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许多富户的家门被强行破开?,一帮地痞趁着动荡开?始劫掠抢烧。
    不少百姓被当场砍死在院中,屋内则传来妇孺惊恐至极的喊叫。
    火光开?始蔓延,红色的焰火在风中激荡,城镇宛如?一片波涛汹涌的血海,四处可见惨绝人寰的景象。
    宁国的士兵已顾不上这些那救的百姓,有些干脆脱离部伍,带着兵器朝自己家中赶去。
    宋回涯不能?置之不理,路上救了几个,到阿勉家门前时,就?见门户大开?,里头已空无一人。
    家具物件经过数次翻找,都被推翻在地,仆从早卷了财物各自奔命。
    阿勉不在,魏玉词也不在。
    宋回涯从府里出来,站在街头,发现天空一寸寸白了起?来。
    缕缕黑色的浓烟在朝上方飘荡,入目的光景有种被揉捏过的扭曲。
    梁洗见她面如?死灰,安慰她道:“也许你师弟已经出城了,他们先?前不就?是在城门附近看见他的吗?阿勉那么好?的功夫,怎么会逃不出去?”
    梁洗一夜杀了不知多少人,手臂上的肌肉都在痉挛,用?刀杵着才?能?站稳。一路背着宋回涯,偷偷在后面翻找尸体,此刻衣摆跟鞋子里全是稠得发黑的血。
    彻夜的苦战过后,喊杀声开?始小去。
    负隅顽抗的宁兵发现对?面无心屠戮,相?继放下武器,伏首投降。
    逐渐东升的太阳扫去城中的晦暗,给众人带来一种莫名的希望。空中还回荡着各种哀怨的哭声,但这场惊天动地的浩劫似乎走到了尾端。
    梁洗陪着宋回涯在城中又找过两?圈,一无所?获,此时已是精疲力竭,勉强支撑,提议先?去人多的地方打探。
    轻伤的士兵被安置在城中的一片空地上。附近支起?炉灶,在分发吃食。二人俱是累得吃不下东西,去要了碗热汤,边喝边走,到人群中询问。
    一壮汉伤了腿,虽不能?走动,可斗志昂扬,正愁找不到人说话,闻言主动扯过一旁的兄弟,激动道:“你问他,方才?还提到了。这小子吹嘘自己跟那杀神?过了十几招,轻伤而退。”
    后者见宋回涯表情严肃,不好?再天花乱坠地胡扯,讪讪一笑,如?实?道:“那个宁国七殿下啊?我见到了,不过没交上手。宁国兵似乎也在找他,说他杀了狗皇帝,转投到我大梁了。”
    边上人愤慨骂道:“不是三?皇子吗?我信了他们,这一刀就?是那帮孙子给我的!”
    “是七皇子!我听见不止一队宁兵在朝他喊打喊杀。连陆将军都说了他是自己人。”
    “两?个儿子都要杀他?宁国这狗皇帝是遭天谴了吧?”
    梁洗听着他们众说纷纭,都被绕糊涂了,捧着空碗求证道:“那个三?皇子也是你师弟?”
    宋回涯心猿意马,没有听清,困惑地瞥了她一眼。
    这时一名躺着休息的伤兵转过身来,突兀说道:“他死了。”
    宋回涯本就?心神?紧绷,听见这句晴天霹雳似的话,猛地转过头去。
    那伤兵中气不足,说话慢慢吞吞,回忆起?来脸上还带着一丝残留的恐惧:“他手里那把刀跟砍瓜切菜一样,几十个人围着他杀,又在他面前一个个地倒下。但最?后还是死了。宁人往他身上扎了好?几刀,本要将他挂到马后拖行分尸,正巧陆将军率军路过,宁兵被吓得落荒而逃。我本来以为他是大梁人,如?此受宁兵记恨,想必是个英雄,过去仔细辨认,才?发现不是,便没再管他。”
    宋回涯听到一半,脑海已听不进?任何声音,理智疯狂抗拒这个事实?,只当这人又是认错,想呵斥他的胡言乱语。努力牵动肌肉,才?发现浑身变得僵硬,喉咙里仿佛堵着口气,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丢了手中东西,朝着北方狂奔。
    冷风灌进?她的口鼻,萧瑟的寒意却好?似一股滚烫的岩浆,从昨夜未愈的伤口一路烧进?她的血肉,呼吸间有种五脏俱焚的痛苦。
    她浑身轻飘飘的,好?似路边没有知觉的尘土,直至眼前出现诸多朦胧的身影,才?在千丝万缕的刺痛中有了些微的实?感。
    宁国人的尸体被潦草地摆在一处等待焚烧,宋回涯魂不守舍地走向尸堆,弯下腰在里面翻找。
    大多尸体被砍得残破,脸上糊满了血,看不清面容。有年幼的,也有年老的,一张张陌生的脸上写着相?似的悚怖。
    宋回涯视野雾蒙蒙的一片,眼前掠过无数张面容,不记得任何一个。到后面开?始恐慌,怕自己也同样认不出阿勉。
    身体里感觉有把刀,在残酷地将她的灵魂与□□撬开?。
    边上士兵过来同她说话,得不到回应,见她魔怔般地重复着相同的举动,过去帮着将尸体翻转过来。
    宋回涯低着头,嘴里喃喃叫唤着“阿勉”的名字,堪堪维持着走动的力气,行尸走肉般寻找着阿勉的踪迹。
    在看见一双被血水浸透的手时,宋回涯忽然跪倒下来,推开?上方压着他的尸首。
    那一刻,世界变得寂静。那远隔在旧日云烟之外的记忆变得无比清晰,印刻出阿勉的面容。
    是跟年少时相?似的眉眼。
    是她的阿勉。
    宋回涯将人抱进?怀里,见他还微睁着眼,瞳孔涣散,用?手给他阖上眼皮。
    她轻声叫道:“阿勉。”
    她牙关打颤,牵动着唇角,扯出个尽显悲凉的笑,说:“师姐回来了。”
    怀中的人表情祥和,似乎只是沉沉睡去。
    宋回涯抬手想擦干净他的脸,可那些血渍已经干涸,掌心崩裂开?的伤口更?不断有鲜血在淌流。
    她摸向阿勉的胸口,上面是贯穿心肺的刀伤,跟被斩断的半截箭头。
    “疼……”宋回涯轻轻按着,哽咽道,“阿勉好?疼,师姐知道。”
    她才?明白过来师弟不在了,痛不欲生地喊:“阿勉!”
    她的小师弟。
    这天底下若是有人,待她无半分作伪,全心全意为她考虑,只有阿勉。
    可是他死了。
    清溪道长等人闻讯赶来,站在她身后,见她从未有过的失态跟沉痛,错愕中组织不出语言,干涩地道:“宋回涯……”
    宋回涯贴着阿勉的脸,泪如?泉涌,嘴唇翕动着,说出两?个字:“回家……”
    她抬起?头,眸光闪动,似乎找回了失散的魂魄,心心念念只剩下一件事:“回去,阿勉,我们这就?回不留山。”
    她抱着阿勉起?身,环顾一圈,找到方向,朝着南边的街道走去。
    清溪道长等人满眼忧虑,又不能?阻拦,只能?紧紧跟在她身后。
    梁洗牵着马,拉来一口木棺。她跳上后方的板车,将棺材推开?,喊道:“宋回涯。”
    宋回涯看了眼狭小的棺木,怕阿勉一个人躺在里面会觉得害怕,摇了摇头。
    梁洗对?着她又喊了声:“宋回涯!你——”
    清溪道长拦住她,走上前好?声道:“他会冷的,宋回涯。”
    宋回涯抱着阿勉,感觉他的身体冰冷似铁,一双手上布满冻裂的伤口,恍然惊醒,这才?顺从地将人放进?棺材。
    梁洗要将棺木盖上,宋回涯抬手挡住。
    “别。”宋回涯说,“让他看看,这条路是回家的。”
    梁洗不再强求。
    宋回涯翻身上马,梁洗跟了上来。
    走到街尾,陆向泽蓬头垢面地追了过来。
    他一身战甲未卸,上面覆着厚重的血污,背上背着一把长弓,手里还握着把宽刀。看见车上的棺木,眼珠缓慢转动,怔怔地喊:“师姐……”
    “我先?走了。”宋回涯没有看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缰绳,低声道,“阿勉等久了,我先?带他回去。”
    陆向泽两?腿一弯,跪了下来,字字含血道:“师姐,你怪我吧!”
    他想解释,手中长刀坠落在地,发生一声清响,嘴里千言万语,吐不出一句。
    “不怪你。”宋回涯转向他道,“阿勉定是欣慰,你能?达成他此生夙愿。陆向泽……这名字起?的真好?。到底是场缘分,你要不要送他一程?”
    陆向泽站起?身,过去清开?街道中间的障碍,一路走在马车前面。
    不少百姓正在街上收拾昨夜乱战后的残局,见此退到两?侧,给亡者让行。
    唐掌柜也带着伙计出门,混在人群中间围观。
    年轻的伙计沉不住气,拍了拍边上一名梁兵的肩膀,好?奇问道:“这是谁死了?怎么还有陆将军送行?”
    将士目视宋回涯远去,觉得该是听不见了,才?神?色庄重地开?口:“宁国的那位七皇子。”
    伙计愣了愣,当即伸长脖子朝车辆背影吐了口唾沫,又要转身回去拿扫帚,扫一扫门前的晦气。
    将士抓住他的手臂,怒喝道:“你做什么!”
    伙计粗着脖子,同他对?骂:“如?今是我们大梁赢了!还要叫这狗东西招摇过市?那么多梁国的士兵死在异乡,都没一口薄棺收殓,凭什么他一个胡人的杂种可以?”
    那将士环顾一圈,拔高声音,朝四面宣告道:“他就?是大梁的子民,他是不留山的弟子!昨夜杀死宁帝,放我梁兵入城的是他!卧薪尝胆、助我大梁平定边关的也是他!为我大梁征战沙场的将士,一片丹心自是英豪,以身许国,将军会亲自扶棺,带着他们魂归故里,可是今日,将军只是要远送他的师弟!”
    伙计身上气焰退去,有些茫然地看向前方。随后明白过来,狠狠抽了下自己的嘴。
    落满黄叶的山峦顺着道路连绵无尽,长天弥漫起?冬日的寒烟。
    宋回涯带着阿勉,马不停蹄地朝大梁进?发。
    来时不觉,回去时才?发现,这条归家之路坎坷曲折,似比天涯更?远。
    梁洗只抱着刀,默默陪同。
    抵达光寒山下时,宋回涯被人拦下,戍边的将士同她道:“前面的路被宁兵用?山石堵了,还没清开?,需要再等几日。”
    宋回涯站在巍峨高山前,听着高低不一的风号,宛若在吹奏一曲归乡的笛音。
    她走到棺木身边,俯身看着安静闭着眼的青年,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阿勉,师姐带你回家,一日也不多等了。”
    她将人从棺柩中拉了出来,背在身上,一步步朝着山中走去。
    这段路她带着魏凌生走过,带着魏玉词走过,次次都是险象环生,又安然无恙。
    唯有阿勉,流离万里,漂泊多年,除却梦中,再没能?见到那山脉之外的故国。
    流云东去,日暮月升,残星几点。
    这片积雪不化的天地,日与夜是相?似的漫长。
    风从二人身边滔滔穿过,那阵阵呜咽的呼啸,时而叫宋回涯产生阿勉还在呼吸的错觉。
    分不清有几里归程,这片凄迷的雪色终于走到了尽头。
    前方灯火重重叠叠。宋回涯支撑不住,跌坐下去。一群人蜂拥而至,将阿勉跟她扶起?。
    宋回涯听着嘈杂的人声,只看清抱住她的人是魏凌生,便在大梁明月的环拥下沉沉睡去。
    等她再醒来时,魏玉词已给阿勉换好?衣服,将人安放在棺木之中。
    轩窗外,满街飘洒着黄色的纸钱,哭笑声连成一片。
    百姓们跪坐在街头,点着盏浑黄的灯火,在得胜的消息中告慰着先?祖的英灵。
    宋回涯听见那一声声的倾诉,整理不出一条连贯的思绪,起?身走向阿勉。
    细长浮动的影子投在阿勉身上,呆坐在棺木边的魏玉词这才?回神?,仰头看着宋回涯,迟钝地开?口说:“他叫我离开?时,我就?有预料。”
    魏玉词握住阿勉的手,断断续续地说:“他常在嘴里念叨,想着见了面亲自告诉师姐。他想同师姐说,师门的剑法,他有在练,虽偶有懈怠,但一招一式皆铭记于心。师姐信中叮嘱他看的书,他都看了,经文抄过八遍,已能?熟背,后面的不知道该怎么办,师姐没有告诉他……他想告诉师姐,他从不曾变过,他不是一个恶人……”
    宋回涯听着,感觉字字句句,噬人心肺,整个人浑浑噩噩。
    魏玉词整理好?心情,拿过一旁的被面,盖到阿勉身上,看过最?后一眼,便要盖棺。
    宋回涯将手里的剑一并?放到阿勉身侧。
    “到家了,阿勉。”
    棺木沉沉合上。
    推着阿勉走出落脚的空屋,却见夜深时分,长街两?侧依旧站满了百姓。
    他们眼中是感同身受的哀痛,目送着宋回涯等人,一路向南。
    千里之外的不留山上,下起?一场淅沥繁杂的雨水,山腰那片澄澈缥碧的湖水,荡漾着点点的清波,水中倒映着山影流云,每一圈水波都犹如?一场打碎又重构的梦。岸边草色依旧青绿。
    一夜风过,梅花飘满山坡。
    “你说,阿勉死了?”
    高观启坐在孤灯下,怅怅地问出一句。
    术士装扮的武者很轻地答道:“是。”
    “到底是……到底是输了。看来他与我一样,运气都不怎么好?。”
    高观启肩膀耸动着放声大笑:“从此以后,天下又多了一个遗臭万年的奸臣。”
    术士满脸愁容地看着他,低头不语。
    那干涩变调的笑声在一句似有似无的叹息后戛然而止。
    高观启虚软地靠坐在宽椅上,良久后,双手在桌上一按,挺身站了起?来,平静而有力地说道:“我们也该走了。”
    府中仆役已遣散大半,昔日车马喧阗、长明不夜的豪门望族,而今人丁凋零,只剩惨淡萧条。
    高观启从空旷的府邸走出,在城中与武将会合,带着一队精锐,闯入宫城,在禁卫的看守下将年轻的君王接出。
    青年在长久的幽禁下精神?已有些癫狂,披头散发,不修边幅,见到高观启,激动冲过来大喊:“二郎!”
    高观启搀扶住他,带着仓促赶来的几名皇子宠妃,匆匆朝备好?的马车赶去。
    “陛下为何要逃?”一武将不舍得一身荣华,最?后仍在不甘心地劝道,“陛下受命于天,才?是大梁正统。而今魏贼在北,宋匪在南,正是一雪前耻的大好?时机!我手中亦有精兵良将,难道就?怕他们不成?干脆我趁夜去杀光那帮悖逆的叛臣,明正典刑,肃正朝纲,不怕他们不服。将天子的权柄再抢回来,陛下就?不必西逃去那蛮荒之地多吃一番苦头了!”
    青年望向观启。
    后者冷笑道:“是啊。北地大捷,正是天赐良机,魏凌生却在此时走了。想必他也希望陛下能?动手肃清反贼,他设下的伏兵,好?名正言顺地动手。”
    边上的宠妃抱着幼童哭喊一声:“陛下!”
    怕他动摇,自断生路,跪下抱住了青年的腿,哀哀恳求:“还请陛下先?送三?郎走。妾愿留在京城,陪伴陛下!”
    青年早被高观启一句话打消了念头,面对?一干亲信的注视,卑微求助地喊:“二郎。”
    高观启按住他的手,温声道:“凭陛下之灼见洞明,再有诸位贤能?的智勇远识,便是退守西方,也未尝不能?建一番伟业,来日重振旗鼓,再大张挞伐,一奋神?威,何必在此与魏贼相?争,枉送性命?”
    青年不住点头。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西奔逃。
    眼见临近大梁边境,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舟车劳顿,青年一日日衰微。
    他喝过几贴药,始终不见好?,心中被死亡的恐惧占据,对?着前来把脉的大夫苦苦哀求。
    “再多开?些药吧,我咳嗽得厉害。”
    他躺在床上,捂着胸口,絮絮叨叨地问:“我究竟是怎么了?我今日早上还吐血了。我是不是不该往西面去?不如?我们往南?听说南方要暖和些。”
    大夫手上写着药方,嘴里安抚地应上两?声,告诉他多调养几日即可无碍,正在一句句叮嘱,话语忽然停下,目光偏移,转向门口。
    青年也看见了墙上倒映出的影子。
    那人缓步走到他身后,衣衫上带着草木露水的气息,靠近过来,便有种冰霜似的的寒意。
    他一寸寸回头,果然看见了那张叫他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的脸。
    惨叫声尚未来得及出口,屋内的烛火一阵扑朔后猛然熄灭。
    高观启掀开?眼皮,听见一阵刻意加重的脚步声,没有回头,只是笑说:“你不杀他,他也快死了。”
    “那你呢?”宋回涯的剑贴上他的脖颈,“你猜我会不会杀你。”
    宋回涯本以为高观启会祈求、狡辩,可他异常的平静,脸上没有丝毫的悔意或愧疚,义正辞严地道:“你们大胜凯旋,阿勉是一等一的功臣,却死于陛下与我这帮乱臣贼子的阴诡。你出去听一听,百姓与朝臣是怎么说的。京城这帮蠹虫,时局尚且飘摇,魏凌生敢杀吗?不是我铸下这等大错,他们怎舍得随我离开??
    “人心,功绩,我都送给你们了。你们不忍心,可哪朝哪代的逐鹿之途不流血?不就?是死一个阿勉,铺一条通天路,我哪里有错?”
    宋回涯颤声道:“不过是死一个阿勉?”
    她手中剑锋偏斜,刺破他的皮肉,有瞬间动了杀心,想将面前这人就?地了结。
    高观启反笑出声来,说:“宋回涯,你生来一无所?有,即便后来负重累累,也是自己选的,不会懂我这种生来贵胄,为洪流裹挟的感觉。若是有下辈子,我君王做得,布衣也做得,唯独不想再做,乱臣贼子了。”
    他坐在位上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从容等着宋回涯的剑割开?他的咽喉。
    院中月色迷蒙,草木摇落,青苔凝霜。
    等他再睁开?眼时,身后已空无一人。
    春潮带雨,随得胜归来的将士一路南下。
    这场历经百年的战乱,在万紫千红的春花中敲响了终结的尾音。被战火燎烧而留下的疮痍,也得以开?始漫长的疗愈。
    从南到北一片欢声,庆贺的酒席摆满长街,歌声回荡缭绕,连东风似也在春光中大醉。
    不留山上草长莺飞,宋回涯沿着台阶拾级而上,走到半路时,看见一名小童坐在不留山的石阶上,托着下巴,定定望着倾斜的山道。
    她一时不能?举步,以为看见了等待的阿勉。
    待走近了,那与阿勉相?似的小童,仰起?头叫了她一声:“宋门主!你去哪里了啊?”
    宋回涯坐到他边上,见他一脸的愁云惨淡,问:“你怎么了?”
    “我想我爹了。”小童说着掉下眼泪,又自己擦干,绷紧了脸,坚强地道,“不能?抹眼泪,要叫我爹骂的!”
    宋回涯笑说:“你爹如?此严格啊?”
    小童瞅她一眼,觉得她这大人不可理喻,还要他一小孩子来教道理,粗声粗气地说:“那当然了!你的孩子不懂事你也不管嘛?”
    宋回涯说:“我徒弟若是要哭,我随她哭。毕竟能?畅快哭的日子也没有个几年。”
    小童评价道:“你真不懂事。”
    宋回涯不由笑出声来。
    小童摸了摸自己的鞋,将上面的泥土擦干净,问:“我爹是不是回不来了?我想回家。”
    宋回涯柔声道:“这里就?是你的家。”
    “可是我不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
    “你爹你娘都是大梁人,所?以你也是。”
    小童倔强地道:“我要我爹亲自告诉我,我才?相?信,我爹不会骗我的!”
    宋回涯恍惚间又想起?阿勉,对?方傻傻地对?她笑,笃定地说:“师姐不会骗我的!”
    宋回涯声音低了下去,带上些许严厉:“你爹有没有告诉过你,要听我的话?”
    小童沉默。
    他捂住脸,抽抽搭搭地哭着道歉:“对?不起?,我还想再伤心一会儿,我太想他了。”
    宋回涯揽过他的脑袋,小童扑在宋回涯的腿上放声大哭。
    等他情绪过去,忍住哭声,宋回涯牵起?他的手,说:“走,我带你去看看他。”
    宋回涯带着小童一路走向后山。
    阿勉的坟冢就?立在师父的边上,几名弟子正在给诸位师长烧着纸钱,详细告知着不留山的近况。见宋回涯回来,朝她鞠躬行礼,放下东西先?行离去。
    小童熟稔地在父亲墓碑前坐下,一张张往里扔着纸钱。燃烧的白烟被风吹进?他的眼睛,熏得他眼泪直流,挪动屁股换了个位置。
    他揉揉眼睛,给宋回涯分了一沓、宋回涯没接,在师伯墓前盘腿坐下,从怀中摸出那本已旧得发黄的书册。
    宋回涯翻动着书本,从起?始处,一个个字地看过去,时而大笑,时而皱眉,时而沉郁。
    小童跟着靠过来,依偎在她手臂上,一目十行地看。他还认不得几个字,但是会写父亲的名字了,指着宋回涯目光停留处,问:“这是我爹吗?”
    宋回涯说:“是。”
    小童问:“写的什么?”
    宋回涯就?念给他听,又和他说了些阿勉的事情。
    小童听得入迷,盯着黑白分明的书页又开?始泛起?泪花。
    他用?力抹了把脸,将书合了回去,问:“这是怎么来的呀?”
    扉页上端端正正写着一个名字,但这名字并?不是宋回涯自己写的。
    她手指在那苍劲的笔锋上抚过,跟着字形写了两?遍,随后将书本扔进?火堆。
    小童急眼道:“你怎么烧了呀?”
    宋回涯笑说:“我已经看过了,给他们看吧。”
    暗红的火星点燃书本,蹿起?一簇青绿的火焰,在风中越烧越烈。
    轻薄的纸张被热浪一页页掀开?,黑色的笔墨渐渐燃成灰烬。
    宋回涯透过火光看见宋誓成的名字,不由发笑。
    那该是进?不留山的第二个年头。
    那日宋回涯躺在屋中休憩,宋誓成从窗外进?来,扔给她一本书,且是恶劣地砸在她脸上,说:“你师父近日出门,要我看着你,我实?在没空,你自己将这些日子里做过什么事,一五一十地记下,师伯信你。”
    宋回涯恼火,将书往地上一丢,斩钉截铁地道:“不写!”
    宋誓成说:“写得好?,给你一两?银子。”
    宋回涯又去将书本捡回来,随意翻了两?页,发现书上还有她的名字,一看便知是何人杰作。
    宋誓成盯着她道:“现在就?写,等到明日你就?忘了。”
    宋回涯没有办法,只能?提起?笔在书上胡乱地道:“宋誓成欠我十两?银……”
    “银”字还没写完,她后背便挨了一掌。
    宋誓成在她身后跳脚喊道:“我是叫你记事,不是叫你捏造!何况我是你师伯,什么宋誓成?好?没大没小!真当我不敢打你?”
    宋回涯摸了摸吃痛的后背,也是不悦道:“这又不是写给你看的。”
    宋誓成冷眼斜她:“好?在我多瞧一眼,否则都不知道你如?何在背后编排我。”
    宋回涯将书本扔还给他,说:“那我不写了,我没什么好?写的。反正我整日不务正业,你说我出去惹事也好?,练武也罢,随意怎么说吧。我师父若是要打,我认罚就?是。”
    宋誓成气她狼心狗肺,拍着胸口道:“怎会没什么好?写?师伯我待你如?此亲厚,就?不值得你念叨几句?”
    他作势去掐宋回涯的耳朵,被宋回涯弯腰躲过。
    二人在屋中打闹,最?后宋回涯技艺不够被他逮住,死死按在椅子上。看他提笔,在书上示范地写下不留山的门规祖训。
    “不留山,不留人,不留生死,不留名。”
    宋誓成得意洋洋地道:“瞧见了吗?字写得好?看些。不要白瞎了我的笔墨。”
    宋回涯从鼻间哼出一气:“呵。”
    世事仓皇,后来宋誓成再没要她给自己看这本书。
    火光湮灭,往事成灰。
    宋回涯从怀里摸出本新的书册,提笔在扉页写下自己的名字。
    翻到中间位置,一本正经地写道:
    “近日得闲,让梁洗来帮我铸剑。”
    “五月日暖,去找师弟喝酒。”
    “宋知怯两?月没有念书,明日考校不过,记得同梁洗一起?练刀。”
    小童眼睛乌亮,天真地问:“你在写什么?”
    宋回涯高深道:“一些微不足道的江湖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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