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是啊!”老人点点头,眼神中颇是有些哀伤,仿佛到了他这个年岁听得“乏嗣无后”这四个便会变得格外伤感。梦鸿瞧着老人的神情,又见他亲自为自己准备餐食,多少有些胡乱的猜想,他生怕被老人看出来,急忙把脑袋转过去看着闻灵。

    “孩子,你与那谢桓也很熟识么?”老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

    “何止熟识……”梦鸿低声嘀咕了一句,“啊我是说……”他略略提高了嗓门,“我认得他,不过熟识却谈不上。当时住在那梁老伯家中的时候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我看他似乎三四十岁的年纪,身子骨还很健壮呢,怎么会就这样死了?”

    “呵!那谁知道。”老人双手一摊微微耸了耸肩,“据说那孩子回来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每天神神叨叨说着一些胡话,饭也不吃了。你说这样人哪里顶得住!没过多久这身子就不中用了。”

    “唉!”梦鸿叹了口气,“大概是多久前的事情?”

    “这倒是要让老头子我好好想想。”说着老者捋着胡子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嗯!大概是一个多月前吧!可能也有两个月了。我可当真是记不得了。啊!对了对了,我记得大概三个月前那天枢使与天玑使曾经来过一次。那一天我还看到那孩子在门口迎接两人来着。”

    “哦?岳吟霜和方展图么……”梦鸿这一句乃是自言自语,他又想起了小岛上两人与自己说过的话。

    “啊就是就是!原来你还认得这两位镇岛使大人呢!”老人闻言颇是有些兴奋。

    “嗯……不瞒老人家,我这正是从天心岛上下来,有幸曾在远处见过两位大人。”

    “嘿嘿!孩子,这两人可算是我们天人一族的骄傲呢!”

    “嗯……的确……”梦鸿此时对于岳吟霜与方展图的心情颇是有些复杂。一方面他确实十分钦佩两人的修为与临战应变之能,并且也确信当年若是他俩真的要出手自己的师父未必能占到半点便宜。师父当年对于七使充满了不屑,如今看来——纵使在他心里觉得这样对于恩师多少有些不敬——多少有些狭隘。可梦鸿骨子里终究有着一股子傲气,那可是比之子弃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那天若不是北辰出手,那么岳吟霜等人恐怕早就败在自己的“百川奔流”之下了,而对于手下败将他总有着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轻视。

    老人见他的神情似乎心事重重,并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还以为他因为劳累而显得有些精神不振,于是笑道:“孩子,你好喝点酒么?要不要陪我老头子干上几杯?”

    “嗯?好啊!”梦鸿听得有酒总是感觉十分高兴,此时他已然知道仇人皆亡,也便不再有什么顾虑,“老人家既然愿意,那晚辈十分愿意奉陪。”

    “好!好!那你等着!”老人也突然间来了精神,兴冲冲地去了后面。不一会儿就捧出了一个大酒坛,泥封外面包着几层快要干枯的荷叶用细线密密麻麻地扎牢,看来已经放了些年头。

    “来来来!孩子,咱们干几杯!”说着老人麻利地打去泥封,在两个酒碗里斟满了酒,“哈,娃娃,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梦鸿还没答话,就见闻灵俏皮地冲老人眨了眨眼睛笑道:“老爷爷,我可不会喝酒。不过你菜可真是好吃,只是……”说着眼睛瞧着桌上那个空荡荡的盛肉的盘子。

    “哈哈哈!”老人欢畅地大笑起来,“肉多的是!娃娃你等着!”说着先将一个酒碗放到了梦鸿跟前,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就听里头传来了刀碰砧板的声音,继而那老人又端出了一大盆子的香肉。

    “娃娃,这点够不够?”

    “够!”一瞬间,梦鸿已经找不到闻灵的眼睛,无奈的冲他白了一眼。

    “老人家,来!晚辈敬你一碗!”

    “来!干!”说罢两人一饮而尽。

    美酒下肚老人明显兴奋了许多。梦鸿冲着他一抱拳:“老人家,说起来那天两位镇岛使来看望梁伯你也在场么?”

    “啊对,刚才说到这儿!”老人抹了抹嘴,“倒不是在场。一开始我是去找那梁老头聊聊家常,我的孩子早年也跟他学过几年功夫,如今去了天心岛上,据说拜了那为开阳使林羡仙为师。虽说离得近,回来也方便,不过那孩子心也野,老是说练功太忙,抽不出空,结果这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几次。唉!那梁老头和我很早就认识,于是平日里我就常和他喝酒聊天,倒也乐得快活。”老人一说起自己的伤感事又有些收不住。

    “如此说来当时两位镇岛使来的时候,你与梁伯正在闲聊?”梦鸿故意将他第一话给重复了一遍。

    “啊是是是!你看我,老是说几句就跑题跑得没边儿了。”说着又为梦鸿与自己倒上酒互相碰了一杯,“当时两位镇岛使来的时候,我和梁老头还有那个谢桓一同去外头迎接。那孩子当时身子很弱,全然不是从前那么壮硕,病怏怏的。倒不如我和老梁来的硬朗。后来我看镇岛使是来找老梁的,于是就先行告辞了。后来见两位镇岛使临走前,我还瞧见那孩子在梁老头的搀扶下去向两人道别。”

    “嗯……”梦鸿颇是沉吟了一会儿,暗想,“既然那个时候岳吟霜与方展图已然知道了谢桓生病,却为何没有去医治他呢?”——其实他并不知道那岳、方二人对于谢桓早已经厌恶到了极点,若非看在他他父兄的面子上两人压根不会去理睬他,那一会他俩纯粹是为了探望梁墨髯而来。

    “孩子你想什么呢?”老人问道。

    “啊没啥,我是在想那梁伯的身子既然这么硬朗,为啥也突然就辞世了呢?”

    “唉!这事啊……”老人说着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古这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老梁这辈子没有成家,故而也没个孩子。他如果现在还活着,也该有一百三十多岁了。而他这多半辈子都是跟着前任开阳使谢劲松,据说谢劲松有过三个孩子,老梁都将他们视作自己的骨肉一样。可惜前头两个孩子死得早,后来就只剩下谢桓那个不成器的小子。

    “可你别说,就是再不成器老梁终究还是很疼他。唉!有时候我也真是替他感到不值。那孩子压根就不把他放在眼里。可是如今这人一走,他老头子一下子就没了个依靠。

    “而且孩子,这事你或许是不知道。老梁也是几个月前才告诉我。他说他和谢劲松三十多年前误杀过一个年轻人,他自己一直痛悔不已。我想想他说的没错,他以前是有许多年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过始终不愿意向人吐露只言片语。我一开始问过他,他连我都不肯告诉。然后这时间一久我也就习惯了。结果你猜怎么着!那天他突然来找我,我一下子感觉他变了个人似的。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就说遇到了个年轻人,把这些年压在心里的苦都给说出去了,之后也把那件事告诉了我。”

    梦鸿听到这儿不禁回忆起那一天与梁墨髯的对话,心里明白梁翁对自己始终是一片坦诚,而对于当年之事他也确实追悔莫及。如今斯人已逝,他又看了看身边的闻灵,这一切当真令自己怀疑所发生的一切是否是真实。

    老人吃了口肉又喝了口酒继续说:“我看那老头子心情格外舒畅,于是自然也很高兴。唉!可是谁知道不久以后谢桓那孩子又一病不起。有时候我真是替这老东西感到可怜,这辈子就是为谢家劳心劳力。

    “那孩子死后头几天,我天天看见他跪在谢劲松的牌位前痛哭,不是责怪自己照顾不周就是痛恨自己辜负了谢劲松临终时候的嘱托。我一开始骂他太过糊涂,可后来我也心软了,倒上酒陪他一起喝,一起说说话,一起解解闷。就这样又劝了他好多天,老东西总算是不那么悲伤了。不过却总看他一个人在湖边发呆。

    “后来,有一天我路过他们家,向进去和他喝一杯。可叫门没人应,推门进去就发现老头子已经悬梁自缢了……”

    “啊!”梦鸿听得这“悬梁自缢”四个字仿佛全身被针给狠狠扎了一下似的,“梁伯……梁伯……他……他是自缢而亡?”

    “唉!是啊!”老人眼中也泛起了泪花,“他的身后事还是老头子我给料理的。当年咱俩喝酒的时候一直说,谁先死了谁就给另一个料理后事。不过我总说肯定我走在前头,虽然我比他年轻十岁,不过他是修炼之人,我可是一介凡夫俗子,可没想到……没想到……唉!如今他们家偌大的屋子空空荡荡的,我路过他们家总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也不知道几位镇岛使何时会再来,恐怕他们都还不知道这件事吧!”

    梦鸿想起岳吟霜当时提及梁墨髯已然向他说明了当年的一切,可他从来没有想到那个时候梁翁已然撒手人寰,原本他还想下山以后偷偷去看望他一下,感谢他向岳吟霜所澄清的真相。可如今这一切也只能在他灵前徒劳告说了。

    想到这里梦鸿冲着老人一抱拳:“老人家,我还没请教你贵姓大名呢!“

    老人哈哈一笑:“什么贵姓大名,我姓李,名字么,就算了,俗气得很,你管我叫老李就是了!”

    “原来是李老伯,敢问老伯,不知那梁翁的灵位可还在么?在下那时承蒙他留宿一晚,更曾与他把酒言欢,甚是投缘。当时我还与他约定等我从天心岛办完事回来后再去找他喝一杯。如今……所以我想去他灵前凭吊一番。不知是否可以?”梦鸿说着神情颇是黯然。

    “好孩子!你有这个心梁老头一定会很高兴的。去吧!他的牌位在后堂,我帮他立在了谢劲松的旁边。待会儿你若是愿意就去陪他说几句话吧!”

    “感谢李伯!”梦鸿一抱拳,“来,我再敬你一碗!”

    晚饭过后,闻灵显得有些疲惫,李老头便带着他俩去了自己儿子的房间。梦鸿见这屋子虽然不宽敞却颇是整洁,想到李伯的儿子一年都不会回来几次,可老人定然是常常来这里擦拭,心里不禁感觉有一些酸楚。

    李老头一指墙边的床道:“你们别嫌弃我这里小,将就住一晚吧!”

    梦鸿连声道:“李伯你太客气了!行路之人能有一间屋子遮蔽风雨已然十分知足了,何况李伯对我们叔侄如此盛情。”

    李老头呵呵一笑,拍了拍梦鸿的肩膀,也不再说话,独自拄着拐杖去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此刻闻灵已经昏昏欲睡,梦鸿便将他抱上了床,盖好被子就听到了孩子低低的鼾声。他起身准备出门,经过李伯的屋子见里头依旧亮着灯。

    “孩子,你这是要去老梁他们家么?”李老头显然还没睡。

    “嗯!李伯你还没歇着么?”梦鸿恭恭敬敬地回答。

    “呵呵,人老了。再加上这老梁一走,心里总是失落得很呢!”

    梦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两人便隔着窗户沉默了一会儿。

    “去吧!”李老头挑了挑灯芯让光亮一些,“代我向他问个好,就说今晚老李不来陪他了。”

    “一定带到!”

    “去吧去吧!你的那个乖侄儿待会儿老头子我回去好生看护着,你就不用担心了!”

    “多谢李伯!”

    “对了!我想起来了。孩子,去厨房带上那一坛酒吧!那儿就一坛酒,我给搁在灶台上了。这是我珍藏多年的一坛好酒。那老东西馋了我好几年,我总说再等等,酒总是越陈越香的,总有一天会与你一醉方休!没想到如今倒是没这个机会了。孩子,你把酒带去吧!我这吝啬鬼是没脸去见他了。你就代我陪他多喝几杯吧!顺便替我向他道个歉,再告诉他过些天我还会去看他,到时候让他别为了这酒的事情而责怪我。”说罢似乎轻轻地叹了口气,惹得烛影不住的跳跃。

    “梦鸿一定带到!”说罢他向着烛光里跳动着的李老头的影子深施一礼,轻声轻脚地去厨房取了酒。来到屋外,只见此刻早已是繁星满天,忽而似有两颗流星自划过,在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印迹。

    他捧着酒坛信步来到梁墨髯的家门口,却见屋门大开,里头似有灯火。“难道还有人来祭拜么?”梦鸿喃喃道。他蹑手蹑脚来到后堂,只见那灵位之前已然站着两人,冲着牌位默默祷祝,梦鸿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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