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莳与谭骏被毒死在狱中,这是昨日才从汀州送抵燕京的消息,而今日,参吕世铎与陆雨梧的折子就挤满了郑鹜的案头。
    “还有那何元忍!”
    王固真可谓老当益壮,一个人慷慨激昂地说了这么久也不嫌累:“抚台的话他不听,藩台的话他也不听,如今萧祚正领着人围攻南州,而他何元忍却像是在汀州生了根,愣是紧贴着吕世铎跟陆雨梧两个,不肯挪动一步!”
    末了,他沉声道:“我要参这三人结党!”
    结党这等重罪,便这么轻易地被他吐出口,蒋牧眉心一跳,议事厅中先是一阵死寂,随后便是冯玉典倏地一下站起身,他指着王固的鼻子骂道:“结你娘的党!”
    王固瞪圆了眼:“你,你……”
    蒋牧拧起眉头,抬手往下按了按:“好了!秉仪你坐下!内阁廷议,你口出秽语,成何体统!”
    冯玉典却没坐下去,而是冷冷一笑:“我这嘴里骂脏的人,好歹是堂堂正正地骂了,比不上有些人心里脏,什么龌龊的东西都装在那里头,都沤得烂了臭了,那才是真脏!”
    王固被气得一口气提上去竟然有点下不来,那胡伯良看他有点站不住了,连忙上前去搭了把手扶他坐下,王固将头上的官帽一把摘下来往案上一拍,他靠着椅背,胸膛起伏着:“郑阁老!”
    他蓦地将目光移向郑鹜:“这三人在汀州的所作所为,如今非我王固一人不解,您与蒋阁老可以按下我的折子,但那么多官员的折子,你们也要继续按着吗?悠悠众口不是这么堵的!哪怕没看见折子,陛下就不知道了吗!”
    内阁廷议不欢而散,王固被冯玉典气得不轻,连出去都是让人扶着走的,路上还多吃了几粒清心丸。
    郑鹜回了值房,这段时日他一直宿在这儿,家也没回过,不过那也就是个宅院而已,他没有妻儿,父母也早亡,回了家,也是孤身一个而已。
    没一会儿,蒋牧跟冯玉典进来了,堂候官奉了茶进来,很快便退了出去,那道门合上,蒋牧端着茶碗,率先打破寂静:“这并不只是王固自己的意思。”
    王固今日所言,还有摆在郑鹜案头的那些参吕世铎,参陆雨梧,参何元忍的折子,都是在告诉他们什么是圣意。
    王固背后,是陈宗贤。
    而陈宗贤背后,则是当今皇上。
    若没有皇上的授意,参这三人的折子不会这么齐整,这么多。
    “郑阁老您拖了三个月,皇上还是不肯放过雨梧。”
    冯玉典神情凝重。
    “陈宗贤知道雨梧是郑阁老唯一的学生,从当初将雨梧的死罪改为流放密光州的时候,陈宗贤就明白郑阁老不会不管雨梧,”蒋牧近乎犀利地撕破今日这事的表象,一刀剖开底下的深意,“可因为五皇子姜变与雨梧之间的关系,皇上一直对雨梧心有芥蒂,所以雨梧就成了郑阁老与皇上之间的隔阂,陈宗贤不放过雨梧,便是在利用他离间皇上与郑阁老,如今郑阁老拖下来这三个月,已经让皇上很是不满,再拖下去……郑阁老,咱们恐失圣心啊。”
    值房中静了好久,郑鹜靠在椅背上,眼下尽是一片倦怠的青,他望着房梁上,总算开了口:“陈宗贤他们杀孟莳和谭骏,便是要将这案子变成无头的悬案,让秋融和吕世铎有口说不清,但我难道就要这样放弃秋融吗?他是我亲手送去汀州的,是我亲手送他去替他祖父亲自料理那些烂根,我们这些老的,难道要为了自保,将那么年轻的后生给推出去吗?若他也死了,那么将来谁还敢去碰庆元盐政?”
    “子放,你与我都知道,当初先帝传位当今皇上,是因为他本是一张白纸,他足够听先帝的话,如今是风雨交加的乱世,但先帝与陆公已经给出了一剂治世良方,哪怕皇上在位不能有什么大的作为也没有关系,只要先帝不许他动的,他稳住手不动,就什么都无所谓,皇上至今也没有动修内令,便是因为他还谨记先帝的遗言,可若是有一日,他在那个位置上待得久了,把什么都忘了呢?”
    蒋牧沉默着,他当然明白先帝的中庸之道,这也是太子姜显死后,先帝心中唯一的选择,当今皇上如今没动修内令,可并不代表那些因陆证而唾弃修内令,永远蠢蠢欲动的人不想拔除修内令。
    皇上虽听先帝的话,但陈宗贤之流越是渴望皇上偏向他们,皇上就越是能够体会到那种将百官,将天下攥在手里的感觉。
    郑鹜徐徐说道:“皇上想做渔夫心切,陈宗贤他们也就顺势而为,帮着皇上在朝廷里培植新的势力,先是那个韦添裕,可韦添裕实在不中用,后来又是新上任的安隆总督,可那安隆总督也没有挡住萧祚那些反贼,如今则是那白若卿,他是王固的门生,是陈宗贤的党羽,白苹就算是剿反贼,也不肯让旁人插手进去,皇上钦定他白若卿的时候,我们就该明白,圣心,已经不在我们这边了。”
    “但我总觉得不该只是因为雨梧,皇上如今偏信王固与陈宗贤之流,一定还因为什么……”
    但蒋牧一时间,又想不通其中的关窍。
    “难道不是因为皇上心中有惧?”
    这时,冯玉典忽然淡淡吐出一句。
    一时间,郑鹜与蒋牧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蒋牧拧着眉头,低声道:“秉仪,不要胡说。”
    冯玉典却扯了扯唇:“是我在胡说吗?外面传言愈演愈烈,而近些日子王固他们又总是卯足了力气抓我的错处,而皇上呢?连见也不想见我……你们说是因为什么?会是因为,我原来是东宫詹事吗?”
    “冯秉仪……”
    蒋牧有点头疼,他不知道冯玉典究竟哪里来的这样大的胆子,人还在内阁小楼里,就敢说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流言总归是流言,你不要妄自揣测!”
    “我此时所言,皆出肺腑。”
    冯玉典却站起身来,对着郑鹜与蒋牧两个作揖又道:“我曾做过东宫詹事,这是抹不去的事实,皇上要揣测,便揣测我一个人好了,我冯玉典绝不能牵连二位!”
    他说着便要走,蒋牧连声唤他也没让他停下开门的手,外头大片的秋阳笼罩进来,冯玉典一脚踏出去,又忽然停住,回过头来:“今日我出去了,往后无论我老冯做什么,都不与二位相干!”
    蒋牧看着他离开,外面廊上日光明亮又刺眼,他心中忽然突突地跳,嘴里喃喃了声:“这个老冯……”
    过了秋分,便是寒露,东南来的消息如雷霆炸响整个燕京朝堂。
    “白若卿手里握着整整十万兵力,怎么还能让萧祚那些人攻破了南州?”
    “庆元巡抚的奏报上不是说了么?是那萧祚不知哪里来的那样大的财力,一路走,一路撒银钱收买那些灾民一块儿跟着造反,要是有不愿意的,他就动手屠戮乡里,南州城边上的村镇中凡是老弱,都被他屠尽了,年轻的也都跟着他造反了,如今他们的人数哪里还是原先的七万呢?”
    “难道不是那白若卿轻视萧祚,贪功冒进,才入了人家的套,弄丢了南州城么!”
    “我就说那白若卿没有领兵的本事!如今竟让反贼踏平了南州城,这真是莫大的耻辱!”
    百官吵吵嚷嚷的,坐在龙椅上的姜寰脸色泛着不正常的薄红,他还发着热症,但因为出了这样的大事,便不得不强撑着过来上朝。
    起初他沉着脸,一言不发,任由百官去吵,直至听见杂声中这样一句,他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蓦地开口:“你们早知白若卿没有领兵的本事,如今南州城被萧祚攻破,皆怪朕用人不明是不是?”
    一时间,金銮殿中鸦雀无声。
    百官反应过来,连忙俯身下跪,声音此起彼伏:“臣不敢!”
    有人抬起头来,说道:“是那白若卿辜负了皇上的一片用心!此人当杀啊皇上!”
    “是啊皇上!白若卿竟然让那帮反贼破了南州城,他这是罔顾朝廷颜面,辜负陛下圣心,当杀!”
    “白若卿当杀!”
    姜寰一手撑在膝上,底下的臣子们都在说着白若卿辜负圣心的话,他脸色稍霁,沉声道:“白若卿的确当杀,朕要卸了他的总督之职……”
    “大樊急报!”
    外面忽然传来这样一道嘶喊的声音,那是八百里加急的军报,刘吉赶紧令宦官将人带上殿来,那军士风尘仆仆,嘴都干裂了,一身陈旧的血污,屈膝跪下去:“大樊急报!逆贼姜变在大樊举事,以,以……”
    金銮殿上百官无不闻之变色,郑鹜眉头拢起,而御座之上,姜寰更是一下倾身,那双眼睛紧盯住那传信的军士:“什么?”
    “以为先太子姜显讨回公道为由,讨伐,讨伐今上……”
    那军士战战兢兢,将这番大逆不道的话脱了口。
    “什么?那逆贼怎敢用这样的名义?”王固往前迈了几步,“莫非是听了些不着边际的流言,便随便拿来利用?”
    “不是……”
    那军士吞吞吐吐。
    冯玉典却忽然上前几步,他步子太快,蒋牧一时没有拉住他袖子,便看他走到那军士面前,低着眼睛注视那军士,沉声:“讲!”
    “逆贼手中有先太子密信,逆贼声称先太子背疽复发,并非偶然,而是陈宗贤与……”
    军士实在不敢说出那两字,他抖着嘴唇说不下去。
    ……什么密信?
    姜寰瞳孔微缩,他撑在膝上的手猛地一攥。
    “胡言乱语!”
    王固冷声道:“这不过是逆贼谋反的借口罢了!先太子早有背疽之症,若他背疽复发并非偶然,难道太医院看不出吗!什么密信,我看都是那逆贼伪造的!”
    冯玉典却看着那军士:“你可还有话没说完?”
    军士俯身叩头:“大樊总督谢宪已归附逆贼,大樊巡抚,布政使皆为谢宪所杀,如今整个大樊……已落入逆贼手中!”
    谢宪这个名字一说出来,满朝百官俱惊。
    谁都知道,此人原先乃是先太子身边的人,先太子去后,谢宪伤心过度几欲辞官,但先帝念在他对先太子的忠心,便将他派去大樊做一省总督。
    那可是大樊,就在崇宁府的边上,隔开永西边境,是地处崇宁府的燕京对西北方向最大的一道防线。
    若密信是假,那么谢宪怎会归附那逆贼姜变?
    一时间,百官心中各有各的惊惧,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御座上的那位永嘉皇帝,而姜寰看着那一双双望向他的眼睛,总觉得他们眼中充满怀疑。
    他脸上因热症而起的薄红消散,变得青白交加。
    “那谢宪定然早有反心!先太子不过是他与逆贼姜变的借口!”王固朗声道,“他们居心不良,本不能取信于天下!”
    一时间,诸多附和之声响起。
    但姜寰却好似根本没有听见他们的声音似的,他垂着眼帘,唤了声刘吉,那刘吉立即会意,上前几步,扯着尖利的嗓子道:“来啊,把人拖下去!”
    外头的禁军进来,立时将那从大樊千辛万苦过来传信的军士制住,那军士惊慌极了,嘴上又开裂,满是血口子:“皇上!皇上饶命!”
    郑鹜眉心一跳,正要上前一步,却听冯玉典忽然高声:“陛下!”
    冯玉典压住禁军要将那军士拖走的手,抬起头来:“此人好不容易将消息传回燕京,不知陛下因何要处死他?”
    “冯阁老,此为圣意!”
    刘吉拧眉提醒。
    冯玉典却没有松手,他根本不理那么个阉货,而始终望着皇帝:“他传信有功,没有罪,陛下为何要处死他?”
    金銮殿上,除了他的声音,其他人几乎死寂,谁也不知道这位冯阁老为何在这个当口顶撞皇上,郑鹜最先反应过来,他立即要上前去拉冯玉典,却忽然被冯玉典抬手指着:“郑阁老!我知道你们都在想什么!”
    “出身东宫的谢宪早有反心,”
    冯玉典看郑鹜不动了,他又将手按回那军士肩上,“那么做过东宫詹事,又与谢宪相熟的我到底有没有跟他一样的反心!”
    蒋牧眼睑抽动,他头皮发麻:“冯秉仪!你失心疯了么!谁疑你了?这金銮殿上,到底谁疑你了!”
    此时,御座之上,那道看似没有多少波澜的声音忽然落下:“你何不自己说,这反心,你是有还是没有?”
    蒋牧连忙站出来作揖:“陛下,冯玉典他病还没好……”
    “我病好没好,我自己知道,不用你蒋次辅来说!”冯玉典冷冷地打断他,随后他对上姜寰的目光,说,“陛下,臣没有反心。”
    蒋牧方才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冯玉典道:“可陛下信么?”
    蒋牧的心一瞬又吊到了嗓子眼。
    冯玉典明明他一贯是个急脾气,可今日蒋牧看他却不一样,他的神情平静极了,殿外逐渐有了淡薄的日光,点缀在他那身绯红的官服上:“陛下怎么肯信呢?您总是有十二万分的疑心,平叛罗州的钦差,臣定的人选您不满意,一定要韦添裕去做那个钦差,可是韦添裕做了什么?罗州百姓至今还在水深火热当中,东南原本不止这些兵力,是皇上您一定要抽调兵马去安隆,是皇上您一定要临阵换将……”
    “住口!冯玉典!”
    王固几步过来,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你如今是在怪陛下吗?难道不是那些人有负圣恩?是他们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王固就是这样,总是不会放过任何可以攻讦他们这些人的时刻,一抓住话头就会干劲十足地扑上来,不撕咬得满嘴是血,绝不回头。
    但冯玉典却一反常态,并不与他呛声了,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王固,这样的神情令王固脸上表情一僵,连抓着他衣襟的手也没那么用力了。
    冯玉典想起那日内阁廷议上胡伯良说过的那番话,他拿住王固的手,一把拽开,缓缓道:“我这些天想了想,在你们很多人眼中,百姓似乎真的跟狗没什么两样,哪怕不用肉汤,只用根骨头钓着,他们就算饥肠辘辘地活,但只要能活,他们便不会有任何反心。”
    “可你以为,你王固就不是狗了吗?”
    冯玉典看着王固陡然难看的脸色,他笑了一声:“百姓纯良,而你才是那种会咬人的狗,但你今日在这里为你身后那个人冲锋陷阵,可能想过你自己又能是个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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