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向很平静的白帝城,这一天格外热闹。

    因为死人了。

    死者是一个外乡人,进城的时候有人看到他穿着一身黑色粗布棉袍,棉袍的边角处蜡黄的棉絮外翻着,进城前还在城门边的喝了一碗牛杂汤,吃饭时明明是个粗人却一副书生作态,所以还是有不少人记住他了。

    不过,此刻他已经是身首异处,躺在了白帝城城主府的习武场内,血淌了一地。

    府里住着的自然是白帝了。

    白帝又名上官牧,三十年前以刀入圣,在灵州城北境一人一刀斩杀异人三千,名震天下,更是被长安府封作新任白帝,坐镇灵州,之后在这边陲之地建了一座白帝城,大避北境饱受异人欺辱流民于此。

    同时十年间,挑战他的人络绎不绝,这习武场上,不知道染了多少习武道名士的鲜血。

    渐渐的白帝也成为天下许多习武之人的一道坎,因为至今也无人胜过他。

    今次也是如此。

    这外乡汉子不过出了一刀,便已身首异处。

    白帝府的下人早已拿了麻袋,打了清水,准备把这一地的血水冲洗干净,然后赶快把这汉子的尸体装进麻袋扔到后山。

    好戏已然散场,围观的民众兴致缺缺,原本都快要散去了,可这时候却见到一个头发乱蓬蓬、身上穿着一件明显大一圈破袄的小男孩径直朝那外乡汉子的尸首走去。

    小孩至多五六岁,大冬天还赤着脚,走到那摊血水上面的时候也没有丝害怕,一脚踏过那摊已有些发黑的血水。先是蹲在那外乡汉子身体前,想要把这已经没有头颅的汉子身体拉起来,可是拉了半天,没能拉动,站起来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到那颗孤零零,血淋淋的脑袋上。

    他走过去,弯腰将那颗头颅贴着胸口抱了起来。两条瘦小的胳膊紧紧的抱着汉子硕大的脑袋,在这大白天异常扎眼。

    几名府上下人终于反应了过来,慌忙上前想要去抓那小男孩。

    “这是我爹爹。”

    小男孩看了一眼那下人,他的声音倔强又认真的说道。

    这一声清脆的童声顿时让所有人楞在当场。

    那几名下人面面相觑,然后仔细的打量了几眼这个异常瘦弱,眼神却十分清亮的小男孩,当看到小孩被冻得有些红肿的赤脚,还有发紫的嘴唇时,几人心头不由得一阵酸楚。

    “造孽啊,造孽……”

    人群中有些老人摇头走开,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小孩话一出口他们便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而这几名下人这些年来在白帝府上,今日的场景他们不知道遇见过多少次,有见过老父亲帮儿子收尸,有见过妻子帮丈夫收尸的,这五六岁的雏儿帮爹爹收尸还是头一遭。

    他们没再有任何阻拦,几人只是默默站在了一侧,给小孩让出道路。

    小男孩冲他道了声谢,便重新抱起那颗头颅,朝习武场门口走去。

    抱着那颗头颅他一直走。

    从习武场一路走到大街。

    从街头走到街尾。

    一直走出白帝城……

    那一日白帝城街道的青石板路面留下了一串血红的小脚印。

    白帝城街上住户无不驻足观望,许多心软的妇人泪湿衣襟,暗叹,这些个习武之人啊明知必死还来挑战白帝……何苦哀哉。

    小男孩是谁,去了哪儿在也无人知晓。

    只是这一日那小男孩抱着爹爹头颅行走在长街上的瘦小身影,无人曾忘却。

    四年后。

    也是这座城。

    白帝败给“异人”的一名剑道天才。

    那少年只有十四岁,败下白帝只用了一剑。

    自此白帝城破。

    异人屠尽城民三万,自此白帝城成为一座有名的鬼城。

    白帝公孙牧有人说已经死了,有人说他已经疯了……

    有人说那“异人”少年是四年前抱着爹爹头颅从白帝城走过的小孩童。

    有人说不是。

    也不知道那种传言是真的。

    只知道自此……白帝城已无白帝。

    ###

    临水村第一声鸡鸣时,柯晚起就已经起床了。

    八年如一日,早起练刀,自从来到临水村那一天起,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了。

    大冬天的依旧光着个膀子,细密的汗珠刚冒出来便已经化作一股白蒙蒙的蒸汽,挥发掉了。

    虽才十四岁,身体稍显瘦肉,可是此时每挥出一刀是凸起的肌肉却让人看得心惊,寻常人都看得出来,要不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练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决计不会拥有这般超人的体质。

    天渐渐开始亮起来,冬天难得的阳光照进柯晚起的小院。

    “呼……”

    刀练毕,柯晚起停了下来,只见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然后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这清晨这第一口先天之气吸入体内,归入丹田。

    简单的“一呼一吸”,柯晚起花了整整半个时辰。

    “舒服……”

    这是柯晚起对这个状态唯一的了解。

    终于将这口气吸入体内,柯晚起满足的伸了个懒腰。

    “柯晚起!怎么还没起床。”

    门外一个泼辣的声音响起。

    柯晚起忙不迭的去开门。

    只见门口正站着一名模样清丽的女孩,女孩黛眉紧蹙,纤手叉腰,粉唇微翘,虽然明明此时在一脸怒意却煞是好看。

    “昨天不是让你今天一早就到我家去吃饭吗?你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日上三竿了!”

    一见到柯晚起蓬头垢面没有梳洗的模样,女孩脸上怒意更盛,伸手就想去拽柯晚起的耳朵。

    因为柯晚起要高她一个头的缘故,她就算踮起脚也才勉强够着柯晚起的耳朵,娇小的身材颤颤巍巍,十分可爱。

    柯晚起一句话也没说,只是矮下身子,把耳朵送给她。

    看到柯晚起这幅呆傻模样,女孩又好气又好笑,却不想让柯晚起看见,转身“怒”道:

    “长大了是吧?长大了会欺负你姐姐了是吧!”

    “不……不是。”

    看见柯晚起这幅嘴拙的样子,女孩偷笑着暗骂了一句:

    “呆子,个子长的飞快,脑筋还是那么呆傻。”

    “走吧,走吧!还愣着干嘛?饭菜都快凉了。”

    八年了。

    自那日柯晚起抱着他爹爹的头走出白帝城,一晃已经八年了。

    这个被柯晚起叫做青儿姐姐女孩,她的父亲正是八年前捡到柯晚起的人。

    名叫刘正,此时不过中年,身材魁梧相貌彪悍,旁人完全无法想象他跟身材娇弱的刘青是父女,不过他的个性刘青倒是遗传了几分。

    刘正本是一个脾气极好的人,只是一年前去山上打野物,摔折了腿,至今没有痊愈,性格越发的暴躁起来。

    刘青的母亲是一名相貌婉约的妇人,名叫苏娥,慈眉善目,不时的叮嘱着柯晚起多吃菜。

    “明日你们青儿她娘你带青儿跟这小子去灵州城找岳父大人,灵州城有十万大军,异人打不到那儿。”

    “那你呢?”

    “我有兵役在身,灵州城已经发了公文,所有乡兵今晚必须赶到灵州城,一同抵御异人大军。”

    “什么?!”

    刘青母女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爹,你不能去,你去了我们怎么办?白帝都挡不住那些异人,你去了有什么用?”

    “对对对,青儿说的对,我们一家人一起去灵州城,去找我爹爹。”

    “吵吵吵,就知道吵!老子去了又不是一定会死!”

    刘正那沙哑粗犷的声音震的窗户都一阵沙沙作响,一时间屋内重回安静。

    “如果不去……我们一家人都会死啊,朝廷对逃兵从不姑息。”

    看着眼前眼泪婆娑的母女两,刘青沙哑的声音软了些。

    他拍了拍此时已经伏在桌上哭泣不止的刘青的母亲,看着也是泪珠在眼眶里打转的刘青儿柔声道:

    “怕什么,我刘正又不是没打过仗,山里的那些土匪那次不是我带人打跑的?说不定这次我还能挣一些军功,让你们娘儿俩以后过上好日子呢!”

    “我才不要什么好日子……我只要我一家人好好的。”

    “刘叔,让我去吧。”

    一直没说话的柯晚起慢慢站了起来。

    “我替你去吧。”

    他看着有些愕然的刘正重复了一声。

    “你小子捣什么乱?滚滚滚,有多远滚多远,老实的陪你青青姐去灵州城!”

    愣了一下的刘正有些不悦的道。

    在他眼里柯晚起就是个小孩子,虽然比当年捡回来的时候长高了许多,可也不过十四岁,让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去替自己服兵役?

    他刘正丢不起这个人!

    “怎么说话呢!”

    刚刚还哭得跟泪人似得刘青青的母亲,突然抬起头一把揽过柯晚起,像是母狮子护崽一般搂在怀里。

    “你自己不要命,跟孩子凶什么?柯儿这是担心你!”

    “得了……我算是知道了,我刘正在这家里压根什么都不是。”

    刘正一句话让一家人破涕为笑。

    不过柯晚起没有笑。

    感受着腰间搂着自己那条颤抖着的瘦弱的手臂,他知道婶婶在害怕,在担心着刘叔,可是却依旧强忍着心头的不安来安慰自己。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柯晚起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很温暖。

    以前每日出了练刀就是练到,一直没有什么自觉,只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只是想有朝一日在帮爹爹报了仇之后,再报答这一家人的恩情。

    此时他才感觉到,这一家人从来没有将自己当成外人。

    “刘叔,我没有捣乱。”

    像是冰雪消融一般,柯晚起那张稍显稚嫩的脸上露出纯净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无法说服这一家人,于是径直走到前院,捡起地上一根竹竿,在一棵合抱粗细的枣树边上停了下来。

    刘家人些疑惑的看着站在枣树下的柯晚起。

    柯晚起没有理会他们,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手中的竹竿则高高扬起,一声尖锐的破风声响起,竹竿“啪”的一声打在枣树干上。

    “柯晚起,你到底在干嘛?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柯儿,别胡闹。”

    刘青儿有些生气的望着柯晚起这毫无意义的举动。

    刘叔刘婶的脸色也不大好看。

    可是下一秒,她们的脸便僵住了。

    只见那棵成人合抱粗细的枣树,突然一阵猛烈的晃动了起来,速度极快甚至可以看见树干的残影,几乎是眨眼间晃动停止,正在刘家人准备惊呼之后,那棵不在 晃动的树突然“嘭”的一声由柯晚起击打的位置爆裂开来,树皮被撑开,整棵树炸裂城一条一条拱起的长长的木条,像是炸开了花一样。

    ※※※

    来送柯晚起的只有刘青儿的母亲苏娥一人。

    柯晚起换了一身干净的麻布短打,因为从小到大一直锻炼的原因,身形看起来虽消瘦,但是格外硬朗棱角分明,同此时一起去灵州城服兵役的人站在一起异常醒目。

    “唉……你这孩子平时邋里邋遢,现在穿些干净衣服真好看,也不知道你父母是怎样的人,能生出你这样好看的娃娃。”

    婶婶苏娥微笑着看了看柯晚起。

    不过话刚说完,她的脸色便暗淡了下来,声音低沉的说道:

    “这些年在我家苦了你了,现在居然还让你代替青儿的爹爹去打仗,青儿在家里哭了一天,他爹现在也没脸过来……你刘伯伯去年的腿伤一直就没好,要不是这样,我怎么都不会让你去!”

    “如果不是刘伯伯跟你收留我,恐怕我早饿死在山上了。”

    柯晚起冲苏氏笑了笑。

    “好孩子……”

    苏氏擦了擦眼角,然后将一柄用麻布包裹着的横刀递给柯晚起。

    “好孩子,婶婶其实很早就知道你喜欢练刀,不过不知道你那般厉害,这把刀是我当初的嫁妆,我让你刘伯伯磨了一下午,终于是赶上了。”

    夏朝民风颇为彪悍,强者为尊,习武之人很多,加上边疆马贼强盗颇多,用刀剑做嫁妆的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这本来是要给青儿做嫁妆的。”

    她突然接着意味深长的看了柯晚起一眼笑道。

    柯晚起听出婶婶话里的意思,脸一热接过刀。

    刀入手沉甸甸的,握在手中,柯晚起只觉得心底突然无比踏实。

    掀开包着刀的麻布,是一柄外观朴素的横刀,木制刀鞘包了一层山羊皮,刀脊笔直,刀尖弧度自然,刀柄颇长可两手齐握,这是夏朝刀具的特色。

    柯晚起忍不住将刀抽出了一点,只见刀身如秋水,刀刃似寒霜,锋芒毕露!

    “霜雪?居然是一把有名字的刀!”

    看着刀身刻着的那娟秀柔美的“霜雪”二字,即便是对刀一窍不通的柯晚起也睁大了眼睛。

    “柯晚起,动身了!”

    正在他吃惊的时候,前面那几名一同赶去灵州城的村民突然催促道。

    “走吧,这刀的来历等你以后到了长安,便知道了。”

    苏氏冲他笑着挥了挥手。

    柯晚起忙地一把跪在地上给苏氏磕了个头,然后忙不迭的赶去同那些村民会合。

    “一定要来长安啊,柯儿,不然婶婶会内疚一辈子的。”

    望着逐渐消失在远处的柯晚起,此时的苏娥泪水如同水珠般滑下。

    ※※※

    而在柯晚起一行人就着月色赶往灵州城的时候,白帝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白帝城的地牢里,一个少女正面无表情的从窗外望着外面的月亮。

    “寒儿。”

    突然牢门外,一个声音传来。

    上官寒一愣,转头望去,只见牢门外一个黑袍老头站在那儿。

    “终于找到你了。”

    看到上官寒那张时间绝无仅有的脸,老头松了口气的一笑。

    而上官寒原本冰冷的脸也一瞬间泪崩。

    “莫怕莫怕,叔叔来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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