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与自由◎
    第二天早上是个阳光明媚的清晨。
    周粥粥本来和律师预计姨婆一家会放弃起诉的,毕竟遗嘱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姨婆孙子一家并不占理。
    然而大清早,周粥粥就从周佳佳那里得知了一个噩耗:“表姐,我听说你爸妈去姨婆家说和了,你不会真的把小酒馆让出去吧?”
    挂了电话,周粥粥就知道完了他们一示弱,姨婆孙子一家势必会乘胜追击、狮子大开口,再想要和解就不可能了。
    放在从前乃至于昨天,周粥粥都会被气哭,像是从前每一次和他们吵架一样。
    但是今天似乎不太一样了。
    清晨小公寓里玛丽摇晃着尾巴,恶龙妈妈正在煎牛排,她走过去,环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了他的背上。
    这样根本做不了早餐,但安德烈大公没有拒绝她的拥抱。
    下午的时候,周粥粥还要回一趟父母家,因为户口本之类的证件还在那里。她打算拿走户口本和全部的证件,把忘川市的房子委托律师卖掉,事情一结束就回到落日山谷,这辈子都再也不回家乡了。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这一回应该是周粥粥最后一次去见父母了。
    她翻出了枕头下安德烈送给她杀鹿的刀。
    安德烈大公问她需不需要他在场做个见证?
    周粥粥拒绝了。
    一方面是她想要单独和父母谈谈,另外一方面是周三小姐在喜欢的人面前的自尊心:因为从前每一次回家都闹得很难看,她昨天晚上在他面前嚎啕大哭已经足够丢人了。她想要在他面前表现得成熟一点、富有魅力一些,而不是个哇哇大哭、满脸眼泪的小女孩。
    他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金黄色的瞳孔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伸出了文明杖帮她推开了门:“去吧,我的勇士小姐。”
    ……
    去见他们之前,周粥粥做好了心理建设。
    她推开了家门,看见了周爸周妈。他们和从前一样,见面就是数落。
    “你这孩子,和亲戚打官司丢不丢人?”
    “周粥粥,我们养你这些年花了多少钱,你怎么从来不肯我们的话?”
    ……
    周粥粥没有和从前一样,因为他们言语的刺伤而像是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应激。
    她知道自己的痛苦的根源是想要向父母索取爱,一旦她告诉自己不需要了,她就开始以一种全新的眼光去打量他们:他们只是尘世里最普通的一对的夫妻,没有大奸大恶,但是爱面子又虚荣,孩子恰好是他们最不在意的东西。
    去掉了父母的滤镜之后,他们看上去比她想象中要软弱许多如果她不在乎他们,他们基本上没有任何杀伤力。
    大概是周粥粥突然平静的态度让这对父母感觉到了害怕。他们渐渐地不说了,周妈妈进了厨房做她喜欢吃的红烧肉,周爸爸拿了瓶她小时候爱喝的牛奶给她。
    周粥粥看着那瓶牛奶很久。
    每次都是这样的,她想要割舍的时候,他们又会表现出关心她的一面,让她以为自己正在被爱着。
    在家的烟火气当中,她不可抑制地因为温暖的假象产生了一丝动摇。
    但是周粥粥的经验告诉她,都是假的,她感觉到了一种窒息般的痛苦。她几乎没有办法在这座熟悉的客厅里继续坐着了。
    她和他们说了一声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关上了门,她呼出了一口气,仿佛把外面窒息的空气也隔绝了起来。
    她去柜子边翻找自己的证件和户口本。
    突然,她听见了房间门被反锁的声音。周粥粥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是她过去摇晃了一下门锁,发现真的上锁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拍门:“爸爸,你开门!”
    周爸爸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粥粥啊,我知道你也吃亏了。我和你妈妈商量好了,我们帮你出一部分钱,这官司就不打了啊。”
    周妈妈说:“下午你姨婆过来,粥粥你就留下来我们一起吃顿饭。”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声音在门后面模糊不清。
    周粥粥突然想明白了,他们愿意关心她,不是因为爱,只是让她服软的手段之一。也许是有一点爱她的,但很少,少得从来没有想过她的感受。
    认清这一点会让她很痛苦。
    从前他们就喜欢把她关在房间里反省,当年的小粥粥飞不出去,她是一只掉出巢穴就只会死的幼鸟,只能在原地痛苦地哭泣;但现在她看着那把匕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再是那只,只能紧紧抓着巢穴惊恐害怕的幼鸟了。
    她可以报警,而且如果她没有按时回家,安德烈也会过来找她。她早就有了无数种逃跑的办法,只是之前她还奢望贪恋他们的爱。
    她坐在了小床上,看着紧锁的房门,心情是平静的凄凉。
    她把户口本塞进包里,突然,一块金怀表骨碌碌地掉了出来。那是安德烈在一起后送给她的一块金怀表。
    周粥粥捡起来的事后,突然发现怀表后面有个夹层。
    她好奇地撬开,以为是什么求婚戒指之类的东西。
    但是她打开一看。
    里面是一截手指骨。
    骷髅先生把自己小拇指的骨头送给了她。
    周粥粥愣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心底里的凄凉和痛苦消失了。因为她发现她得到了很好的爱。
    不是挂在嘴上说说的爱和绑架,然后无数次用行动伤害她。爱一个人是藏在背包里的小金豆,是可爱的骨头先生藏在一块可能永远不会打开的怀表后面的小拇指骨头。
    她把金怀表贴在了自己的面颊上。
    在利剑和狂风当中试图找到一点真心来点燃火种,不如直接大步转身离开,去一个春暖花开没有严寒的地方。
    骨头上刻了一行小字:如果需要我,可以呼唤我的名字。
    她好奇地对着里面傻乎乎地、小小声地叫:
    安德烈、安德烈,亲爱的安德烈!
    话音落下,一阵飓风袭来,窗户被猛地吹开。
    24层的窗户上,盘旋的乌鸦飞了进来,落在她的床头、衣柜还有小床上。
    他没有出现,但是她知道他在。
    周粥粥以为自己的杀鹿也许是和父母坐下来彻夜长谈,最后在他们的悔恨泪水当中潇洒地离开;也许是一次声嘶力竭的大吵一架,和从前一样哭泣和狼狈。
    但并没有,真正的告别是没有声音的。
    就像是只有想求生的人才会在泥潭里挣扎。
    她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箱。装走了自己童年时代、少女时代所有的回忆。
    她听见了家里的厨房里炒菜的声音,父母在商量着请姨婆一家来吃饭的声音。家里温暖舒适,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但她知道,该走了。
    她合上了行李箱,把怀表塞进了自己胸前的口袋里,贴在了自己的心上。
    周粥粥推开了窗户,凛冽的风就蜂涌了进来。
    她看见了对面二十层高楼上熟悉的黑色文明杖,她直接爬上了窗台,他就朝着她伸出了手,她回头看了一眼,涌进去的风猛地吹开了房门,不太结实的门锁都因为剧烈的风而打开。
    客厅里父母惊愕的表情还凝固在脸上。
    再见了,周三小姐的少女时代。
    她转过头,干净利落地提起行李箱朝着安德烈跳了过去。
    夜风呼呼地吹乱她的头发,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是那样的自由。
    他们来到了窗边,脸因为惊愕和不可思议而变形。
    他们的形象又慢慢地在夜空里缩小,变成了高楼大厦里小小的一扇亮起的窗户。
    渐渐地被甩在了身后,成了万家灯火里的一缕尘埃。
    ……
    后来周粥粥再也没有回过忘川市。
    一直到很多年后她接到了父母重病的消息。她来到了父母的病房,这时候他们再也没有尝试过伤害她了,他们感觉到了后悔和痛苦,央求唯一的女儿回到他们的身边。
    然而周粥粥也只是过来替他们请了护工和保姆,定时支付他们的薪水,并且委托了周佳佳的父母照顾他们。
    然而不是出于对他们的爱,而仅仅是义务。因为时隔二十年之后,父母的形象都在她的脑海里模糊了,周粥粥甚至会感觉到惊奇:她的少女时代,竟然会被一对不爱她的父母折磨得差点疯掉。
    不过,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官司非常顺利,周粥粥请的律师十分厉害,最后姨婆孙子一家败诉后就放弃继承小酒馆了,没有继续上诉。
    一切尘埃落定,坐上了回落日山谷的火车,周粥粥问安德烈大公是不是也有过杀死雄鹿的经历?
    但大公说不记得了。因为他早就经历了完整的一生,又以另外一种生命的形式活了一千年。在这样长的维度里,童年只是短短的一段。
    她问他会不会觉得活人很幼稚?
    周粥粥换位思考了一下。
    他们的人生的节奏是不同步的,他早就过完了一生,而她还在活人的世界里浮沉挣扎,无疑在他眼中她是幼稚、不够理智的。
    安德烈大公承认了。
    她问他那他到底爱她哪一点?
    火车上的包厢里,安德烈大公纠正她:
    “这不是爱,我只是富有同情心地捡回来了一条小恶龙。”
    他矢口否认,坚称自己只是有一点喜欢她。他怎么会爱一只喜欢把自己弄得脏兮兮,前两天还满脸眼泪的小破龙呢?
    他只是,富有而慷慨!
    周粥粥狐疑地看着他,但她手里还有那块藏着骨头的金色怀表,她才不信呢!
    周粥粥在火车上仔细思考了爱与不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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