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数年,陈家的女子私塾已不复昔日热闹,授课之人变成了卜老夫人的二儿媳妇,贞仪经过时隔窗悄望,只见五六个面孔稚嫩青涩的女孩子正学琴拨弦。
    年事已高的卜老夫人在去年秋时生了场急病之后便一直卧床,情况时好时坏。
    贞仪早在信中得知此事,一直十分挂念老师。
    王家人万里远游,是为家中出路前程而虑,却也不乏真心人情,董老太太选择将吉林作为此次远游的终点,更多的便是出于对此地人情的羁绊惦念。
    而在外奔波的这两年,橘子最大的心得正是在当下这个世道里,相隔千里的人想要见上一面,实在是一件很难的事,奢侈程度甚至要远超它每天吃一百根小鱼干。
    同故人相见一般奢侈的还有流逝的岁月时光。
    从第一回见到卜老夫人时,橘子便知道她是一位有年纪的老人了,但老和老终究还是不同的,昔日橘子眼中那位面孔冷肃“夹生”的老人,如今也仍似一粒“夹生”的饭粒,却是因病而发了霉的,那一头稀疏斑驳的发正如青白蓬软的霉丝。
    见到这样苍老病态的老师,贞仪强忍着泪意行了礼:“老师,学生回来看您了。”
    看着眼前的学生,卜老夫人轻点头:“长途劳顿,随你大母一同坐下说话吧。”
    说着,抬手示意让行礼问候的王锡琛也一并坐下。
    卜老夫人性子冷肃要强,不喜病相外露,也不习惯被人打搅或同情,寻常时有人登门看望,往往她只是体面地应付几句,便将人请去前厅由小辈们看茶招待了。
    今日卜老夫人却少见地留了董老太太和贞仪在房中,说了很久的话,也主动问起她们这几年来的经历。
    贞仪留意到,虽在病中,老师床头的小几上仍摆放着不少书册诗集,另有一副铜框镶水晶片的眼镜。眼镜是苏州产的,做工算得上精细,只是镜片已老旧磨损了。
    见贞仪的目光落在那张小几上,卜老夫人便问起贞仪的诗词:“你写给宛玉的那几首唱和诗,她皆拿来与我瞧了,都很不错……这两年来走过天南海北,可也有一些得意之作?”
    贞仪虽已“毕业”了,却仍立即生出了被老师点名考问功课的紧张之感,就连坐姿都更端正了。
    贞仪来不及多作谦虚,董老太太已笑着交待桃儿去取车内贞仪的诗稿,让卜老夫人过目指点。
    贞仪这下更忐忑了,她那些诗词大多是随兴而发,有些便不那么“循规蹈矩”,自得其乐是一回事,交给一向严肃的闺塾老师当着家人的面过目点评却又是另一回事。
    却未想到,卜老夫人一篇篇看罢,除了些许探讨指点,其余大多竟皆是赞许,也并未曾特意拎出贞仪诗中的那些放任不羁之言来批评诘问。
    贞仪受宠若惊之余,在心底偷偷舒了口气。
    卜老夫人戴着眼镜,手中拿着那厚厚一沓诗稿,未急着递还给贞仪,而是问:“如今可还在钻研算学?”
    贞仪认真乖从地点头:“得闲时便胡乱学一学。”
    王锡琛从旁笑着接过话:“……却不止是算学,待天文也格外上心,那满天星宿我望之杂乱如麻,却没有她分辨不出的。这一路来,又要观测物候气象与山川地貌,单是写下的稿纸便装了足足数箱……非但如此,现如今就连与我辩证起医理来,竟也头头是道了。”
    听着这些,一向神态冷清的卜老夫人也不禁讶然。
    橘子也很惊讶,惊讶的是王锡琛竟会当众这样夸赞贞仪,橘子认识王锡琛这样多年,这是头一回听他这样肯定女儿,甚至有点家长炫耀孩子学习成绩的味道。
    诚然,像贞仪这样拿得出手的孩子,很是应该四处炫耀的——橘子有些欣慰地眯起眼睛,不错,锡琛一把年纪总算有点正常家长的样子了。
    令猫心甚慰的王锡琛此番心态的变化缘故,却连他自己也很难说得明白。
    或是因多年来的奔走,总有女儿跟随在侧,这样少见的相处模式打破了这个时代特有的父女隔阂,让他和女儿之间远比寻常父女更加亲近熟悉;
    又或是因女儿的亲事已经落定,面对即将远嫁的女儿,他难免不舍;
    又或许是因为他很清楚,女儿定下的不止是亲事,还有一个女子的人生走向,在这既定的走向面前,同为文人,他终于也生出一点悲哀缺憾,甚至还有一些无法言说的为父者的愧对。
    怀着这样复杂的情绪,王锡琛日渐意识到自己多年来对女儿身上那份天分的忽视与回避,同时也看到了自己的胆怯和吝啬。
    他胆怯到从不敢正视女儿的过人之处,吝啬到从不曾给予过女儿认可和夸赞。
    或许是无用的弥补,也或许是为了消减内心的惭愧,王锡琛第一次在人前这样全方面地肯定贞仪的天分和努力。
    只是大约自己也不太习惯如此不谦虚的说话方式,末了又向卜老夫人道:“多亏您先前费心教导……”
    卜老夫人望着贞仪,慢慢摇头:“这些皆不是我能教得出来的,她该有更博学的好老师才对。”
    这世上从来不缺博学的好老师,只是他们往往无法成为女子的好老师。
    卜老夫人垂眼之际,挑出了几页诗稿,让贞仪帮她抄写下来,以便之后可以随时拿出来读一读。
    贞仪几分惶恐地铺纸执笔蘸墨,橘子便跳上小几,担起镇纸的职责。
    橘子拿一只爪子替贞仪压着纸张一角,抬起头时,正对上卜老夫人苍老的眼睛,那双眼睛因病而显出浑浊,却叫橘子头一回得以透过这时代的浊浊尘雾,看到了这位老师以往不曾对学生表露出的喜爱欣赏。
    橘子未曾看懂的,还有这份喜爱背后的惋惜与担忧。
    在场者之中,若说此时的王锡琛很能对这份惋惜感同身受,那么董老太太则是最能读懂这份担忧的人。
    卜老夫人挑选的几篇诗词无不豪迈放纵,指向贞仪内心最渴望的浩瀚方向。
    贞仪收笔后,将抄好的诗词递与老师,四目相接时,师生间的交互感应已不必多言,贞仪晶亮的眼角微微泛红,她此刻无比确信,她的老师是喜欢“她”并懂得“她”的——人活在世,能得老师认可喜爱,这何其有幸?
    自觉幸运的贞仪也终于敢与印象中严肃疏离的老师多了几分亲近,她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与老师谈诗词,说见闻,分享经历,很是开怀尽兴,也很是话痨碎嘴。
    只可惜陈凝田不在家中,只给贞仪留了封信。
    约是半月前,陈凝田随母亲和兄长去了山东外祖家中。
    离开陈家时,陈凝田的父亲亲自相送,他与王锡琛闲谈间,提及岳母的身体不大好,又说老人家很挂念小辈们的亲事,说话间提到了山东孔家。
    虽未有明言,但王锡琛也听明白了,不禁赞叹贺喜:“若果真能结此两姓之好,当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山东孔家,不论是哪个分支,单是这个姓氏,便足够让每一位读书人仰望膜拜了。
    贞仪听着父亲和陈家伯父的谈话,却不禁有些失神……那些不被忙碌的大人们看在眼中的女儿家心事,身为好友的她却是有所察觉的。
    王家人要在吉林停留一阵子,借住到底多有不便,董老太太带着儿子孙女回到了昔日的小院。
    陈家遣了两名仆从帮着清扫,橘子趴在墙头上,眯眼看着午后日光下扬起的晶亮积尘,只觉像是一群群在此借住的看家精灵,此刻主人回来了,它们便都匆匆忙忙地收拾铺盖飞走了。
    小院里的每一角都藏着回忆的影子,尤其是那一株葡萄架。
    暮色将至时,贞仪终于得闲,得以坐在葡萄架下,拆看陈凝田留下的书信。
    信中先是再三央求贞仪要等她从山东回来,她最迟十月初便会折返。
    后半部分则是道,若贞仪实在等不及她折返,便请替她带一句话回金陵……
    那是近乎郑重的托付,也是陈凝田第一次真正向好友直言吐露心迹,她托贞仪向王介带话,大意为——不管他今年秋闱能否中举,都要记得来提亲,越快越好,只要他开口,她无论如何都会求得家人答应。
    秋日夕光洒在信纸上,映出女孩子字里行间的坚定与热烈。
    贞仪很难不为之动容,脑海中旋即浮现出二哥哥那张自尊自持的面孔。
    贞仪将信纸仔细折迭整齐,收回信封内,拿手压在膝上,出神地抬头,视线没有焦距地落在了葡萄架角落处挂着的一张蛛网上。
    目光微聚间,贞仪恍惚间觉得脑海中的二哥哥化作了这余晖中的一粒微尘,和万千微尘一同沿着这蛛网漂浮攀附,奋力往上游走。
    万千科举者的命运如同这蛛丝,二哥哥与宛玉之间的情意也似这蛛丝,他们紧守着世俗礼节,相隔千里,仅凭这一缕纤细晶莹的心意连结。
    人人如微尘,命运似蛛网,个人前程,家族荣辱,婚配嫁娶,都压在一根又一根细细的蛛丝上。
    恍惚间,贞仪觉得这好像不太应该,天下这样广阔,大清这样富有,为何这天地间的子民想要往光亮处去,却偏偏只有这蛛丝般脆弱艰难的路可走?为何万千人的命运都只能系在蛛网之上?这规则也在天地之列吗?
    贞仪尚无法参透这背后又藏着怎样的真理本相,茫茫然间,她此时亦只能祈盼着二哥哥能够中举,二哥哥这样努力,本该考中的。宛玉这样真诚明亮,也该得偿所愿,少经历一些命运的刁难。
    在小院中安置下来数日后,贞仪和祖母受多兰夫人相邀,去了一趟将军府。
    贞仪未能见到宝音,宝音已经出嫁,此时远在蒙古,且因有了身孕已临近生产之期,无法颠簸远行。
    嫁了人的宝音已再不能像从前一样随心所欲,娶了妻的额尔图还是老样子,贞仪和多兰夫人来到马场时,只见额尔图在与好友们赛马驰骋,身为男子,他可以永远留在这片马场上,永远这样意气风发。
    再见贞仪,额尔图并没有太多不自在,他将贞仪上下打量一番,又看向贞仪身边的猫,依旧随性地问:“……还是先前那只?很多年了吧,竟还活着?”
    橘子懒得理会,不拿正眼看他。
    额尔图与贞仪往马棚的方向去,途中拿不经意的语气问:“听说你还未定亲?怎么,是未曾挑到合意的么?”
    贞仪:“就要定下了。”
    额尔图一愣,“噢”了一声,又走了七八步,问:“……那人如何?做什么的?你们金陵的文人?”
    贞仪只是摇头,未曾多言。
    额尔图私心里觉得那人必不可能比得上他的家世样貌,所以她才羞于详说吧?
    可是转头看去,身侧的女子神态自在从容,气质若山花朝露,不见分毫局促。
    她当年曾对他说,让他不必等,她不会来——而今她即便重回此地,却仍不会来。
    额尔图心头有些发闷不甘,只觉始终无法占据半点上风,只是他的心绪起伏到底不比当年那样强烈了,到底只嗤笑一声,玩笑般道:“你还和从前一样,竟没太多变化。”
    “这样不是很好吗?”贞仪也转头看他,笑着反问。
    她倒当真很想像他一样,永远不必有太多变化。
    多兰夫人让人牵了德风来,笑着与贞仪说:“上马吧,陪我走一圈。”
    贞仪攀上熟悉的马背,跟在多兰夫人身后,奔向风里。
    秋阳西滑,风中渐添一缕潮气,这潮气翻山越海而来,最终化作葡萄架下那张蛛网上蒙着的水珠露气。
    眨眼间,贞仪已在吉林呆了十多日,秋分结束时,寒露时节便到了。
    寒露当日,王锡琛提上一壶菊花酒,前去祭拜父亲。
    橘子跟着贞仪,来到了当日王者辅火葬之处。
    对橘子来说,天长王家祖坟里葬着的是世俗意义上的王者辅,而那个不被世俗所容的固执锋利的老王头却是永远留在了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橘子知道,贞仪一定也是这样想的。
    贞仪回到小院后,立在屋内临窗的旧书桌前,看着院中秋色,仿佛又看到了躺在院中藤椅内打盹儿的大父。
    那幻影被寒露时节的秋风吹散,散落天地间,终化作贞仪笔下一行又一行的思念墨痕。
    贞仪放下笔时,再望向院中,只见橘子从藤椅上慵懒地弓腰起身,跳在地上,伸出两只前爪,压低脑袋,伸了个大大的懒腰。
    贞仪喊了声橘子,橘子一边喵嗷回应着,一边翘着尾巴屁颠颠地跑来,跳上窗台,蹦进贞仪伸出的臂弯里。
    堂屋中,董老太太和儿子商议罢,决定在吉林留到十月初,如此恰可以将此地的故旧都拜访一遍,又不耽搁在年前回到金陵。
    贞仪的亲事大致已落定,庚帖也已交换过,家中已在准备诸事,只待回金陵后,来年便可以出阁了。
    比起出阁之期,贞仪更期盼的是陈凝田的归期,一个月的时间,不知宛玉能否赶回相见?
    然而贞仪并未能在此等上一个月,寒露时节的第三日,随着一封急信的到来,王锡琛乱了分寸,匆匆携家人动身离开了吉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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