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北朝民歌,由刺勒族人所唱,经鲜卑语译成汉语,寥寥二十七字,竟教世人看到了那幅天野相接、壮阔无比的草原盛景图,传诵至今。阴山山脉即在漠北,大青山亦为其中枝节,蒙古语为“达兰喀喇”,南陡北缓,颇不对称,王昌龄曾有诗曰:“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说的便是此处。

    阿浪笑道:“胜朝文人黄庭坚曾称赞《刺勒歌》说,‘仓卒之间,语奇如此,盖率意道事实耳’。那刺勒歌中一句‘天似穹庐,笼盖四野’,你们可知‘穹庐’说的是甚么?”昆生与绮绮忙摇头说不知,绮绮忽而问紫宸道:“小姐,你知道么?”紫宸笑而不语,她伶俐之甚,如何不知“穹庐”指代何物,却转去问帕都:“帕都堂主,你来说说,这首歌虽然出自北朝高齐,说的却是阴山山脉下的北朝游牧民族,在汉境广为传诵,你熟读汉文,定是知道得一清二楚。”阿浪暗暗道:“紫宸既知原文出处,自然知道穹庐指代何物了?”

    帕都指着远方隐约起伏的草场,笑道:“咱们大漠的人以游牧为生,骑马射猎,常自迁徙,当年的刺勒族人将自己居住的大帐比作‘穹庐’,说天空犹如毡制大帐篷一般,盖住了浩瀚无垠的草原,既说大帐,亦诵草原。你们瞧,后来大漠各族人民均效仿此法,传到今时,城中虽有土木建筑,大多数人还是习惯居住在大帐之中,一来大帐搬迁较易,二来帐内可开窗通气,冬暖夏凉,再则,也是奉祖先做法,以表敬意。”阿浪与紫宸拍手称道:“说得很好。”绮绮道:“这么说来,穹庐就是蒙古大帐,就像在英雄客栈后院里的一样。而《刺勒歌》里指代的是当时的天空。”紫宸点了点头,笑道:“昭阳大叔家有两个蒙古大帐,说不定此次前去,他又多做了一顶。”帕都道:“你们说那位昭阳大叔经营牛羊买卖,如今正值旺季,恐怕早赚得盆满钵满,势必多添一顶大帐。”说着间五人均是大笑。

    乌飓、赤雁身上均驮着许多物品,大多是紫宸为昭阳大叔一家准备的贺礼,沿路颠簸,因此五人步伐不算很快,约莫日央时分,才纵马赶到集宁城外,此时阳光渐弱,微风正起。紫宸道:“穿过集宁城,再往北走两个时辰,咱们就能看到昭阳大叔他们的村落了。”阿浪望着集宁城南门,看来往商人或驱车,或步行,衣着打扮也五花八门,可见此时的集宁城果为南北通衢要地,山西、河朔以及大漠三处人民买卖交易,选在此处最是便捷。(后来白莲教在山西举兵起义,将镇守关钥的蒙古大军逼至集宁城,义军破城后因蒙古兵顽抗,两方交战不止,集宁终至灭城,暂不多述。)

    紫宸在城中挑选了陶瓷和金铜玉器,暂放置在帕都骑乘的赤马身上,一路向北而驰,闻得沿街酒气飘香,还夹杂着许多奶味,紫宸忙说:“蒙古的马奶酒,不知阿浪你喝不喝得惯?”阿浪道:“喝得惯,喝得惯,这酒也数香醇,何况甚有苍茫之意,喝来该当别有滋味,最是好了。”越往北城深处走,酒味也越是浓郁,原来北城有许多家酿酒的作坊,阿浪看得那作坊外悬挂的黄色大旗,旗上有个歪歪斜斜的文字,似是蒙古文,脑中灵光一动,“山谷口的那具尸首身上留下的遗书里,好像有个字和这大旗上的字一模一样?”本想问问紫宸是否亦有此感,话还未说,却见紫宸与帕都两个“嗖嗖”闪出身来,还笑道:“我们在前边等你啦!”阿浪此刻已有心事,一不留意,两匹赤色马竟蹿出半里路程,昆生忙拍他道:“阿浪,别愣神了,大小姐和帕都堂主已走得很远了。”

    “哦?是么?那咱们快马加鞭,稍后便反超了他们。”昆生低声道:“不须太快,只要不落得太远即可。”阿浪轻鞭一挥,“驾驾驾”连喝三声,蓦然笑道:“对了对了,何不将那封遗书交给帕都兄瞧瞧?哎呀,真是失策失策!”他想若是得知遗书的内容,兴许能替那位身故的蒙古人找出真凶,他九泉之下定不会责怪自己窥其私隐。

    沿路唱吟声声,天高地阔,草上马蹄飞急,头顶大雁争歌。正所谓“远芳”、“晴翠”,好个“平川渐渐蒙蒙色,草野匆匆淡淡纱”。五人走过两个时辰,终于在酉鸡时分到达格根塔拉纵深草原之地,此际天色正好,四下里水草肥美,牛马成群。既有高低起伏的丘陵,也有金丝镶边的游云,可叹大自然的神工鬼斧,阿浪初临此地,心境豁然开阔,忙跳下马背,张开双臂,朗声呼道:“终于到啦!终于到啦!这里的空气真好。”昆生跟在他身后,哈哈笑道:“想不到关外之地,竟有如此锦绣般的山河。”阿浪忙说:“不是山河,是美丽动人的草原。”昆生“哦”的一声,淡淡道:“那咱们能在这里多住几日么?”话方出口,已知不妥,急自圆道:“不行不行,咱们还要去大都找秦掌门呢?”阿浪点了点头,微微笑道:“等事情都办好了,咱们也在此处扎个大帐,从此住在这里不走了。”昆生“呀”的一声,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这时紫宸、绮绮、帕都也缓缓下了马来,五人并排站在丘陵上端,极目远望,一叠叠的蒙古大帐,仿如置身于白色的海洋,轻风一过,只留下“沙沙沙”的浮响声,帐外牛羊慢步,正饮水吃草。一条弯曲的小河静静流淌,似将村落与别处阻隔开了,一群青壮的蒙古汉子正于小河两岸纵马追逐,十几个男女孩童手持草枝,你一句来我一句,似乎说着“追我追我”的话语。

    五人悠然地望着如此宁静安闲的蒙古村落,似均撇除了心中几许留存的喧嚣。站着站着,不由得痴了。

    直等到丘陵远端驰来一个蒙古大汉,五人才渐回过神。绮绮笑道:“小姐小姐,是苏合来了。”苏合正是昭阳大叔的侄子,曾到大同购置货物,正因他通知紫宸,说昭阳大叔的妻子塔拉大婶生了个儿子,紫宸才决意速速来到草原。

    那苏合穿一身蒙古深色长袍,年纪约莫二十岁,纵马之术甚是精湛,不到半碗水时候,便已驰到丘陵下,见了紫宸和绮绮,满脸喜悦溢于言表,忙呼道:“连大小姐和绮绮来了!快请快请。”未等紫宸和绮绮接话,苏合即朝村子里撮了声短哨,自是通知家人紫宸一行已到的消息。

    紫宸和阿浪、帕都说了几句,介绍了当前这人的身份,遂率先牵马走到苏合近处。苏合对紫宸甚是尊重,远远见了紫宸,即施了个当地的厚礼,右手抚胸,深深一揖,随后朝其余四人抱拳称道:“各位远道而来的朋友辛苦了,伯父在家中略备宴席,就等着招待各位。”一口汉语也说得顺溜。

    紫宸抱拳还礼,再向苏合介绍阿浪、昆生及帕都,说到帕都时,苏合笑道:“这位朋友来自大漠哪一处宝地?”帕都拱手道:“在下来自漠北极寒之地,在下名叫帕都。”苏合笑道:“原来是帕都兄,在下苏合。”两个深受汉人礼仪影响,不在话下。

    那声哨音嘹亮刺耳,由村头传至村尾,转瞬间昭阳大叔即得知了讯息。他吩咐族内兄弟姊妹烹煮晚饭后,忙从大帐中跳出,急匆匆到村口迎接。这时苏合已将五人引到了蒙古大帐深处,四下里的村民或喂养牛羊,或洗衣做饭,男的正调试弓弩,或将在傍晚时分出行,好在深山中猎一餐好物。苏合沿路雀跃,既向紫宸表达感激之意,亦朝阿浪、昆生、帕都述讲迎接之心。走过十来个大帐,不远处现了个约四十五岁的中年汉子,头戴蒙古毡帽,满脸虬髯,身高约七尺五,手臂壮实,行格魁梧,苏合瞧了呼道:“伯父,连大小姐他们终于来了。”来人正是昭阳大叔。

    昭阳大叔家尽是好客之人,一个比一个热情,他见了紫宸之后,忙双手作礼,称道:“我日盼夜盼,终于还是把大小姐你盼来了。”紫宸见了昭阳大叔后,也难掩激动之色,两个忙上前相聚,四手浅握,阿浪在外瞧了,低声问绮绮道:“昭阳大叔一家对你家大小姐的感激,实在是超出我的想象了,你瞧你瞧,他们还握手了……”绮绮笑道:“公子你是看我家小姐和别人握手,你吃醋啦?”阿浪两眼一瞪,忙摇头道:“不是不是,我怎么会吃醋呢?昭阳大叔是好人嘛……”绮绮只是随口一说,待紫宸与昭阳大叔说过三两句,亦走上前,问道:“昭阳大叔,你只记得我家小姐,不记得招呼绮绮了。”昭阳大叔憨然笑道:“怎么会怎么会,我早教人准备了你爱吃的那道‘清蒸肥羊’,一会保管让你满意。”绮绮拍手叫道:“好啊好啊,昭阳大叔果真没忘记绮绮。”昭阳大叔连连点头,紫宸拉着他,将阿浪、昆生、帕都三个一一引荐给他,便说是此番同行的好朋友,昭阳大叔眼神真切,既知三人是紫宸带来的,一并视作上宾。一路缓缓走向昭阳大叔的家里,紫宸指着三匹马上驮着的物事,道:“这都是我们大家送给你和塔拉大婶的礼物,里边有你们用的,也有小孩子用的……”昭阳大叔素知紫宸重情重义,她既已备了礼物,自无收回的可能,当下即应允收了,苏合亦得了紫宸送的一缎中原丝绸。

    众人走到昭阳大叔家的帐外,早有十来人在旁迎接,均是昭阳大叔亲族家人,苏合教几个兄弟卸了马身上驮着的礼物,将三匹马牵往就近的马槽,这时个个招呼,幸得众人都会说几句汉语,才不至起沟通之碍。原来昭阳大叔的父亲温通如今健在,已是古稀年华,生了三子两女,两女已远嫁哈剌和林,长子即是昭阳大叔,与塔拉育有一子,尚乃幼婴;次子图兰,与妻子育有三子一女,其中长子正是苏合,其余二子一女尚未成年;少子阿尔汗,与妻子育有两子两女,两子少年有为,两女一个豆蔻,一个未满五岁。昭阳大叔缓缓说来,阿浪与帕都双双拱手,向老者温通称道:“老先生如今儿孙满堂,生无所缺,得享天伦之乐,晚年无忧,实应祝贺。”他三个儿子听罢,均抚须浅笑,能教父亲安享晚年,做子女的得尽孝心,不枉父母养育之恩,如何不悦?

    温通一家十六人,其乐融融,近邻蒙古大帐尽其膝下,还尚未算及远嫁北都的两个女儿,否则一门更增人气。紫宸和绮绮与众人招呼即毕,忙去塔拉大婶卧养的帐中看望她,一番寒暄自不可少。阿浪、昆生、帕都则到另一个大帐内,看昭阳大叔如何施展神奇的手法,才酿造出紫宸口中那般“醉人”的美酒。只见他择了陈酿酒糟、新鲜马奶、羊奶、牛奶、木棒等,再以蒸馏法,将上浮的纯净乳清萃取,配以木槽、柳罩、铜锅等制酒工具,酒味时存时无,时浓时轻,苏合道:“我伯父酿酒之名,早已传遍集宁各处了……”阿浪笑道:“昭阳大叔既有如此神工,何不到城里去开一家酿酒店,在下想到时的生意恐怕好得离谱。”苏合道:“若果真如此,其他店铺都要关门了,哈哈哈,伯父他可不阻人糊口。”昭阳大叔一面整理酒袋,一面应道:“苏合爱说笑话。我习惯草原的生活,到了城里反而不自在,何况老父尚待服侍,我又哪里走得开?”帕都叹道:“昭阳大叔一家真是‘父慈子孝’,我辈歆羡之至。”昭阳大叔和颜道:“有一年我与苏合的父亲到漠北去谈一笔大买卖,对方想要几千头牛崽羊羔,他们交付定金之后,我和苏合的父亲便四处购买牛崽羊羔,好不容易集齐数目,心想此番下来,必定大赚一笔,一年内恐也衣食无忧,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到了交付前的一个月,村子里突然发生了大火,牛崽羊羔在惊吓中冲出围栏,几千头最终只剩下几百头,不能如期交付,所偿数目实在太为惊人……在我们走投无路之时,连大小姐和他的三个哥哥又来草原看我们了,他们还想喝我酿造的酒,在得知我们正蒙大难时,连大小姐立马将此事告诉了连庄主,后来……后来……”

    “后来怎样?”在场的人一齐问到。

    “以连家的威望,漠北的人收了赔偿后自便不在追究……连大小姐不止平息了对方的怒火,还重新帮我们修葺了牧场,因此牧场的牛羊一天比一天多,最近卖得可好了!”昭阳大叔说到此节,感激的眼泪已然难以止住。

    “难怪昭阳大叔一家对紫宸尊重无匹,原来她在背后做了这么多好事!”阿浪虽然早知紫宸有一颗赤子之心,但当真正得知她如何如何帮助别人,还是难掩对她的赞美。

    苏合半晌续道:“连大小姐很关心我们村子的人,她把这里的人都当做自己的家人。我们大伙都知道连家的势力如何,她丝毫没有大小姐的架势……”帕都想到一路上绮绮如何与紫宸嬉笑打闹,已知如苏合所言,她对侍女亦绝无半点呼喝举动。

    当晚大帐中宴开一席,温通一家十六口以及紫宸、绮绮、阿浪、昆生、帕都,共二十一人分宾主坐定。蒙古帐中宽敞舒适,内有围栏木架,外有毛毡长裹,呈天幕之状。门开东南方,以避西北急风。数帐并连,因之易于搬迁,故可躲火光之速。帐中除了大圆桌,外设火炉、碗橱、木柜等大小物事,各类俱全,例如弓马鞍辔、洗梳首饰。依蒙古祖例,男居右女居左,与汉法恰好相反,所谓入乡随俗,紫宸等早已知晓,即安然落座。苏合与兄弟、堂兄弟几个负责端菜分酒,不到一刻,圆桌上已满是美味佳肴,像那“烤全羊”,“清蒸肥羊”、“爆炒羊肚”、“赤焖牛腿”、“白菜肉卷”等蒙古名菜,味道鲜美,在座多已含啖欲滴,除了蒙古菜外,昭阳大叔心思细腻,还准备几道晋北名品,山西菜分系较多,北部尤重油色,因此桌上摆了道“油烹龙虾”以及“青葱刀削面”,都是紫宸爱吃的菜和面食。紫宸看着那道“青葱刀削面”,心想:“这刀削面的来源还与鞑子入侵山西有关,哎!昭阳大叔祖上虽没参与入侵一事,他到底也是蒙古人,却还为我煮了这碗刀削面,真是有心。”她不知这小小一碗面,对昭阳大叔一家来说,实难报答她的恩情。因知昆生来自少林,昭阳大叔教弟媳做了几道素菜,备了些牛奶,教昆生以之代酒。

    阿浪与帕都在右列上首位置,被奉上宾,昭阳大叔指着两人身前的美酒,笑道:“有些仓促,还请两位品尝品尝。”阿浪闻酒而喜,朗声道:“好极了,好极了!今晚当与大伙不醉不归!”转言笑问昭阳大叔:“若是在下果真醉了,不知睡在哪里?”温通老脸一笑,“小兄弟你大可放心,小儿昭阳早已准备妥善,你与帕都就同苏合睡在一个大帐里,明日再重新搭建一个……”帕都忙道:“客气了客气了!”温通捋须道:“今日能等到连家大小姐以及几位尊敬的客人,温通一家幸何如焉?桌上都是地道美味,诸位可要好生享用,温通才感安慰!”说罢举起桌前一个瓷碗,“来来来!大家先喝一巡再说。”老者既已发话,众人自都从命,阿浪瞧了对面的紫宸,见她碗里装的是纯白的物事,恐是牛奶,心笑道:“女子不喝酒那是极好的。”正感欣喜,紫宸却道:“我也换一碗酒,昭阳大叔酿的酒我怎能不喝?”

    “这个……”阿浪不便制止,只好眼睁睁看她随大伙举起碗来,霎时一口饮了,都疾呼:“痛快!”

    这时帐中满是欢笑,昭阳大叔的幼子偶尔哭啼三两声,随即也被湮没在众人的笑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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