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生,森林水泽。
    小野花挨挨挤挤,像打碎的星子丛丛簇簇开满湖畔。古树厚实的树冠里风吹落阳光,映照着一地雪白的小花都在闪烁。
    森林寂静,风摇曳光晕,湖水很安静,水痕很浅。
    少年浸在湖里。
    他薄扇一般垂散的睫毛湿润沾了水汽,漆黑的长发顺着苍白色的肌体散开水面,身后一对收拢的黑翼一半浸在水下、一半露出水面,眼角眉梢皆染上阳光的浅金,美好得像森林里搁浅的水精灵……
    美丽而危险。
    远处古树树枝之上,中年男人抱手倚靠在那里,身后雪白的天使羽翼拢着,眉蹙得很紧。
    清风是利刃无声无息落在脚下,他一惊腾身躲避,身下高大的古树一瞬已切割成两半、轰然倒地。
    “这混蛋……!”
    差点被削掉脚丫,他额角青筋暴起,瞪向湖泊,正对上一道清冷的视线。
    湖水中的少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殷红色的竖瞳野兽一般锁定在他身上,那颜色妖冶潋滟仿佛地狱之花,加上冰冷残酷的目光,仅仅对视已叫人寒毛竖起。
    烈重影喉头就滚动了一下,咬牙捏紧了拳头,恶狠狠丢下一句转身跑路:“算你狠。”
    “都叫你别招惹月哥哥了……”
    千羽原本摇晃着腿坐在更远处的树枝上,见他骂骂咧咧地过来,轻轻扬开羽翼跟了上去。
    “不招惹他,你姐怎么办?”
    “可是月哥哥忘了啊……”
    “我不管!”
    声音远去了。
    澜月注视着那两道人影消失的方向,缓缓收回目光,护在周身阻挡视线的膜翼重新收到了身后,漆黑的发湿漉漉黑缎一般光泽丝滑,披散在苍白清瘦的腰背上有种蛊惑人心的美感。
    他慢慢垂下润湿的睫毛,看向自己的胸口。
    纤细精巧的锁骨间垂着一条项链。
    简单素雅的款式,缀着一块小小的四叶草晶石,阳光里微微闪耀着浅绿色的光。
    和心口的伤疤是一样的形状。
    他望着项链发呆。
    慢慢自水下抬起手,托起了那块四叶草形状的晶石。
    很奇怪。
    他明明不记得何时戴上的项链,又何时受过伤。不死之身从未留下伤痕,什么人能在他心口这样要害的地方捅上一刀,留下这样不灭的痕迹。
    清风起,光影错综,四叶草晶石微微闪光。
    指尖透来晶体里暖暖的温度,有些熟悉,像谁的体温。
    很奇怪。
    更奇怪的是,他不想丢掉它。
    ……
    ……
    小月……
    ……
    ……
    一丝刺痛在脑中掠过。
    他指尖一颤,慢慢蜷入掌心。
    又开始了。
    那个“声音”。
    ……
    ……
    “小月……”
    ……
    ……
    你是谁?
    ……
    ……
    “小月,对不起……”
    ……
    ……
    如此放肆。
    敢这样戏称他的名讳。
    可这唤声太悲伤,牵扯着他的心脏很痛,头也很痛。
    就像是昏暗天地间唯一的火苗,而他是扑火的飞蛾。
    “哥哥!你没事吧?”
    澜风把湖水中晕厥的少年抱上岸时,他的脸惨白得已没什么颜色,沉在水里不知多久。麻木迟缓地被人裹上衣裳,就那样披散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倚靠在树下,望着湖面发呆。
    “哥哥……”澜风慢慢在他身边坐下来,“你又把侍女赶走了。你一个人呆着,我不放心。”
    澜月睫毛垂着,睫毛梢还挂着水珠,没回应,不知在想什么。
    “澜风……”
    却又忽然开了口。
    “是,”澜风愣了愣,随即应答,“哥哥你说。”
    他慢慢移过目光,殷红色的瞳眸望着他,嗓音哑得不成样子:
    “小月是谁?”
    澜风怔住了。
    “哥哥你……你怎么会这样问?”
    “是我……”他自言自语着,“对吗?”
    澜风没应答。
    “她……又是谁?”
    澜风再次怔住。
    “什么……”他有些惊异地看向那树下少年,试探性地问道,“哥哥你在说……谁?”
    不可能的。
    当初的千翎,以仅次于云沧言实力的天使恶魔混血种之力,亲手抹除的记忆……
    不可能有残留。
    澜月却是倚靠着树睡着了。
    长发还湿漉漉披散在肩上,肌肤上也残留着水珠,睫毛垂散呼吸清浅,睡得乖巧又脆弱。
    澜风把他带回神木穹顶,小心托着后颈将人平放到床榻上,拉过被褥盖好。
    “千……”
    就听见少年睡梦中模糊不清的呓语。
    “千……?”
    他不断重复着同一个字,眉紧皱着,模糊不清地呓语,像溺水者在拼命拼命地挣扎,拼命拼命挽留,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千……
    什么?
    终是石沉大海,再没能唤出其他。
    “小月。”
    星罗神殿,浩瀚星海,一面镜子倒映出少女的容颜,与……盛开的彼岸花。
    千翎趴在枕头上,握着一面镜子,看得痴傻。
    镜子里,少女的眉心盛开着一朵妖冶血腥的曼珠沙华,虽然它很快就会熄灭,可不妨碍她反反复复把它点亮。
    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慢慢伸手,触碰眉心的曼珠沙华,手腕上陇关骨血铸造的银色镣铐在发光,一次又一次将魔力镇压。
    “烙印对恶魔而言,是仅次于性命的珍贵宝物。”
    凝眉站在床边,看着她眉心妖冶美艳的恶魔烙印,惊讶又感慨:
    “月神连烙印都给了您,可见您在他心中的分量。”
    千翎慢慢把下巴搁到枕头上,眉心曼珠沙华烙印一闪一闪,像红色的星辰:
    “那是他傻。当初还骗我,说是用来追捕猎物的印记……那个骗子,傻瓜,他骗了我好多事,从来都不坦诚。”
    她睫毛慢慢耷拉下来,嘟了嘴似乎在生闷气,眼神却始终没从镜子上挪开。
    凝眉笑了笑,上前拉过被子盖到她背上。
    “可您对月神也很好啊。为了保护他,不惜抹去关于自己的记忆、孤身离开,换作是我,肯定是做不到的。”
    千翎捧着镜子拱到她跟前来,眨了眨眼:
    “凝眉……你爱过一个人吗?”
    她愣了愣,垂下眼睑去没对上她目光,良久轻轻一笑,有些苦涩:
    “爱……是很奢侈的。”
    “不奢侈,爱很简单的,”千翎弯起唇角,“爱一个人,会很想他,想和他说话,想和他吃饭,想和他散步,想抱抱他,想亲亲他,想安慰他鼓励他,想和他在一起永远永远不分开……”
    “可这些都比不上,想他好。想他快乐,想他健康,想他幸福,想他能拥抱他想拥抱的人,想他能做他想做的事,哪怕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她眼眶有些湿润:
    “我曾经也不懂。别说爱了,连喜欢是什么都搞不清楚。我糊涂了好长一段时间,浪费了好多时日。”
    “是那个傻瓜教会我的。他就那样做着傻事,他用行动教会我怎么去爱一个人。凝眉,我再也不会喜欢上别人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在这里、在云沧言手里活多久。”
    “但是……不论是短暂的生命,还是永恒的囚禁,我永远都不会再喜欢上别人了。哪怕我再也见不到他,哪怕见面他也不再认我,只要曼珠沙华还在这里,四叶草还在他身边……”
    “我们的联系永远不会断。”
    千翎深吸了一口气,露出笑颜,慢慢放下了手里的镜子,眉心曼珠沙华熄灭了。
    “我会一直看着云沧言,制止他再对恶魔族下手。这就是我的方式,我爱他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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