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预感翻涌上来,又转为万念俱灰的空白。张怀凝尽量轻松,道:“我找到那个德国人的病因了。如果我是个白人,这话估计涉及种族歧视。好在我是亚裔,我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红发的凯尔特人在西方社会受歧视,金发碧眼的白人认为他们愚蠢又放浪,还把一种病当作他们的基因缺陷。”
    冷医生立刻说出答案,道:“血色素沉着症。可他不是德国人吗?”
    “那家伙的金发是染的,给他擦身的阿姨发现他的体毛是红色。他昏迷的原因是急性铁中毒。我找到了当时店家的单据,除了菌子外,还吃了猪肝。肝富含铁,可是他的身体无法代谢,过量的铁在血液里冲击了他的神经系统。血透有一定效果,可铁在红细胞内,无法靠透析出去。”
    “为什么他的情况恶化得这么快,透析至少能稳定他身体里的铁。”
    “因为在前一家医院急症时,以为是食物中毒,给他上了促造血猛药地塞米松, 我给他做了基因检测,结果还没出来,要是他的情况还恶化,就给他放点血吧,享受一下华盛顿同款。”
    “你不一起吗?”
    张怀凝苦笑,道:“我忙着呢,运气不好的话,我说不定死的比他快。我现在和一个疑似鼠疫病人在一起,你先通知领导,再联系院感吧。”对着镜子,她又把脸上的血沫擦了擦。
    真是错怪院感了,原来内科门诊戴口罩也是刚需。
    病人接受坏消息的五个阶段:否认,愤怒,妥协,抑郁,接受。张怀凝迅速体验了一遭。
    冷医生通报后,疾控迅速接手,张怀凝马上被隔离。她起先还安慰自己,未必是鼠疫,哪有这么巧,还没做任何检查,说不定是虚惊一场。但很快她就得到通知,加急给病人做了个二代测序,确诊肺鼠疫,对她进行至少七天的医学观察。
    难以抑制的愤怒。凭什么倒霉的又是她。医生常有职业暴露,不少人都习以为常了,可不该在她给德国人确诊的前一刻。莫非是她处处争先想立功的报应吗?
    整层楼的医患都被隔离了,张怀凝也说不上运气好还是差,甚至有个单间。外科基本在手术,多数人倒是逃过一劫。说来吓人,其实鼠疫每年全国都有一两例,概率低,基本都能控制好,只是落在个人头上纯属倒霉。
    全国每年还有一到两个千万彩票得主,明明概率接近,怎么没轮到她?
    事已至此,她只能听天由命。吃了链霉素作为预防药物,又被抽了血。她现在只希望领导看到她遭此一罪,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杨浔接到消息立刻给她打包了换洗衣服,连玩偶都一并带来,怕她寂寞,还把桌上的那本普宁拿了。他安慰她,“就当放假,不会有事的。”
    她装得淡然,却偷偷把脸埋在枕头里干嚎,总算到了抑郁。一翻身,她看着病房的天花板想,原来这就是病人的感受。住院的病人会不会都有过这个想法,想着,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遭遇不幸的是我?
    医生究竟该和病人保持什么尺度的距离?她一直没弄懂。以前轮值的时候,钱晶晶给五岁的儿童病患拔过管,她也哭过,张怀凝安慰时,她却道:“就这一次,我不会再为病人流泪。”她能做到,张怀凝做不到。
    钱医生和病人保持安全距离,冷医生又离得太近,杨浔坚持救回支离破碎的病人们,乐观表示,“这不还活着嘛。”从行医观念上看,文医生和她最接近,可惜文医生的仕途不顺,惹得她也是物伤其类。
    她从没想过当圣人。毕竟她出生时,她父母的态度是,“啧,女的。”而非,“哇,是个圣人。” 然而当医生再心不甘,情不愿,也要在某一刻强充救世主。
    不少病人免疫力低下,口罩遮住脸,漏出来的眼神是,是求垂怜,望拯救。可医生救不了很多人,甚至在她见到许多病人第一眼时,就知道无能为力。
    那么挣扎到底有什么意义?得到,失去,努力,拥有,再失去,一次次功败垂成,一次次苟延残喘。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如果人们注定会死,那么医院走廊目睹的眼泪又在惋惜什么?
    正想着,她又是一阵莫名的咳嗽,抽抽鼻子想,应该不至于中头彩吧。希望只是寻常感冒。越咳越晕,她躺在床上想,真不甘心。可咳累了,倒也睡过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睡到这种时刻,总有种被天地抛弃的感觉,太安静了,好像从这个世界被抹去了。其实中间还来量过两次体温,对面说她没事,是流感,多休息就好。可张怀凝依旧产生了微妙的病人心理——医生说你没事,是你没救了,在安慰你。医生说你有事,是你真的没救了。
    越想越乱,她却看到杨浔发了新消息,是一个小时前,“你怎么睡觉四仰八叉的?”她立刻到窗前,杨浔和文医生就在楼下,甚至怕她看不清。杨浔打了手电,对着脸照。她被逗笑,劝他们快走,心领了。夜里风大,文医生明显脸色不好。
    出于病人的软弱,她很想要陪伴,但源于医生的责任,她克制了一切情绪。
    重新躺回床上看书。普宁写的都是清淡的短篇和诗,不适合此刻心境,翻页时却发现别有玄机。檀宜之曾经写过信,把这本书垫在下面,扉页的空白处有明显的痕迹。她拿铅笔一扫,就能看到字。
    “……我始终忘不了你的笑容,我想从中挖掘出一些浅薄的原因, 那一天,你笑得很开心,有多少是因为我。
    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知道爱与恨已经让你筋疲力尽了,深感歉疚。怨恨依旧将我留在原地,并非是对你的抱怨,而是不甘心自己的过失。我很想再说爱你,又自知没有资格。
    我的性格有局限,顺风顺水太久,高估了个人的努力,力求补足一切缺憾。然而时代的起伏,生活里的意外,绝不以个人意愿而改变。把失败的人定义为不够努力,是太轻松的逃离。躲在侥幸里假装可以掌控一切。
    我为你补过课,现在我要谢谢你,为我补上这一课。某种意义上,你给了我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的人生,寻求能不被结果定义的尊严。
    至于爱,我还能说什么呢?你留给我的回忆是无可取代的,构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或许对你来说,这已经过去了,但对我而言,至少存在过。我们像是在十字路人相遇的行人。来自不同的方向,去往不同的目的地,只在错身时相遇了。我……”
    到这里就结束了,因为他换了一页纸。
    下雨了,她起身去关窗,却见檀宜之正在楼下。杨浔在旁边给他打伞,医院在特殊时期,外部人员入内必须要有医护陪同。她还被他拉黑着,在窗口举了纸,写道:“你有没有写过信给我?”
    “忘了吧。”檀宜之又把她拉出来,道:“别担心,你会没事的。”
    “那你也回去吧,忘了吧。”
    幽深的夜,不停歇的雨,阻隔了千言万语的境况。经历过的得与失,错过与回首,像是溅在窗上的雨滴,从不按她的期望滑落。她这一生,从来没凑齐过天时地利人和。
    然而伤感仅仅是一瞬,因为杨浔打伞根本没专心,雨水汇成一股,全浇在檀宜之肩上。
    檀宜之回家后有点感冒,可能是淋了雨。近来抵抗力差,他全心扑在康顺的项目上。这个光鲜亮丽的大项目原来经不起细究。
    首先是作为亮点的 ai 大模型。康顺的技术总监特意说,该模型经过了 mm lu 的评估,reflection自我反思,可简单理解为纠错能力的成绩优于市面上所有同类竞品。一张写满数据和专业术语的介绍页,像是好学生的成绩单,关键处都标红,门门优。
    牛皮吹到这地步本该刹车了,毕竟檀宜之不懂 ai。可接下来的话却露馅了,说是这款大模型诊断病例的速度为平均二十分钟一人,准确率在 85%。他可是认识医生的,这个效率约等于张怀凝和冷医生二合一,再活吃了一个杨浔。
    他不禁嗅出阴谋的气息,他想起曾经的硅谷医疗骗局:伊丽莎白霍姆斯,她的公司正在研发一款仪器,只要一滴血就能检测所有指标,成功拿到 600 亿投资,事后证明是骗局。为什么有钱人那么蠢?因为利益纠葛太负责,幕后还有人想大捞一笔。
    他又去问了专业人士,得到了不乐观答复, 康顺进行的的 mmlu 很容易操控结果,改一改权重就能造假,金标准还是要第三方独立评估,并且康顺开发大模型的速度太快,很可能是套壳的。
    他给技术总监打去电话,想补充一份第三方评估的结果,却一口回绝。对方洋洋洒洒说了二十分钟,总结起来就是,’不想,不用,别问那么多,现在已经够过 ipo 了。’
    檀宜之心凉半截,再和领导一沟通,得到的的答复是,“这个项目一定要推进,排除万难。你也不用吹毛求疵,连你都不懂的地方,难道证监的人会懂?保荐人都已经帮你报上去了,好好做。”
    果然砸中他的只有免费的陷阱而非馅饼。申报即担责,就算明年过了 ipo,三年五载被人发现问题,他也要负连带责任。真被送去提篮桥,他没法展开团建了,里面是监狱篮球队,他只会打网球。
    他还想再补救,直接和领导表示自己能力不行。领导则回以狠话,就算他辞职也没用,其他券商都知道他们是康顺的主承销商。先是邓霞,再是他,一连跑两个,传出去影响项目。要么他以后别在这一行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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