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章一 蓝襟夜卦赴明都(上)

    误入武当路,频疑别有天。

    深洞千刃落,飞阁一巢悬。

    鸣泉当窗急,长松拂幛眠。

    此中能避世,箕坐已忘年。

    这是明代章焕对武当山的描写,武当峰奇山险,风情如画,正所谓万丈奇峰展屏翠,千寻飞阁俯明庭。奇峰出奇人,相传张三丰在这里修道,并创立‘武当道’。

    拨开云雾,入深山中,一座巍峨宫殿闪现眼前,硕大的金底牌匾上书“玄天玉虚宫”,主殿供真武大帝金身,仍烟香缭绕。偏殿靠窗一张紫檀桌案,两个小道童相对跪坐于桌案前,抄录道经,案脚堆着或薄或厚的抄录版道经。两人一大一小,皆身着素布道衣,虽不名贵,但一尘不染。

    较大者约六七岁年纪,高挽道冠,或许严肃太久了,仍显稚嫩的脸庞有些僵硬,又或许师傅的管理太严格,他自始至终都是上身笔直,笔直的让人有些不舒服,以至于书写都有些费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觉得额头有些痒,可奇怪的是他不想去抓。

    可是这样严肃的氛围中突然多出一只圆嘟嘟的小手,显得有些突兀,亦或许这样的情景出现过好多次,又显得十分自然,小手缓缓的伸向他的额头,握着一个素色手帕,小心翼翼的将他额头的汗珠抹去,然后按照相同的路径把手拿回来,手帕重新送入怀里,动作一丝不苟。

    他还是那个表情,那个姿势,丝毫没有变过。可是有人却好像刚才做了一件令万人敬仰的伟大的事一样,自豪的望着他,眼里满是渴望。

    “梓樊,抄经书”,这句话他好像说了无数遍,显得很随意,但额头却不痒了。

    “是,师兄”,这句话他好像听了无数遍,小梓樊赶忙重新拿起笔,动作流畅,又装作十分严肃,可眼里满是天真的笑意。

    可能是由于年纪太小的缘故,梓樊的身子略显单薄,头发还没有长到完全能够挽起来,却硬生生的要盘道士发髻,凌乱又滑稽。

    对于师兄弟两个的对话,一直盘坐的老道士却充耳不闻,仍然安心盘坐。飘散的鬓发并未全白,可能是由于真气运行,偶尔还会飘动。饱经风雪的脸,让人看到就心生敬佩之感,可能这便出于“道”的威严。

    玉虚宫,便是当代武当掌门蓝襟起居的地方,而偏殿的老道正是武当蓝襟,而他此时正在授徒。

    道人自然要修道,修道,从习武开始,世间门派无数,无不是自小便开始修习基础武功,以便打好一个基础,将来修习大成武功,扬名江湖。可是蓝襟教徒与别人截然不同,因为他教徒的方法只有一个字:

    抄。

    八岁,在蓝襟看来就是一个分水岭,八岁之前记忆力最好,如果把这样的时间花在扎马步或者站桩上面,无异于天大的浪费,所以就有了两个道童专心抄写道经的一幕,或许他们还要抄上很长一段时间。

    桌案前的两个小道童是蓝襟目前唯有的两个亲传弟子,大的六岁道号天一,小的四岁叫张梓樊。

    天一自小便开始抄写道门典籍以及武当尚存武功心法剑谱,梓樊更是在刚会走路时被送到武当山,那时便拿着剑谱满屋跑,会说话之后便开始学读音、认字,会拿笔的时候便被天一手把手的教抄写。

    抄而读,读而背,抄而时习之,而后熟背如流,这便是两个小道童的生活,久而久之,却觉乐在其中。

    已经傍晚了,两个小人仍在抄写,熟悉的暮钟再次响起,天一示意梓樊,然后两人同时闭眼,天一用了二十息时间,梓樊用了十五息,然后睁开眼睛。天一发现师弟正满眼得意的看着自己,哑然失笑,然后用眼神夸了几句自己聪明的师弟。

    这是天一自己的发明,抄完的道经要用几息的时间重新在脑子里过一遍,以确保无虞,不得不说很实用,抄过的经书能够在脑子里剩的更多。

    两人习惯性的整理桌案上的经书功法和笔墨,而后同时站起身,同时整理衣冠,虽然本就是很干净,但两人还是整理了半天,梓樊从小和天一在一起,耳濡目染的学会了很多他身上的习惯。

    整理完毕,两人同时迈步到蓝襟面前,弯腰失礼,看得出很真诚,因为连梓樊都表情严肃。

    “师父!”

    “去吧!”

    “是!”

    蓝襟睁眼看了看两人离去的背影,眼中透着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梓樊不时的紧走几步到天一的面前,然后倒着走路,面对着天一笑嘻嘻的说:“师哥,你倒是好啊,有一个好师弟可以随意管教,可是我却没有师弟让我管教啊,这不公平!”

    天一突然站住了,愣在了那里,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也奇怪自己师弟怎么会说出这样奇怪……莫名其妙的问题,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哼,师兄你说实话,是不是每天可以指使我,你过的挺爽啊。”梓樊的声音又响起。

    天一知道,连梓樊自己也知道,其实都是自己愿意做的,并不是别人指派,可是孩子的莫名虚荣让他死不承认。

    见到天一不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梓樊又说道:“师哥,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小师弟啊?师妹也行啊?”

    天一转头看了看云雾缭绕若隐若现的山谷,好像在思考,又像是看出了神,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想到了自己上山之前曾经也有过的亲弟弟,只是下落不明,他没有告诉过梓樊,梓樊不知道,连师父也不知道。

    “这……我想你应该去问师父。”天一知道自己这个师弟虽然生性略显活泼,但天性善良,而且最怕师父,任其在自己面前可以疯到不成人形,可在师父面前,老实的让人吃惊。

    “那你还想半天?”

    “好了快去吃饭吧,不然厨房的你那个对头又要抢你的吃了。”

    听到这里,梓樊像是真的着急了,拉着天一就跑。

    吃饭,天一仍旧是正襟端坐,对面的梓樊却也没有十分随意。因为师父说过,吃饭时,可以讨论抄写的道经。

    两人边吃边讨论着道经里的典故,亦或者剑招。

    不觉已过了半个多时辰,天色愈暗,两人回到了偏殿,天一取来一盏油灯,梓樊挑拨灯芯,然后将其放在桌案中心。

    继续白天的抄写……

    ……………………………

    “师哥,这个字怎么读?”梓樊打破了宁静,指着道经问道。

    天一说道:“《无根树》第十六旨,银河路,透九霄,槎影横空斡斗梢,这个字念‘槎cha’。”

    “哦,记住了!”梓樊重重的点点头,本就扎不全的头发跟着摆动,煞是滑稽。

    可能是由于太过专心,两个人竟然都没有注意到师父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什么时候开始打坐的。

    偏殿又安静了下来,油灯安静的烧着,微微发黄的火苗偶尔会向上蹿一下,梓樊出奇的抄写相当认真,认真的竟连眉头都皱了起来。

    “呼”“吁”

    “呼”“吁”

    殿内忽然响起了几声沉重的呼吸声,天一、梓樊循声望去,发现师父面色微微胀红,此刻正结手印调息,压制气血,两个小人也觉出异常来,却一时不知所措。

    少顷,蓝襟做了一个武当纯阳功的收势,然后轻出口气,微微摇了摇头,接着眉头皱起。

    “今日怎会无缘无故心血来潮?难道有事将要发生?而且看来此时与我有关?怪哉怪哉,我已数年不下武当......”

    “天一,取为师乾卦来”,蓝襟的卦取六十四卦之首命名。

    “是,师父”,天一不敢怠慢,起身出去。

    “师父,你怎么了?”梓樊好奇的问,可他自己却没有听出自己问话时声音中的颤抖。

    “梓樊,为师没事,你不要担心,过来坐下吧。”

    “哦!”梓樊略微迟疑了一下,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眨了眨眼睛,然后重重的点了点头,起身快步走到了师父身边。

    没有迟疑,梓樊双手拂起道衣下摆,跪坐师父身旁,他没有选择盘坐,因为他觉得这样才能体现自己对师父的敬重,不是做给别人,却是给自己......

    蓝襟看着梓樊,此刻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看待自己的孙儿,脸上满是慈祥。

    脚步声响起。

    “师父,给”,天一俯身。

    檀木桌案上的油灯仿佛知道要有事发生,火苗突突的蹿,却没有一点多余的声响。

    金木摩擦的声音响起,脆,却不刺耳。

    天一和梓樊目不转睛的看着师父的一举一动,偶尔抬头对望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好奇和不解,只不过梓樊并没有看出天一目光深处的渴望,或许,那是一种对‘道’的渴望。

    足足过了两刻钟,蓝襟轻吁口气,眉头稍解。

    像是知道两个小人的心思,蓝襟直接开口道:“为师卜了三卦,无一不指向京都方向,或许该去京都走一趟了。”

    说话的同时,蓝襟转头深深的望向一个方向。

    在天一看来,师父做的事是神秘的,也是自己渴望的,师父的目光更是深邃的,像是能穿过大殿的墙壁,穿过千山万里,这一望,已然望到了他,要去的地方,因为他总觉得师父就是‘道’,就是他渴望的‘武当道’。

    梓樊却没有看蓝襟,此刻正低着头,两只眼睛转了又转。

    梓樊抬起头,却发现师父和师哥都在看着自己,而且脸上都是“我懂你”的笑容,这让他有些惊讶,又有些不好意思,目光便不知该放在那里了,刚想说些什么,就听到师父接着说。

    “这次下山,你们之中一个人随我去吧,谁想去?梓樊,你陪为师去,如何?”

    梓樊赶忙抬头望着师父,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说了一个字。

    “好!”

    说完之后,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了,又望向天一,好像自己抢了对方的心头之爱,可是眼神还是忍不住写满了渴望。

    天一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梓樊,你陪师父去吧,我不想去。”

    ((((2015年6月27日))))

    说话时,天一眼里闪过一丝不可查的低落,他不是不想去,而是要把它让给同样很想去的师弟,这个小孩子......虽然他仅仅比他大了两岁。

    “好了,你们今日便到这里吧,天一,帮你师弟整理行囊,明日动身。”

    天一和梓樊刚刚想起身行礼,却已经不见了师父的身影,只留余音在耳边回荡。35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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