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外科医生就守在外面,最坏的打算是立刻动手术。但孙先生的情况太糟,现在再开颅,华佗来了也是一命呜呼。文医生焦急,想去找周主任商量。杨浔拉住他,摆了摆手。
    张怀凝出来喘口气,杨浔对他道:“你怎么额头上有汗?擦一下。”
    她慌得六神无主,没理解他的意思。
    杨浔递了张捏皱的纸巾,重复道:“擦一下,冷静点。”
    张怀凝这才接过去,捏在手里做深呼吸,道:“你就不能给我一张干净点的?”不能慌,越慌事情越糟。不单是她个人的前途压在这上面,连带着杨浔极力支持她, 人还没死,就有机会。
    走廊尽头,秦主任也赶来了,隔空对望,眼神里尽是失望。责怪她先斩后奏。她与身边的医生交代了几句,似乎是去叫冷医生来。
    张怀凝面颊上一热,淡淡的羞辱感,只是依旧维持着微笑。似乎已经成了科里的共识,冷医生就是在业务能力上比她强一头,平分秋色,不过是她的为人好找补了些。
    不甘心。但再没有解决办法,她的职业前景就要给杀人犯殉葬了。她忍不住用指甲掐着指腹,一愣,接着便是灵光一闪。
    是荨麻疹。
    张怀凝看到当护士操作仪器时,手从孙先生身上划过,会隆起浅浅的划痕。不止一次。太着急了,没来得及细想。孙先生送来时就有荨麻疹。他过敏了。
    最初的诊断就有偏差,凝血症未必是外伤导致,极罕见的情况下,还可能是蜂毒。
    立刻脱光他衣服仔细检查,确实在腹股沟的位置找到两处蛰伤。是胡蜂。他入院时极不配合,根本不能问病史。
    蜂毒中亦有抗凝血成分,他还对蜂毒过敏。
    有了方向就能掉头,孙先生的情况稳定后,张怀凝换上了糖皮质激素和肾上腺素。这次是有明显效果,再进行一轮液体灌注,又输血浆,还请了心内专家来会诊,以免出现心力衰竭。
    兵荒马乱大半天后,却有不幸中的万幸。他脑内的血肿吸收了一部分,剩下的由张怀凝做定向穿刺,算是微创手术。脑袋上开个洞,放引流管抽吸血肿,她还学习了国外经验,隔八小时注入阿替普酶防血肿。
    穿刺引流时,孙先生是清醒的。张怀凝让他说几句话。他道:“你把我救活了,怕不怕我干掉你?我真杀了一个女的,和你差不多年纪,很嫩。”
    “哦。能不能动一下左手大拇指?”她不在乎谈话内容,只留心他的意识清醒程度。“你可以继续回忆案件细节。尸体在哪儿。”
    “你有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我说你们医生像狗,累死累活,白受气,救我,你心里难受吗?”
    “不是很在意。”怕他情绪过激,她又补充道:“是工作,我就做。警察把你送来,我们就治。社会是靠秩序运行,你不懂,所以在这里。”
    清醒麻醉停用了镇静药,他有明确意识,能清楚感受定位框架上的针头缓缓刺入头骨感兴趣可以搜一下定位穿刺的过程,有点血腥,我就不放照片,随着她的操作,血又被一次次抽吸。不安还是占据了上风,他的嘴角绷紧,声音打颤,再也没有挑衅的气力,只能简短回答常识问题。
    一个杀了人的懦夫,也不过如此。张怀凝想,一面留神他的指标,可别吓得血压心率暴涨,影响术后。术中谈话也录音,拿给警察带走,证明人离开时医院前没有记忆问题。
    顺利做完去血肿,胡蜂蛰伤听起来轻松多了,很快就有医院同意接手孙先生。
    把人送走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七点,秦主任守完全程,对张怀凝道:“你本事很大,但下次胆子别这么大。”她终究还是笑了笑。
    张怀凝也会意一笑,劫后余生夹杂着心虚。也不乏飘飘然,立了如此大功,她想不到自己该怎么输。哪怕退一步说,也是真正的平分秋色。冷医生的科研再强势,也压不过她的临床。
    回到科室,在岗的医生面带倦容,但都对着她点头致意,让出一条路。
    王医生是老式做派,专程与她握了握手,道:“小张啊,你的临床操作很有一手,平时方便的话,还是要和我们多交流一下经验。”
    所有人里,张怀凝最想得到冷医生的赞同,可找了一圈没看到人。
    再一打听,坏事了,护士道:“刚才看见冷医生好像往妇产科的方向去了。”她漏出的只言片语还是惹来冷医生的疑心。
    张怀凝累得手都抬不起,只得道:“杨浔,勇敢外科帮帮忙,拜托去拦她。”
    杨浔自然同意,却道:“她怎么会同意的?谁告诉她的?”眼神一交汇,尽在不言中,他只道:“看来张医生也会开小差啊。”
    张怀凝反问,道:“是嘴上开小差,还是心里开小差?”杨浔不答,已经冲出去追人。
    信得过他,倒也不紧张。张怀凝掏出冷医生给的点心吃了,确实好吃,翻过来看牌子,再一搜,发现个大问题。冷医生说品牌是她高二时被收购的,其实不然,应该是高一。不是冷医生记错了,就是她改过年龄。
    但作为医生没必要,难道她还有出道当偶像的梦想? 张怀凝莫名,但直觉上她知道自己抓住冷医生一个把柄。
    好在神经科和妇产科中间隔了两栋楼,杨浔跑得快,总算赶上了。隔几步瞧见背影,他悄无声息贴近冷医生,从后面一架,捂住她的嘴,拖进暗处,转进楼梯间。
    不犯罪真是屈才了,他都佩服自己,“冷医生怎么搞的?个子小小,脾气冲冲,像个炮仗。”
    冷医生见是他来,虽不高兴,但也克制住,“张怀凝让你来的?她胆子太小。我们是占理的,我是去讲道理。”
    杨浔道:“行政上做了决定,我们不适合再驳回。平摊下来也没多少钱,医院会担大部分。”
    “这就不是钱的问题,为什么要吃这个暗亏啊?她和他男人明显是来碰瓷的。无脑儿,只要补充叶酸就能避免。她生下来一个必死的小孩,却要我们负责,这不公平!”
    “没什么公平的。她也不是故意生一个畸形儿,是穷到不愿花钱产检,想碰运气。她原本都没法来我们医院,是在马路上破羊水,才被送来。她看你,也会觉得世界不公。你比她富有幸运太多。 ”
    “为什么你不让我去讲讲道理,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万一能说服他们呢?”
    “你很讲道理,但不了解社会。我怕你被打。医生挨打,不还手,统一价码是五百。还手,你被拘留。”杨浔拖着她就往回走。
    “你这算是关心我吗?”
    “哈哈。”
    “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很正常,你也不是第一个喜欢我的。”
    冷医生不高兴,倒不仅因他的拒绝,而是态度甚为敷衍,几乎是大人糊弄小孩子。青年医生里,杨浔其实最小。她道:“拒绝我,你应该给一个正式的理由,这是基本的礼貌。”
    “因为你的性格是幸运,我的性格是小心眼。还有你的地得经常写错不改,我最烦这个。”杨浔看到个未接来电,回头对她,道:“说到礼貌,冷医生平时对同事也请客气点。 你要是还想去争论,我也不拦你了,有事先走一步。”
    冷医生确实不服气,冲去妇产科看了一眼。那对夫妻在收拾东西,男的三十来岁,猪肝色皮肤,眼神迟缓,穿一件不合季节的灰毛衣。女的二十五岁,面部还肿胀着,嘴里少一颗牙。那个必死的婴儿他们也带走,商量着回老家找大仙做法。
    她沉默,折返回去。
    电话是派出所打来的,说杨浔父亲涉嫌敲诈勒索。
    一进派出所,杨旭就见到檀宜之。檀宜之没同他打招呼,显然是在装陌生人。两个警察解释案情,杨父诈骗了檀宜之四千多,恰好超过立案标准。
    事情倒也简单,檀宜之前两天办公,皮包带子断了,里面正好有重要文件,他托杨父帮忙保管,他去附近买个新的公文包。再回来时,杨父却索要四千的辛苦费,否则不给文件。檀宜之当时给了,事后却拿着汇款记录报警。
    杨父道:“你这是做局害我,是你主动给我四千的。我没问你要,昨天也是你主动找我搭话,问我能不能帮你个忙。”
    “我为什么要平白给你这么多钱,我给你钱,是急着要回我的合同,你问心无愧,可以不收。”檀宜之道:“而且动机是什么?我又不认识你。”
    杨父指着杨浔道:“你是他雇来的。”
    “他是谁?你知道我是谁吗?他还请不动我呢。”
    杨浔依旧面无表情,偷着乐。想不到吧,你儿子当医生走了这么多年弯路,总算傍上大款了。
    警察想要息事宁人,要杨浔帮忙出了这四千,檀宜之再出具一份和解书。杨浔不掏钱,檀宜之也不愿和解,杨父见状竟双膝一并,跪在他面前,紧接着左右开弓,抽起自己的耳光。他打得狠,噼啪作响。
    檀宜之不忍看,道:“你有没有一点做人的自尊?你儿子不也在那边看着。”斜眼去看杨浔,早就习以为常,平淡的麻木。
    “那我让我儿子来求求你,你要吗?”杨父左手抽自己耳光,膝行到杨浔面前,右手去拽他的衣摆,道:“乖儿子,你帮我去求求他吧。”
    警察都看不下,劝杨浔,道:“你要不就帮你爸把钱付了吧,实在不像样。”
    杨浔道: “凭什么?” 他径直往外走。
    警察又劝檀宜之,道:“他这个情况很难立案的,顶多拘留他一段时间,他又这个年纪,之前还全是案底。没脸没皮的。你一直揪着不放,他以后出来了,容易找你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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