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门口,文医生也闹,赌气不愿意开密码锁,说怕偷看。其余三人只能都转身,但张怀凝偷偷用手机开前置,密码原来是钱晶晶的生日。
    租的房子不大,很破旧,然而是整租价格就已不菲。采光极差,把窗帘拉开都嫌暗,钱晶晶却说这氛围最适合点蜡烛,就在餐桌上为她摆蛋糕庆生。文医生大声唱生日歌,尽管没一个在调上。
    钱医生吹蜡烛许愿,道:“我希望明年还有这样的机会,大家都在。”
    张怀凝本想劝她,说出来的愿望就不灵验,却忽听得一种水壶的声响,又像是某种家电的报警声。本以为是冰箱没关好,钱晶晶脸上却蓦地一亮,抓着她的手就往阳台跑去。杨浔扶着文医生紧随其后。
    不远处有一棵树,枝头竟然停着一只白鹭。它引颈大叫,呼朋唤友,又唤来一团白扑棱着翅膀,歇在枝头。素雅的秋日晴天,连风也宜人,树枝摇曳,两只白鹭挺身立着,自屹然不动。四个人站在阳台上,久久眺望着。
    杨浔道:“叫得好难听。”
    钱晶晶道:“你那嗓子跟个烧水壶似的,还好意思说这个呢。”
    张怀凝道:“天要冷了,它们怎么不南飞。”
    “至少不孤单,还有个朋友在。”文医生能说齐整话了,酒也是醒了大半。
    张怀凝和杨浔先走,钱晶晶还留下。有些刻意,但文医生也受用,他摇摇晃晃去给她烧热水泡茶。没有茶叶,用的是红茶包。钱晶晶过来想帮忙,却没料到厨房这么黑,他怕她烫到,一把抓住她的手,“别乱动。”她没收回手,低头看茶杯,茶包泡开了,一团的绒线球似的红晕洇出来。
    半晌,文若渊才默默把手松开,“从这里看出去,天空被切得好小。”前面有高楼挡着,还有条条电线,把蓝天切成摔碎的盘子。
    “你看的位置不对,换个位置看,天不就开阔了。” 钱晶晶让他退后两步,歪着头,可以看到一片完整的天。未发觉,头已经快挨在一起。
    余光飞出去,钱晶晶意识到他很白,瓷一样的底下透着青,平时在医院见了只觉憔悴,现在喝了酒,两团粉意飞上面颊,连眼底都荡着水光。
    她摩挲着杯沿,有心揶揄,“水是红的,你也是红的。你是真的不能喝,还是别的什么?”
    “你说呢?”他带咳嗽笑了声。一股柠檬味,能猜到喝了什么酒。他抬起脸,先把她的一缕头发拂过去。嘴唇快要贴上来了, 她半是抗拒,半是顺从地仰着头,在吻发生前一刻,水壶响了,一阵尖锐鸣叫,白烟如鸟群惊飞。
    她立刻冷静下来,推开他,道:“想一想余额吧,少谈感情,伤钱,crush 吧,我们就当被自行车撞了一下吧。”
    “要是我是被撞得更厉害呢?我对你不是那么随便的。”
    “我们要是谈恋爱,你就对自己太随便了。”
    他露出犯了错的孩子的眼神,不掩饰的委屈。但她一狠心,还是往外走,张怀凝和杨浔的前车之鉴在,那两个都未必抵得住,何况他们。他默默喝着给她泡的茶,走出厨房时,树上的白鹭不在了,她也走了。
    到家后,杨浔由衷感叹,道:“今天真好,你有没有过琥珀时刻?某些时候太开心了,不希望过去,就想封存在琥珀里永远保存。今天就是我的琥珀时刻,很开心。”张怀凝带笑回忆起来,她的琥珀时刻是中秋那晚,连月亮也赏光。
    她问道:“你说我们搭伙过日子怎么样?”
    “熟悉的对话,又要吓我?”杨浔笑着回忆,好在这次他没喝水。
    “上次有点失误,高估我们两个的厨艺。这次是认真的了,要结婚吗?”
    杨浔没回答她,而是拿银行存款给她看,“这点钱你说够结婚吗?”钱还真不少,他果真是能挣能存的一个典范。
    “够。”
    “那可以结婚。”
    “这么简单?”
    “结婚可以再离,倒是你从公立医院离开,肯定回不去的。你说输给冷医生就走,是认真的?为什么?”
    “姓孙的那件事伤了我的心,私立条件不错,我就去了。我是财迷,谁不喜欢钱啊。”
    “说真心话吧。”
    “这就是真心话。”
    “原谅自己吧。”杨浔神情异样,太敏锐也是他的缺点。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杨浔笑着走到厨房,打开炉灶,把戴着的围巾放在火上烧了。羊绒织物,火势迅急,他没把围巾脱掉,依旧追问她,“你到底为什么想走?”
    “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她急着灭火,他却抓着她的手不放。
    “我很担心你。”火已经贴近他上衣一角,亮红烧进他眼睛里,琥珀色亮得透金,他依旧不动,只问道: “快点啊,不然我可就熟了。”
    “我信不过自己!不能赢就不值得你的牺牲。”
    “所以说你自毁。不够好就什么都不要。”杨浔松手,立刻接水灭火。一股子焦味,他的衣服已经烧黑,好在身上仅是烫红了。“你是不是觉得我挺疯?”
    “很难说不。”
    “那为什么我这样的人都能被你信任,你却不相信自己呢?”
    张怀凝一愣,他又继续道:“你改变了我的人生。” 他迟疑了一下,搂住她,“在你没意识到的时候,你拯救了很多人。不要那么想,能遇到你真是太好了,张怀凝医生。”大闹一通只为劝她这一句,不知该说他剑走偏锋还是有情有义。
    靠在他怀里,像是船颠簸时有面墙可靠,她索性全倾吐出来, “那天有个加急的病人送来,我才没去送我女儿,我告诉檀宜之那个病人救回来了,其实上个月,他从楼梯上摔下来,死了。我真的很觉得失败。这个时代,理想是虚的,个人的努力也是虚的,我找不到坚持的回报。姐姐真不该救我。”
    “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只要我没变成老头,都会陪着你。 累的时候可以玩玩我,不过人生大事,要想清楚。离职,不急。结婚,更不急,你至少有四天的冷静期 。”原来杨浔的一篇文章入选了,受邀去参加医学研讨会,他的气胸还在恢复期,主任就放大牲口进城见见世面。
    “好了,话说完了,我们睡觉吧。”他竟然真的开始换睡衣,邀她一起睡午觉。
    带点刻板印象,檀宜之和他真是泾渭分明的单亲家庭性格。檀宜之由母亲养大,心思细腻到敏感,又被爱托举得太周全,能挺过事业上的难关,却抗不过人生的际遇周折。
    杨浔有个父亲,从小接受身心挫折教育,天生地养。假设明天外星人攻占地球,他也会开车去上班,顺便问问要不要开个外星人专科门诊。
    张怀凝觉得他胡闹,但天冷,他是大有实用性。他热火朝天地贴过来,又拍着她的背哄睡。她原本想数落他做事毫无章法, 结果却挨着他睡着了。
    晚饭是李阿姨昨天做的,热了菜,又炒鸡蛋。吃过饭盘腿在沙发上,搂着她一起看动画片,大坏狐狸和三只小鸡。他挺喜欢小鸡的帽子,指着说给她织一顶,抽空又在回消息,道:“对,他不可能离开轮椅。”
    是他以前的病人转去别院,新医生是老同学来问情况。一家三口遭遇意外,妻子儿子当场身亡,杨浔把丈夫救回来,但脊柱损伤终身残疾。丈夫出 icu 后也没太感激,还把杨浔痛骂一顿,说该放他去死。杨浔却说,下个月你就改主意了。之后果真如此。
    终于能理解为什么领导最器重他。除了技术好,他不尊重人,却尊重生命。只要能吃能睡,有呼吸心跳,都不算事。
    她不禁庆幸,还好是没血缘的表亲,换成亲姐弟关系,他也不往心里去。目睹她和檀宜之的种种,加之她复杂的家庭,几小时前还逼问出她的真心话,他全浑不在意,有说有笑和她商量织帽子的线。
    她往他肩头靠,不得不佩服,还是护士长有见地,放在去年,她真没想到自己会为只吃烧鸭饭的男人动心。
    第二天杨浔早起搭高铁,本不想惊动她,但她有心送他,备了早饭,又把茄子玩偶丢进他的行李箱,笑道:“留它陪你。”
    张怀凝承了舅舅的情,说好去他的医院看半天义诊,不收钱,不算吃两边饭。宁院长给她的礼遇却完全在意料之外。先在住院部查房,十来个医生两边排开,异口同声向她问好,道:“张医生好。”
    完全是主任查房的待遇,张怀凝走在前头,依次进病房与病人问好,询问病情,就有相应的医生上前。她不时交代几句,对方也耐心聆听,无丝毫不耐。
    宁院长留她吃饭,熟络之后,也放下架子,原来是个神神叨叨,爱聊闲天的小老头。听闻张怀凝和外科医恋爱,他忙追问杨浔有没有给她做饭。得到答复后,他是痛心疾首,“过去我们外科的传统就是做饭,菜都切不好,怎么能做手术。”
    他就是靠熬鱼汤结的婚,当年不讲究,妻子就是他的一个病人家属。后来傅医生也做了一手好菜才在情场上逍遥。
    张怀凝替杨浔说情,道:“他没有那个需要,长相上占优势。”
    宁院长起先不信,看了眼照片,不响,闷声喝汤。半晌又道:“别怪我打听你的隐私,你想再要个孩子,介入就要停一停。公立未必能同意,个人意愿大不过组织安排,来这里你就是副院长,你说了算。”
    临走前有病人家属找宁院长询问治疗进展,一来一回都说的极为克制,专业。最后她又补上一句,“你们的服务费会在账单上单列出来吗?”宁院长表示可以为她单独列出。张怀凝这才想起,这里是有加收医事服务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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