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升, 日光洒下,映出一夜厮杀过后的满地?尸身。
    尚有余力的宿卫军正在清理,地?上鲜血已经逐渐干涸, 但弥漫开来?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令人隐隐作呕。不过想到此番有赏银可拿, 就又有了力气。
    心思活络的,还会在尸身上大略搜寻一番。
    到底是世家大族的侍卫, 其中在主子面前得脸的, 身上总有些值钱的物件。
    “……凡伤者, 着医师看诊照拂;死者好生收敛安葬, 送银钱粟米抚恤家人。”萧窈素着张脸, 低声吩咐身侧的沈墉。
    她自血腥污秽的战场穿过, 宿卫军纷纷退避在道路两侧, 恭恭敬敬行礼。
    在此之前, 他们心中的“公主”实则是个?高高在上的意象。军中对?阵演练时能远远望见高台上的女郎,但看不真?切, 只是因她接手后军中待遇好了许多?,故而念着这?位的好。
    但愿算不得心悦诚服。
    毕竟这?不过是个?柔弱女郎,不过是靠着出身,有父兄庇护罢了。
    但此夜后,心底那点微妙的轻视烟消云散。
    昨夜萧屿先遇弓箭手埋伏, 惊慌失措之下, 迎面撞上等候的刀盾兵,早已失了理智。以致并没察觉, 队伍后半实则是萧窈瞒天过海, 令宫人假扮充数的。
    萧窈将他们的心思拿捏得恰到好处,以少胜多?, 入宫的叛贼生还者寥寥无?几。
    先前对?此安排有过疑虑的将士再无?别的话说。用朝食时众人聚于一处,埋伏在城楼上的弓箭手眉飞色舞,与同?袍们炫耀道:“你们不知公主的箭有多?准!我在殿下身旁,亲眼?见着她一箭出去,领头的王氏郎君立时栽下马!当真?是英姿飒爽!”
    周遭立时响起一片赞叹。
    “大惊小怪。”有人端着碗热汤,老神在在道,“晏统领有百步穿杨的射艺,他是殿下表兄,自然指点过。”
    众人恍然,聊过这?插曲,又压低声音议论起昨夜入宫的叛军有哪几姓士族。
    不单单是亲历昨夜的将士,而今建邺各家,无?一不议此事。牵涉其中的战战兢兢,就差连后事都要交代好了;未受王氏拉拢,逃过此劫的则心生庆幸。
    彼此心照不宣的事实是,当真?要变天了。
    有此变故,早朝自然是免了。
    萧霁一宿没睡,待萧窈领人过来?,更是亲自出门相?迎。他仔细打量着萧窈,见她毫发无?损,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恳切道:“有劳阿姐。”
    “无?妨。”萧窈并没同?他讲究什么礼数,随意坐了,散漫道,“昨夜之事,王氏、顾氏决计脱不了干系,再有旁的也?不难查,无?非是牵出萝卜带出泥的事。”
    这?样大逆不道的事,王家必定不会允准有人置身事外,同?盟必得出些人手才算有诚意,如今倒是方便清算。
    接下来?无?非就是审问刑讯。
    萧霁颔首笑道:“正是。”
    他这?些时日被以王氏为首的士族步步紧逼,烦不胜烦,如今一夕之间形势颠倒,到了能清算他们的时候,自是乐见其成。
    “此事可用淳于涂,他擅此道,亦不会偏帮徇私。”萧窈
    道。一夜惊心动魄后,困意涌上心头,她又同?萧霁交代几句后便打算回朝晖殿稍作歇息。
    只是才起身,殿外响起内侍通传:“湘州信使求见!”
    萧窈愣在那里,还是萧霁先反应过来?,随后道:“宣。”
    下一刻,便有风尘仆仆的侍卫大步流星进门,观其形容模样,便知是半点没耽搁,日夜兼程赶至建邺来?的。浑身流露着遮掩不去的疲倦,但眉眼?间俱是喜色。
    进门后倒头就拜,沙哑的嗓子高声道:“禀太子殿下,湘州大捷!”
    提起的心这?才放回肚子里。萧窈眼?中浮现笑意,既讶异,又欣喜。
    湘州局势僵持不下,众人虽不曾宣之于口,或多?或少总有怀疑,疑心崔循这?回是否还能如当年那般大获全胜。萧窈自然信得过他的本事,但也?知战事须得天时地?利,故而前些时日同?谢盈初提起时,态度谨慎得很。
    而侍卫回的是“大捷”。
    无?论崔循还是晏游,都非好大喜功之人,若非大局已定,决计是用不上这?个?词的。
    萧霁也?清楚这?个?道理,愣过,连声道:“好!好!”
    “将此消息一并传出去,晓喻士族。”萧霁虽年轻,一直以来?却还算得上稳重,眼?下因这?双喜临门的好消息喜笑颜开。吩咐过,才想起来?细问侍卫情况。
    萧窈坐回原处,含笑捧着茶盏旁听。
    不多?时,谢昭亦至,边行礼边向二人道喜:“今日后,必不会再有人胆敢起异心。”
    萧霁已经渐渐平静下来?,矜持笑道:“有此局面,全仰仗阿姐与少师。”
    萧窈一笑置之,垂眼?看着湘州军报,不疾不徐道:“此事倒也?算是个?契机。早年我刚到建邺时,曾撞见王氏子弟横死丧命,必是就连廷尉丞在王氏私兵面前都唯唯诺诺,言听?计从……”
    重光帝当初想要收没各家远远超出限制的奴客,便是有此顾忌。只是此事触及士族根本利益,不好贸然下手,到最后也?只是借着王俭之事削了王氏的势力。
    但昨夜之事,宜“借题发挥”。
    谢昭会意:“如今正是时候。”
    “你既明白,我便不多?言了。”萧窈揉着额角隐隐泛疼的穴道,决定当个?甩手掌柜,将这?麻烦事甩给萧霁与谢昭接手,自己歇上几日再说。
    她看完军报,舒了口气,起身回朝晖殿歇息。
    被血气浸了一夜,萧窈没什么胃口,换过衣裳,在青禾的再三劝说下用了块绵软的糕点。
    寝殿中盈着惯用的香,是从前崔循在时亲手合的香料,清幽恬淡,令她紧绷许久的精神得以慢慢舒缓下来?,沉入梦乡。
    照理说而今尘埃落定,纵然有梦,也?该是美梦才对?。可兴许是昨夜境况太过残酷,萧窈睡得并不安稳,辗转反侧间,梦中一片血色。
    似是身处金凤门后的长巷,又仿佛是在一望无?际的地?界,尸横遍野。
    萧窈置身其中,几欲作呕,却怎么都走不出去。
    茫然无?措间,瞥见地?上倒着个?熟悉的身影。她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踉踉跄跄上前,看清那人的脸后,心脏骤停。
    是崔循。
    萧窈骤然惊醒。
    青禾候在外间,听?着公主不安的梦呓,放心不下。才绕过屏风,便见萧窈掀了帷帐起身,本就苍白的面容全无?血色,袖下的手更是颤抖不止。
    “公主可是魇着了?”青禾连忙上前扶她,“若不然还是请医师来?,开个?安神……”
    “湘州来?的信使,”萧窈打断她,“令六安将人找来?,我有话要问。”
    先前在东宫时,她实在太过疲惫,又因湘州大捷的消息而高兴,以致到如今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回没有崔循的书信随战报附来?。
    不该如此。
    自她在信上抱怨过崔循的书信太短,想是不记挂她,崔循哭笑不得,便也?会如她一般得空时写上几句,届时随战报一并送到建邺。
    如今这?般,甚至没有只字片语给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待信使来?了朝晖殿,萧窈开门见山道:“崔循可还安好?”
    信使才行过礼,闻言,又跪了回去。
    萧窈攥紧衣袖,尽可能平静道:“不必有什么顾忌,如实答话就是。但若敢欺瞒,你应知晓是什么后果。”
    信使犹豫挣扎片刻,伏地?道:“实非小人有意欺瞒。只是少师下了严令,不准任何?人泄露他的伤情……”
    这?是崔循在陷入昏迷前,下的最后一道命令。既是不愿萧窈担忧挂怀,也?恐自己重伤的消息会使得建邺本就危如累卵的局势雪上加霜。
    崔循想要的,是以一场毫无?疑义?的大捷,令心怀不轨的士族偃旗息鼓。
    他不能带累萧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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