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宝珠珍而重之地将两本古籍收下了,心也微微放下了些。
    第二日,他依照叶执伦的指点将公文拿去给左右侍郎过目。两位侍郎都各自指点出了其中的一下错漏来,让赵宝珠大受启发,将计划又细细改了一变,这才觉得万事周全了。
    在此令推行之前,赵宝珠还随着常守洸去了国子监一趟。
    第一批监生很快要作为吏事生来到吏部,在此之前,赵宝珠正好想去考察考察。
    国子监位于京城南门,行左庙右学之制,紧挨着京城孔夫子庙。赵宝珠随常守洸来到正门,便见朱红色的八开大门上挂着靛青色的牌匾,上书「集贤门」三个字。
    牌匾下站着一个着官服的男子,常守洸领着赵宝珠走近,为他介绍道:
    “这位是国子监祭酒,王大人。”
    赵宝珠闻言一惊,赶忙迎上前:“竟劳烦祭酒大人亲自来迎接,赵某惭愧。”
    王祭酒长相有些严肃,却很谦和地朝赵宝珠见礼:“赵大人亲临,自当迎接。”
    赵宝珠更不好意思了,说起来国子监祭酒是四品官,品级还更高呢。王祭酒竟然这么客气。殊不知,在那日朝堂上元治帝正式下令后,国子监就已和赵宝珠深深绑定在了一起。元治帝近年来对国子监甚是不满,王祭酒下要面对品行顽劣,越来越嚣张跋扈的勋贵三、四代,上要顶着从元治帝那里来的压力,愁得而立之年头发就掉了大半。
    如今有赵宝珠要来帮他分担这个压力,王祭酒简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恨不得将赵宝珠当尊金佛供起来。
    赵宝珠不敢受礼,两人又互相推辞寒暄了一番,常守洸在旁道:“祭酒大人不必多礼,您事务繁忙,由我陪着赵大人便是了。”
    王祭酒便道:“也好。勤之,你对这儿是最熟的,便带赵大人四处逛逛吧。只是注意着别往校场那边儿去。”
    常守洸和王祭酒显然是挺熟的,他笑了笑,应下了:“好。”
    待王祭酒离开,赵宝珠好奇道:“常兄,王祭酒为什么叫你勤之”
    常守洸道:“勤之是我的字。”他一边领着赵宝珠传过集贤门,朝国子监里头走,一边对赵宝珠道:“往日里我在国子监时,王祭酒见我父母早逝、十分照顾我,我的字就是他取的。”
    他说着,对赵宝珠挑了挑眉:“当然,跟你得皇上亲自赐字是不能比了。”
    赵宝珠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常兄别打趣我了。”
    接着想了想,又问道:“那祭酒大人为何不让我们去武场?”
    常守洸闻言,顿了顿,面上笑容微滞。他看了赵宝珠一眼,道:“校场那边大多都是隔壁的武学生,大多……粗鄙些。还是别带你去的好。”
    赵宝珠闻言微愣,这才想起国子监出了习经理四科的监生外,还有要走武举的武学生。他其实对武学有点好奇,但既常守洸这么说了,他便点了点,没再问什么。
    传过集贤门,后头便是位于国子监正中心的’辟雍殿’。东、西讲堂内,国子监的监生正在由教谕授课,赵宝珠没去打扰,就从窗外往里看,只见朱柱林立殿内十分宽阔,堂下摆着数十个横桌,每张桌子旁都摆着装书册文具的书箱,不仅有监生的座位,还有两、三个为书童和侍从留出的空位。
    监生们三三两两地坐在堂上,由书童为之磨墨,有些正在认真听讲,抄录着教谕所讲的内容。有些则是昏昏欲睡,甚至在经书中藏了杂书,
    赵宝珠看着殿内的状况,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常守洸还以为是他看见有偷懒的学子不高兴了,清了清嗓子,道:“这些家伙,越来越不像话了。”而后道:“你也别生气,这几日旬考刚过,学生们是松快些。“
    谁知赵宝珠沉默了半晌,转过头来,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国子监……竟然如此豪华吗?“
    他指了指窗户内金碧辉煌的讲堂:”每日他们都在这里讲学?”
    国子监的讲堂简直比他见过的任何学堂都要亮堂、气派、豪华。说的是学堂,其实赵宝珠见过的也只有县上的县学和一两个私塾罢了。那些地方完全不能和面前的国子监相比,赵宝珠还记得县学狭小的讲堂里,一间学堂要满满当当地塞几十个人,到了冬天,还要燃炭火取暖,虽然暖炉搭在外面,燃烧的黑烟却还是会顺着门窗的缝隙飘进去,十分刺鼻。
    而国子监的讲堂,简直跟宫里头差不多了。
    常守洸听了这话,微微一愣,随即想起赵宝珠的出身,神色柔和了些:“是。”他想到赵宝珠幼时或许只能在四处漏风的县学里读书,别说国子监,也许连个正经的学堂都没见过,一时觉得他现在怔愣的样子有些可怜巴巴的。
    “其实不过是些俗物。”他仿佛嫌弃般地说道:“修得太好了,这些监生太安逸了,才这么不思进取,听着课都能睡着。要我说,在冬天里将他们赶出去冻一冻就好了。”
    赵宝珠微微愣了愣神,听他这么说,知道常守洸是在安慰自己,便笑了笑道,回过头再次看了眼屋内:“还是算了。要是冬天被冻着,手指都会生冻疮,到了夏天也好不了。”
    夏守洸没长过冻疮,闻言愣了一下,接着反应过来这恐怕是赵宝珠的亲身体验,眉尾微微一动,看着赵宝珠的眼神不禁变了变。
    想到面前的这个人或许连正经的学堂都未去过,一直以来都过着清贫困苦的生活,却从不怨怼,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而里头的那些监生在这里锦衣玉食,各式经书古籍唾手可得,教谕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却如此不懂得珍惜……两相对比之下,实在是令人唏嘘。
    常守洸目光微沉,一时没有说话。就在这时,讲堂内响起钟声。散课后,有学子三三两两从讲堂内走出来,其中一个学子趋向他们二人,走到赵宝珠面前道:
    “乔筠见过赵大人。”少年穿着国子监的学生服,朝赵宝珠低头见礼。
    赵宝珠赶忙将他扶起来,有些疑惑道:“不必多礼。”而后上下看了看他,犹豫道:“……你是?”
    少年垂着头,恭敬道:“回大人,我是叶乔筠,二哥哥听闻赵大人来了国子监,命我随行。”
    赵宝珠听到他的姓名,和对叶京华的称呼,忽然明白了这人的身份。他应该是叶家的几个庶子之一,是叶京华的庶出兄弟。他是听说过叶家有几个庶出的子弟在国子监念书,叶宰辅对子侄很严厉,命他们不到年终国子监放假不许回府,这些叶家子侄平日里都是住在国子监的,所以赵宝珠并未见过。
    “原来如此。”
    赵宝珠看向叶乔筠,发觉他大概与自己年龄相仿,身量比他还高一些,面容与叶京华相比较为平凡,和叶执伦比较相像。不过站在那儿,整个人也是冷冷的,这点倒是与其余叶家人一脉相传。
    赵宝珠见他还穿着国子监的学生服,道:“会不会耽误你上课?”叶乔筠摇了摇头,道:“无碍*,我已跟教谕们请示过了。”
    闻言,赵宝珠便也没说什么,点了点头。叶乔筠和常守洸两人便领着他去看了一圈国子监内的各个讲堂,书院,藏书阁。一路上,不少路过的监生都认出了赵宝珠,纷纷或是驻足,或是暗暗投来打量的目光。他们中家里消息灵通的,大多都已从父兄那里听闻了赵宝珠的大名和一系列事迹,也知道他很有可能会是国子监中一些人未来的上官,今日真见了赵宝珠,自然是十分好奇。
    没过多久,赵宝珠便注意到了四周传来了隐约的议论声,
    “……那就是……吏部……“
    “好年轻……
    “听说他跟……叶家……”
    “没看到叶乔筠正陪着吗……”
    丝丝缕缕的议论声传入他耳中,赵宝珠蹙了蹙眉,转过头向两三聚集的监生们看去,议论声顿时停止,众监生避开他的目光,没多久便散开来。也有人似乎是想上前攀谈,可见常、叶二人在侧,终究还是没有上前。
    叶乔筠有些尴尬,道:“让大人见笑了,这几日这里面流言颇多……”
    赵宝珠看了他一眼,叶乔筠不说,他也知道流言会是什么。当日他在朝上引起轰动,这些学子也一定从家中长辈那里听说了,赵宝珠自知他现在在朝上是一幅铁面无私,和世家对着干的形象,还刚刚发落了李致远,这些监生会对他敬而远之也正常。
    可到底是还有愿意跟他攀谈之人,待赵宝珠一行走到二进院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少年:“赵大人!”
    赵宝珠闻声回头,便见王瑜仁从人群中走来,就要朝他跪拜下去:
    “瑜仁拜见赵大人——”
    赵宝珠一惊,赶忙将他扶住:“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说话。”王瑜仁却摇头道:“我还未谢过大人救王家全族性命之恩。”
    他抬起眼,双颊微微发红地看向赵宝珠:“父亲说,若不是赵大人向皇帝阐明真相,我们一家早已大难临头。如今我还能再国子监继续读书,一家还能再京城相安无事,都是赖大人进宫直谏之恩情。”
    赵宝珠听了这一番话,先是一愣,接着颇有些哭笑不得道:“这都是陛下裁决圣明之故,我只不过是说出实情罢了。”
    他一用力,硬生生将王瑜仁整个人拽了起来:“冤有头债有主,这件事跟你没关系,你不用谢我。”
    王瑜仁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赵宝珠,这下也不好再王下跪了:“可……这……”
    虽然赵宝珠这么说,但是王瑜仁却明白,赵宝珠作为苦主能够不偏不倚,冒着风险将实情说与皇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换作旁人,恐怕真是恨不得趁机将他们一家往死里打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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