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那年还是小白,初到成年,意气风发。
    白家是个古老守旧的玄门世家,老一辈仍抱定正邪不两立的观念。
    小白继承了这一点,很是有些嫉恶如仇。
    然而在频繁的外出历练中,他发现很多邪祟作乱都有苦衷,有些甚至是被逼无奈。
    就好像良善之人生在乱世,往往要受更多磨难一样。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不要对害过人的邪祟心慈手软。
    可害过人的,就一定是邪祟吗?
    暂且不论人与鬼间的纷争,人与其他物种之间,为什么一定要以“人”为界定标准呢?
    就因为他们是人吗?
    他曾试探着跟家族长辈说起这种想法,被长辈痛骂,还关了几天禁闭让他反思。
    他越想越不认同家族理念,便在后续的历练中与同道中人聊,从遗落民间的古书上找。
    很多被玄门世家当成无用杂书的古籍上都说古早时的玄门与阴物相处很和谐,在大能们眼里,阴物亦是玄门一份子,门派中尚且有不安分的弟子徒孙祸乱苍生,也没见人们要给其宗门来个灭门,怎么偶尔出一两个邪祟就要祸及整个阴物的名声了呢。
    人为阳,鬼为阴。
    鬼亦是阴物,翻翻玄门历史,有多少乱事是鬼魅挑起来的?这笔账也能算在全体阴物头上?
    妖这一大类首先不服。
    古早时也有不少人与阴物的情爱佳话,大能们都不避讳,现在的玄门为何谈之色变避之如虎呢?
    年轻人自有叛逆,家族长辈越是如此强调,他就越不认同。
    在升级为老白之前,他的脾气就已经是那么倔了。
    在好几次家族任务中,他跟长辈们就如何处置邪祟爆发了激烈冲突。
    幼时以家族为荣的小白第一次生出了脱离家门的念头。
    即便是死,他也不想再看这帮老顽固那打着正义旗号的丑恶嘴脸。
    可他不能真为这点隔阂就寻死觅活,他选了个相对温和的发泄方式——离家出走。
    家里只当他是出门历练,倒也没拦着。
    之后两年,小白都在世间闯荡,遇邪祟害人便救人,遇人害鬼便帮鬼。
    那年寒冬,小白浪迹到最北边的冰天雪地,窝在与世隔绝的深山村落里等过年。
    村里人不多,家家户户相互帮衬着筹备年货。
    小白御剑进出山又快又方便,村民们便把攒了一年的钱交给他,请他去附近的镇上买年货。
    镇上要热闹得多,小白排队买货时听人们说镇上有女鬼灭人满门。
    鬼杀人有很多是为寻仇,谁对谁错很难说。
    但灭人满门的鬼通常都不是善茬,且日后必会继续为恶害人。
    小白当即询问被灭满门那家人的地址,拎着大包小包年货赶过去。
    那是镇上最好的宅子,寻常百姓只敢远远瞥一眼。
    小白以为他们害怕沾了凶宅的晦气。
    他把年货寄存在附近的店铺里,孤身一人于夜半潜入被血染满的宅院。
    一家六口,尸体倒吊在院子各处,竟没人来给他们收尸。
    小白皱眉。
    鬼魅害人固然可怕,但总得有人来把死者尸体收走吧?
    就这么挂着,不怕枉死之人怨念滔天,搞得大伙谁都过不去这个年么?
    他探手要将挂在门里面的老头摘下来。
    一股劲风斜刺里刮来,逼得他不得不退开。
    小白眼神一凛,好厉害的鬼。
    来者一身红衣,长发飘飘美艳无双。
    周身带着凶气,却不见杀人沾染的血腥。
    竟是个修炼过的鬼。
    小白剑尖直指对方脖颈,质问对方为何要惹尘世因果灭人家满门。
    女鬼冷嗤:“这家人该死。”
    小白眉头直跳:“耄耋之年的老人该死,那黄口小儿也该死?”
    女鬼冷笑:“黄口小儿?他都三十好几的人了,个子小就可以为所欲为?你去镇上问问这家人的所作所为再来与我说话,否则别怪我手下无情。”
    她只甩了下袖子,小白就被逼得退出了大门。
    小白心浮气躁却还是听劝的,他找了个还没关门的茶馆,边喝茶边跟几位聚在一块闲聊的老街坊套话。
    老街坊说灭门那家人是镇上一霸,几十年来被他们家害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从上到下没一个好东西。
    “就说那长不大的少爷,许是承载了家族的冤孽,降生时奇形怪状奄奄一息。寻常人家或拜天拜地求宽恕或送医院求治疗,他家可倒好,听信云游术士的鬼话,在这十里八乡搜罗与那少爷同时降生的小孩,十个无辜孩童换他一条命。”
    小白心神剧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些年玄易尚未成立,玄门世家各扫门前雪,纵然有人愿意替普通人百姓出头也没那么灵便的消息来源。
    少爷出生恰逢旧时,正是妖人频出的年代。
    小白一路行来听过不少术士害人的陈年传说,可就为了救一个不可能救得起的孩子就要害别家十个孩子?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讽刺,少爷靠这十个孩子的命数活了下来。
    只是怎么都长不大了。
    一个满身罪孽、发育异常的骄纵少爷,变态残暴也就不奇怪了。
    他们不敢顶风乱来,就在背地里靠当年从术士那学来的几招邪法害人。
    “那宅子气派吧,最早哪是他们家的啊,那是镇上一位大善人的祖宅,他们瞧上了要强买贱买,善人报警把他们逼退了。他们怀恨在心,没两个月,那位善人的尸体出现在山那边的池塘里,死得不明不白,听说魂儿都被打散喽。”
    “他家还在镇上张罗过给少爷娶媳妇,家里有闺女的都不敢出门。”
    “正经门路寻不着,他们就给所有人家都递了下聘的帖子,他们那意思就是整个镇上的年轻姑娘都是他家儿媳妇。”
    他家这种行为属于胡闹,抓起来吧,不至于;不抓起来吧,全镇人都闹心。
    那时家家户户条件都不咋地,举家迁走不现实,大伙只得在这忍着。
    突然有一天,镇上一个趁夜躲去外地亲戚家的小丫头失踪了。
    又过了几天,一张镶白边的喜帖递到小丫头家里。
    “这是有鬼看上那小丫头,要跟她结阴亲。啧啧,咱也说不好那丫头是被邪祟看上了才丢了性命,还是先被坏人害死了才阴差阳错结了个阴亲。”
    “要我说啊,那丫头就是被那家人害死的。你们没见过那帖子吧?我见过,上面只有新郎官的姓氏,跟一个当年被他家抢走的男孩一样。他家指定是想跟替死的十个孩子结阴亲来平息它们多年不散的怨气。”
    小白起初还会插嘴问问细节,后来再不吭声了。
    这一家人的事迹精准诠释了什么叫罄竹难书死有余辜。
    警方不止一次针对他家展开明察暗访,奈何人家用的不是普通人的手段,那年头也没个监控,盯梢全靠人力,随便一个障眼法就能蒙混过去。
    镇上的人敢怒不敢言,往常过年都高兴不起来。
    今年大伙这么痛快就是因为这家人终于被老天收走了。
    警方午时曾想按规定去收尸,被镇上的人找各种借口给拦下来了。
    “那种恶人,曝尸十日才解恨!”
    从茶馆出来,小白胸口憋了股吐不出去的闷气。
    凉风习习,他回头就瞧见了那红衣女鬼。
    女鬼甩给他两叠用粗糙木块刻成的牌位:“那家人以为结阴亲能安抚亡灵,却不知因此而惹怒了夭折的孩童。他们就不想想孩子被害死时才呱呱坠地,再过一百年,它们心中的执念也不会是找媳妇。”
    女鬼走了。
    小白赶早把年货送回山里,他却没了踏实过年的心情。
    牌位一叠只有姓氏,一叠有全名。
    经查,前者是当年换了少爷命的孩童。
    后者是那家人暗地里给这十个孩童结的阴亲。
    明明是轻飘飘的木牌,却重若千斤。
    小白捧着它们的手不停颤抖。
    只这一宗,前后就是二十条人命!
    木牌后面刻了地图,小白循着找去,于山中冰冻的土层里挖出大大小小二十具尸骸。
    所有失踪女孩都与各自“夫婿”并骨合葬在这杳无人烟的大山深处。
    每一个都死不瞑目。
    他猫在山中数日,持续做法为它们解除婚约,再护送它们是尸骨还乡归家。
    它们的亡魂始终没有露面。
    小白心思微动,莫不是那家人其实是被这些枉死者亲自动手索命?
    大仇得报的魂魄恨怨全消,便离去了?
    他想找那红衣女鬼问清楚,却不知去哪寻她的芳踪。
    惆怅间,他抵达了那镇子。
    镇上乱糟糟的,听人说有术士去给那家人收尸了。
    小白说不上是气愤还是好奇赶过去,惊讶发现收尸者竟是他白家的长辈。
    而那红衣女鬼周身鬼气汹涌,坚决不准白家人碰那没挂满十日的死尸。
    小白立刻上前解释。
    长辈呵斥他:“纵使有天大的错,人都死了,折磨他们的尸身有何意义?”
    小白脸憋通红,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人死如灯灭,这向来是玄门默认的法则。
    女鬼哂笑:“死者已矣,生者可还在世呢。你问问那些被抢走婴孩的父母,问问被硬结阴亲索走性命的女孩家人,他们让不让你们乱动。”
    闻讯赶来的人们大声怒斥。
    白家长辈铁青着脸,等人群散去又要去摘尸身。
    小白气得七窍生烟,他算是看出来了,他家的老骨头们是看不清楚是非对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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