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作者:八大

    第六十七章 花落水流深

    第六十七章花落水流深

    梦魂不识天涯路,

    愿化杨花片片飞。

    灯影纷乱,夜光变幻不定,天河上的群星璀璨莹华,倒映着人间的灯火。

    一道白绫瞬息破空而至,划开沉寂的夜幕,翩跹身影踏绫驭风,自月中走下人间。

    身穿洁白羽衣的主祭赤足落在皮鼓上,脚踝上一串银铃发出脆响,他的脸上佩戴着半张雪色面具,眼尾处两红翎轻轻颤动,扫过如雪霜白的鬓角。

    我的目光自那道身影出现的瞬间再难移开,心底涌起一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

    咚,咚咚,咚咚咚……

    分不清是鼓声,还是心跳的声音,蔓延在耳边。他踏着月色翩然起舞,纤细的腰肢旋转间,如雪的衣摆扑散在鼓面上,仿佛盛开的凝晶雪莲。

    是他吗?

    是那个迦兰等了千年,用尽一生去爱,去记忆的男人吗?

    亦或是他?

    在柔兰阁九曲玉阑畔自斟自饮,香雪海前痴望守候的醒月公子?

    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在心底悲叹,眼中所见惟有那白如雪冷如霜的身影。他扬起的手臂上缠绕着冰晶紫藤,随着每一下舞动,在暗夜中划过一道道流闪的紫芒。

    舞缭乱,影缭乱,皮鼓在他的足下鸣响,伴随着急促的银铃声。倏地一个回落旋身,他束发的银冠摔飞出去,在夜空中抛出一道银线。

    没有预料中美若流华的青丝飞散,铺天盖地的白发在他的脑后扬起绝美的弧度,缓缓落于肩头靥畔。

    心跳骤然而停,周围再没有任何声息,没有任何人的存在。一切光影都黯淡下去,惟有红绫鼓面上如雪翩飞的身影,清晰地映入眼中。

    他怎会……白了一头长发?

    怎么……可以!?

    锐痛在心底滋生泛滥,仿佛张狂的野兽噬咬着旧日回忆中的点点滴滴。

    曾经与他临波月影下惊鸿初见,曾经与他烟雨亭心顾盼娉娉,曾经与他花树下嬉笑怒骂,也曾经无数次地设想过再相见的那一天,他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而我已是满身疮痍一心疲惫。

    只是万万想不到,如今的他竟也是一头白发,不复见当年的潋滟风liu。

    “自你离开醒月后,那人日日在香雪海中流连,有时坐在树下狂饮至烂醉,一坐就是几日不起,人人都道他着了魔,患了失心疯。在外人看来,他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从来都是一幅冷心冷血无牵无挂的样子,其实他终究不过是个人而已,是人就敌不过自己的心,再怎么装着不在意,逼自己去恨,去忘情,可总也逃不过心里真正的执念。”

    “有人曾对他说,这世间最难求的便是真心人,而他苦等了千年,也无非是求个真心人。人心冷暖就如饮水,惟有自知,善或恶,也绝非表面看去的那样简单。有些人面热心却冷,有些人表面冷若寒冰,内心其实如火炽热,只是再烈的火,烧了千年终也有熄灭的一天。”

    “他说,他宁可负天下人,却不能负了那人,那人当年宁可负了他,却不肯负天下。这天下既然是她要的天下,他便拱手相送,也只为了博她一笑。凝晶雪几度轮回,他的魂魄化为雪莲守在那人的脚下,看着她站在山巅上痴等,看着她亲手建起望舒山庄,将冰棺沉入千年寒潭。可惜他什么也做不了,草木无知,不能言,不能语,惟有陪在她的身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那样看着她,等了她几千年。”

    “他说,再世为人,他把什么都忘了,却独独还记得她,历尽千帆,他终于找到她,却发现她早已忘了一切,甚至还怕他,怨他。这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可笑,究竟是谁比谁更无情些呢?谁亏欠谁更多些?真真是算不清了。”

    “他回到凤阳城后屡次涉险,那时正是皇权易位的关键时刻,几乎到了九死一生的关头,他却还是耐不下子,跑去东皋见她。记得是个下雨的日子,他远远地站在桥头上望着她,盼到了,见到了,站得那么远不敢过去,怕给她惹上祸端。手里的伞骨早已捏得粉碎,雨淋在身上,打得透湿,却也没在意,回来后终究是大病了一场,生了病的人,嘴里模模糊糊地总是叫着她的名字。”

    “说是恨她,要她尝尽当年自己受过的苦楚,可无爱哪里来的恨?闹了这些年的别扭,乍闻她要嫁人了,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让旁人看了都心酸,外面上还要装出一幅风轻云淡来给世人瞧。用尽了手段,费尽了心机,到头来却都报复在自己的身上,人说天作孽尚可恕,这自作孽,怎么活?”

    “东皋新帝登基娶妃的那一夜,他枯坐在龙椅上一夜白了头,第二日朝野上下无不惊动,他也只是下旨封了众人的嘴,再不许提起这事,只说是经年累月劳过度所致。谁不知他当年登基,以天人之姿倾尽天下,只是如今风仪不再,叫人无端叹惋罢了。”

    “这样的一个人,叫人瞧在眼里,替他疼在心里,他却也只是说,等她回来了,要求她一句真心原谅。姐姐,人心都是长的,这后面的故事,该怎么讲下去呢?”

    苏沫认真地看着我,我却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眼中的泪,仿佛断线的珠潸然落下,再也看不清他的容颜。

    是恨也罢,是爱也罢,传说或真实,突然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千年是等待,千年是情殇。

    原来,他一直在距我最近,亦是最远的地方,默默守候。

    无尘从袖底伸出手,为我擦去了脸上的泪水,我回头看向他,他浅浅一笑,附到我的耳边轻声道:“不管你如何做,我会一直陪着你。”

    轻柔的只言片语,仿佛雨露甘霖灌入干涸的心田,我茫然看着他点头,再回首望向高台之上,那兀自跳着迎凤归鸾的纤白身影。

    似是有所感应,凤鼓朝凰舞截然而止,公子兰一身清寂端立鼓上,缓缓摘下了脸上的雪色面具。

    隔了几重人海,那淡淡投来的一瞥,却像是跨越了万水千山,视线交会的一刻,心头刹时间涌起无尽的惆怅空茫。

    他的唇边扬起一抹弧度,冷若天上的银辉皎月,我下意识地退后半步,紧紧攥住了无尘的手腕。

    “姐姐,过去啊!”苏沫催促道,在我的肩头推了把。

    我抓着无尘的手不肯放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不,不,他要等的人是迦兰,不是我,我不是迦兰,不是他要等的那个人。”

    “好糊涂的姐姐!你若不是迦兰,为何会一夕白发?千年前欠下的债,今生理当由你偿还。你若不是她,为何能够摘下凝晶雪?忘途川的铁索只渡有缘人,你若不是迦兰,早已摔下山崖粉身碎骨了。你若不是她,为什么看到他白了头发,会伤心难过成这样?你若是心里半分感觉都没有,现在又在怕什么?”

    苏沫的话字字句句敲在我的心头,我确是怕了,我怕自己无力承受这份缠mian了千年的情缘,我怕自己泥足深陷,终有一日踏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敢迈出脚步,怕一旦迈入一步之前的那个世界中,一切都会从此改变。

    “迦兰,醒月国乃是你一手开创,你要藏到什么时候才肯现身?你要叫黎民百姓一个个对你叩首膜拜,才肯出来相见吗?”

    公子兰的声音在高台上幽幽响起,立时引来围观民众的鼓噪耸动,有甚者已经跪地朝天礼拜起来,口中念念有词。

    当此情景,他是逼我不得不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现身,从此醒月神女的名号,就算是死死地扣在我的头上了。

    心底不由地涌起一股悖逆感,我松开无尘的手,冷冷扫量苏沫一眼,开口问道:“阿苏,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旧事,是他派你来当说客的吗?”

    苏沫抬手搔了搔鼻梁,展眼望向夜空,嘿嘿一笑:“姐姐,你别怨他,很多事他也是无心中说了,并非故意要让谁知道。我不忍看他一直被误作坏人,因此才自作主张告诉你这些实情,要怪,你就怪我多事好了。”

    “若果如此,可真要多谢你费心了。”淡淡地回他一笑,我踏前一步,走入眼前的万束浮光掠影中。

    月光混沌在琉璃灯的烛火下,倾洒在公子兰的脸上,他鬓边的白发被夜风吹拂,丝丝缕缕飘扬在夜色中。

    一步步地向着他走去,脚步似有千斤重,身上的红绫长裙被流光耀亮,刺伤了我的视线。

    犹记得初相见的那天,他就像是夏夜里一则轻灵的美梦,一瞬间闯入我的世界,那一刻心底的悸动,是我一生难忘的回忆。

    犹记得烟雨亭中再相逢,我一身狼狈相形于他的美好,让我尴尬得只想远远躲开,也不愿让他看到那时的自己。

    犹记得香雪海梨花春雨下,他分明喝着银壶中的梨花白,却哄骗我挖遍了树坑,闹得满身尘土,还是找不到他要的美酒。

    犹记得七宝玲珑塔的水晶画冢前,他看着画上的迦兰遗像,口口声声说凌雪生恨了她千年,发誓要找到她还那一剑之仇。

    说什么刻骨铭心的恨?不过是为了掩饰那纠缠心底千年的情意!

    说什么绝情忘爱的冰人?他却是比谁都藏得更深,藏得更让人心痛!

    数流年多少春暮,酒不醉人,人自醉,他这一场醉,却是醉过了千年。

    犹记得凤凰木竹林深处,他看着天香阁付之一炬,却始终不为所动,那时的他可以冷眼看尽旁人的生死。

    他怎么可以伪装得如此完美?让我真心以为,他本就是个无心无情之人,从不在乎自己之外的人或事……

    只是我没有看到,他藏在层层面具之后的悲恸,那是他不为人知的软弱,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流露。

    谁能天生无心?

    谁又能忘情绝爱?

    是我错了,我错以为我早已看透了他,到头来才发现,错的最离谱的那个人,是我自己……

    昂然抬头向他看去,他唇边的笑意越发深刻,闭紧双眼,将夺眶欲出的泪水遮去。

    不敢去想,是怎样的一番痛彻心扉,才能让他一夜白了发?

    这一世,究竟是谁来偿还谁欠下的情债?

    伸出手,递到他的面前,他笑着将我拉上高台,他的手不再如从前冰冷,透出丝丝暖意,丝丝执着。

    “迦兰,你终于回来了。”

    一声叹息,是凌雪生的呼唤,也是公子兰的执念,重叠融合在一起,只在梦中出现的温柔眸光,熟悉而遥远,此刻近在眼前。

    唇角勾起浅笑,我摘下脸上的半张雪色面具,一字一顿和缓说道:“我的名字,不是迦兰。”

    他微微一怔,眉峰不着痕迹地蹙拢在一起,随即轻声笑了出来:“是啊,你已忘了一切,又怎会是她?花家寨里的野丫头,你不怕我吗?”

    熟悉的称呼,让我蓦然想起初入柔兰阁的那夜,他安然凭栏而坐,回眸顾盼间,飘逸神姿仿若九天之上流溢的云曦。

    我眨眨眼,学着那时的口气问道:“为什么怕你?莫非你会吃人不成?”

    他举起红翎面具,在我面前晃了晃,又拿起我手中那半张翠翎面具,将他的那只换去我的。

    “我不会吃人,你猜猜我是谁?”

    和当年如出一辙的对话,犹响耳边,只是如今说话的人心境已变,再不是当年的那个人。

    “你是神仙?”

    “错了,再猜。”

    “不是神仙,难道是妖怪?”

    话出口,隐隐想起曾几何时,在菩提树下和无尘枕席夜谈,说起彼此的意中人,那时他曾嘲笑过我喜欢妖。脸上一阵刺热,目光下意识地向台下梭巡,在人头攒动中找寻着他的身影。

    视线越过万千人海,终于在灯火阑珊尽头处,看到了那一袭湖蓝翩然而立,心中顿感安然,紧绷的心弦仿佛一下子松了劲。

    他对我说,从今以后不会再丢下我一个人,不论我如何选择,他都会陪在我的身边。

    记得我也曾对他说过,我的良人,他不须权倾天下,也不须俊美过人,他只要对我一心一意,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如果今生有幸让我遇到他,我愿意勇敢一次,爱个彻底!

    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与我遥遥相望。

    原来,我一直等待的人,早已陪伴在我的身边。

    原来,是他……

    “既然不怕,为什么不敢说出我的名字?我喜欢你叫我灵修。”公子兰的一声灵修,唤回我的心神,我回头看向他,沉默不语。

    他叹了口气,眼底掠过一丝失望:“你还是和当年一样,不愿意称呼我灵修。”

    “灵修是妻对夫的尊称,我不敢如此称呼陛下。”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我恭敬回道。

    他走近一步,牵起我的双手握进掌心,笑道:“自你回到凤阳城那日起,我已下旨命你爹爹从绿川冈地返回帝都,待他归来之时,我便拟旨诏告天下,醒月蓥帝将迎娶转世神女为帝后。”

    他的话音甫落,我难以抑制地惊呼出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刚刚,说了什么?

    美人爹爹要来凤阳城?

    醒月蓥帝迎娶转世神女为……帝后!?

    暗夜流光,公子兰的眉宇朦胧在一片靡丽夜色下,望着我款款笑语:“到那时,你不仅是醒月国的帝后,也将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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