的人员需求,以及留下来执行各项任务的人员需求:“大家如果有意愿的话,可以找我们申请执行这些任务,如果没有……那只能由我和明翊安排了。”
    .
    因为战术需要,留给两艘星舰的时间并不算紧迫。
    两人给众人留了一天的任务申请时间,一天后任务申请截止,许清源和陆明翊开始安排各项任务的人员配置。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申请执行逃生飞船任务的人并不是单独提交申请,而是凑齐了一个整编团队。
    指挥人员、战斗人员、通讯人员、后勤人员……许清源毫不怀疑,给他们一艘小型星舰,他们都能直接上战场。
    不仅如此,这些人员几乎都属于k-010号对应岗位上“不上不下”的那一批。
    他们优秀,却又不算特别优秀,经验丰富、性格稳重,即使是许清源挑,也挑不出比他们更适合执行这个任务的人。
    而除了他们以外,再没有其他人提交申请,不仅这个任务,其他任务也没有。
    “他们真是……”许清源有些无奈,却也有些高兴。
    一个整编团队申请,是不希望他们为难;没有其他人申请,是信任他们的安排。正是因为有这些人、有一路走来遇到的其他人的存在,他和陆明翊才一点点融入这个世界,才最终做出了这个选择。
    “虽然很不舍得……但我不后悔。”想着想着,许清源突然扭头,看向了陆明翊。
    陆明翊知道他不舍得的是谁,也知道他不会后悔的是什么事。
    无限的情感在陆明翊心中激荡,最终化成了绕指的柔情,以及落在许清源眼睛上的亲亲一吻:“我也是。虽然很不舍得,但我不后悔。”
    .
    半天后,各项任务的执行人正式确定。
    许清源没有驳回那个团队的申请,也没有再增加新的人,他按照规定把信息复制在几个不同的介质上,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些介质交到了任务执行人的手里,万分郑重地说道:“祝你们此行顺利。”
    “也祝你们此行顺利,”团队里军衔最高的那个人同样郑重地回道,“虽然可能会给你们压力,但我还是想说,你们已经创造了无数奇迹,不妨再创造些新的,我们希望能被k-010号回收,大家一起返航。”
    许清源总算笑了一下,回道:“我们在努力。”
    “好,胜利后见。”那人敬了个礼,其他人也敬了个礼,而后在无数目光的注释下,登上了那架逃生飞船。
    逃生飞船很快弹出,从最近的舷窗看,能看到这架飞船脱离星舰后,独自在宇宙中漂浮。
    它并没有离得很远,因为它需要等待,等到k-010号出发,等到最后一场战斗正式打响,才出发启航,穿越无尽的黑暗,返回不知道能不能顺利返回的联邦。
    许清源看了那架飞船一会,这才收回目光,看向留下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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