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津府秋高气爽,田地丰收、百果成熟的喜悦让人们身上不自觉带着一股刻入基因中的满足与惬意,走在街上,陌生人打个照面,都会下意识笑那么一下。
    万国坊是如今的天津最热闹的坊市,从早到晚都处于人挤人的状态,很多人哪怕不买东西,也乐意来看看外国的洋玩意儿,充当日后闲聊吹嘘时的谈资。
    目前万国坊记录在官府名册的外国商铺共有一百八十三座,有财大气粗的外商一人开了几座铺子,也有资金有限的外商几人合资买了一间铺子。
    还有一大批暂未获得购买铺子资格的外国商人,正在努力奋斗,一边攒钱一边为大裕做事提高自己的信用分数。
    在一座座装饰或华丽或新奇的店铺构成的街道的角落,有一间乍看上去没什么特色的小铺子。
    这个小铺子是当初盖房子时余出的边角地带,大小只有正常铺子的三分之一,铺面半掩在墙体里,进门后是狭长的空间,一边摆着货柜,走道只容两个成人并排而行。
    大白天的,铺子里也没有多少采光,从门里挤进来的稀薄阳光穿透昏暗的空气,照在货柜里的糕点和咖啡上。
    这个便宜、偏僻,几乎没有外商愿意购买的小商铺主要售卖的货品是咖啡和一种被裕朝人称为齐黍糕的奶油蛋糕。
    咖啡的味道还没有被裕朝人民广泛接受,齐黍糕好吃但价格昂贵,哪怕门外就是人声鼎沸的万国坊,这座货品单一的铺子的生意依旧很一般,一天顶多卖出十来块蛋糕。
    铺子没有伙计,只有店主一人,他每日沉默地烤一整块蛋糕,用银刀精准地切开,挤上手动打发出来的柔软轻盈的奶油,再煮一大壶苦涩的咖啡。
    做完这些后,他便会坐进柜台后最深的阴影里,静静看着狭窄的铺门,与飞舞着细微尘埃的阳光对视。
    好像在等待着什么的到来,又像只是在放空发呆。
    “掌柜的,我的齐黍糕上能不能多加一点奶油——额,你能听懂我的话吗?”
    带着零花钱悄悄出门买零食的小姑娘看清阴影里店主的脸,有些被他身上浓郁到肉眼可见的孤寂吓到。
    不等她找补,那个浑身冒着冷漠气息的英俊男人淡淡回答,“可以。”
    “……”
    女孩看着男人徐缓但没有一丝多余动作地拿起装奶油的罐子,单手精准无比地在齐黍糕上多加了一勺奶油——糕点的造型没有丝毫偏移。
    这样的手法配合着他的神情与气质,完全不像是在做蛋糕,更不像是该在这间不起眼的店铺里出现的。但女孩闻到香甜的奶油味,递出二十文钱,交换到自己小小冒险的奖品,又觉得这违和的一切其实是一种诡异的和谐。
    转身之前,她听到本以为不会开口的店主的声音,“万国坊三教九流聚集,孙小姐单独出门不够安全,尽快回家为好。”
    天津孙氏的六小姐被一语道破了身份和偷偷出门的事实,先是心中一惊,有些紧张和羞耻,很快便定下了神。
    “谢谢你好心提醒,我再去齐民书坊买本书就回去。”她鼓了下腮帮子,带着些孩子气又骄傲又不服气地补充,“我说动了爹娘送我去天津府新学读书,不要小看我,以后我会和齐黍县主一样厉害的!”
    店主没有回答,只是点了下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孙六小姐冲动之后脸上火辣辣的,快步走向门口,在门槛处和一个新来的客人狭路相逢。
    她愣了一下,这个客人容貌年轻俊美,气度不凡,静静站在那里,就让人不由自主想低头回避。出身孙氏一族自幼养出的眼力让她一眼看出,对方的衣服看似低调,其实每一处细节都无比考究和昂贵。
    这必是一位身份惊人的权贵。
    孙六小姐心脏因紧张和危机感狂跳,她下意识回头,站在柜台后的店主绝对也看到了男人,却只是安静地摆弄柜台里的商品,手底动作纹丝不乱。
    “姑娘挡住路了。”新来的客人语言客气,目光却没有分给孙六小姐半分,一直死死盯着里面昏暗光线里的人。
    孙六小姐回神,赶紧先一步迈出铺门,她下意识放慢脚步,隐约听清身后传来的几句对话。
    “客人想买什么。”
    “……都有什么?”
    “齐黍糕,甜的;咖啡,苦的。”
    “给我来一杯咖啡吧。”
    “我。”
    ……
    再往后的对话消解在秋风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再也听不清了。
    孙六小姐摇摇头,把心里怪异的感觉抛开,温暖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一下子扫清所有细微幽暗的不适。
    她找准齐民书坊的方向,脚步轻快地离开万国坊。
    今日齐民书坊的书上新,齐黍县主主编、原葭校书主笔的《算学浅要》最新篇章《统计篇》也发售了。听说原校书最近人就在天津,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亲眼见到真人呢!
    孙六小姐一边走一边咬了口齐黍糕,鼻尖沾到一点奶油,她拿帕子擦掉,因为这个平常在家族里绝不被允许的吃东西的姿势笑了起来。
    为了能去天津府新学读书,她这些日子费了不知多少工夫,若非新学背后的人是齐黍县主,名誉校长是杜知府,家族肯定不会同意。
    到新学后,她就有机会和杜知府家的却寒小姐交朋友了,孙六小姐又向往又担心地想。
    当初大伯一家非要让自家长孙和县主生的小哥儿定娃娃亲,这事虽然没成,但自此之后却寒小姐就不太待见孙氏的晚辈了,但愿却寒小姐不要对她带有偏见,她和家族不是一回事啊!
    孙六小姐心里跑过一群野马,思绪如狂蜂般到处飞舞,不知不觉手里的齐黍糕就吃完了。
    就在这时,她眉心一挑,突然朝旁边闪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向身边偷偷摸过来的头发苍白的老妇人。
    “你是不是想偷我的荷包?!”
    ……
    九九、春生和原若在齐民书坊沿街的二楼闲坐,等原葭忙完后一起回府。
    天津府这座齐民书坊是苏信白的产业,装潢清雅讲究,九九几人外出累了时常来歇脚,掌柜和伙计都眼熟他们。
    春生大马金刀地坐着,喝了一大口茶,“我原本不想去新学读书的,但云康从杜家村来了,原若和姐姐也去新学,我一个人待在府里没意思,还不如去新学热闹。”
    原若小口抿着伙计送来的秋梨汁,“新学不只教经史典籍,还有许多其他学问,据说校舍里有一座大校场,不会耽误你习武的。”
    春生嘿嘿笑着,一把揽住原若的肩膀,“原若你要住在校舍是吧,我也想住,感觉可好玩了。到时候咱们两个加上云康住同一间宿舍,晚上熄了灯还能聊天!”
    春生因为习武的缘故,身体比同龄男孩高大强壮不少,原若又是个小体格,被春生这么一揽,简直像是被圈在怀里一样。
    原若猝不及防下被秋梨汁呛到,发出一阵惊天动地般的咳嗽,春生赶紧把人松开,一下下摸他的后背帮忙顺气。
    原若稍微缓过来后,摸了下抹额,无奈地把春生的手推开,看着满脸关心与无知的春生张了几次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不说,春生却要问,“对了原若,你姐姐说她这次来天津,有件有关你的事想和华哥哥商量,到底是什么事呀?”
    “……”原若撇开视线,“再有两日新学开学,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春生还想继续问,站在窗边的九九不知看到了什么,咦了一声,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
    “你们看下面,那边,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春生把手掌平举遮在眼睛上努力看过去,“是不是孙氏的那个六小姐?”
    原若挤过来,幽幽地在他肩膀旁边开口,“你认人家小姐认得很快啊。”
    春生嘶了一声,莫名有点心虚,“孙氏在天津树大根深,同龄人在各种场合总能碰到,见过一两面而已。”
    九九眼睛一直看向下方,摇了摇头,把话题拉回来,“我不是在说孙六小姐,是在说那对和她纠缠的老夫老妇。”
    原若知道九九不会无的放矢,认真看了一会儿,不得其法,“看两人的打扮,应该是从别处逃荒到天津府的。”
    “我听姐姐说,天津府自从开放海贸,就成了闻名整个大裕的富贵乡。陛下登基时大赦天下,放出了不少被发配边疆的苦役,这些人有的没脸回原籍,便四处逃荒,人云亦云地找富贵地方混日子,这两个人可能就是这个来历。”
    原若话里的“苦役”提醒了春生和九九,春生灵光一闪,突然双目怒瞪,声音提高几分。
    “是不是——是不是那两个杀千刀的畜生?!”
    原若心跳漏了半拍,他从未见春生如此愤怒过,眼前的少年像一头被侵犯到最重要领地的幼虎,毛发张扬,露出已经非常锋利的獠牙,喉咙里发出阵阵威胁与嘶吼,与平日性格大大咧咧的大男孩大相径庭。
    “走,我们下去看看。”九九当机立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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