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少年后……
    朝阳潇洒,照射在干涸泛黄的大草原上。一块一块常年聚集的积雪,如羊群一般,和山脚的云朵一起,正泛着天空那让人眩晕的蓝色,和晨曦的桃红色。
    这里跟长白山脚下倒是有几分相似之处。天宇时常这样想,不过当他看到周围光秃秃的雪原和远处更高更雄伟的喜马拉雅山,才感觉到恍如隔世。
    巨大的影子此时已把那圣洁的山体掩住,只留山峰还泛着红润的光彩。
    “桥儿弯,路儿漫。归去的路还那么远。山上的风吹着林中的泉,梦里的家,那个美如烟……”
    天宇坐在帐篷前的长椅上,唱着故乡一支很古老很古老的调子。他掐指算了算,说道:“该到朝圣的日子啦……老伴儿?”
    莹在不远处挤着羊奶,不知道是因为不想搭理他说的话,还是因为耳疾而没有听到——她的耳朵恐怕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好使什么时候不好使。
    “大叔大娘,”一个身着土黄色军装的小战士从远处跑了过来,“这里有你们的信!”
    “信?”莹停止了手上的活,狐疑地看着小战士,“你们解放军什么时候兼职邮差了?”
    “大娘,你看看就知道了!”小战士把手中的信交给了莹,“那我就先走了。”
    天宇站了起来,客气地说道:“坐下来喝点酥油茶嘛!”
    “不了,部队还有事。”小战士神秘地笑着,冲着天宇眨了眨眼睛,“我是偷着跑过来的!”
    天宇看着小战士走远,搔着脑袋,说道:“送啥信还得偷着?”
    莹一边拆信一边说道:“估计是棘儿吧。”
    “也对,自打他上了大学,咱们就一直没跟他联系过。唉,咱们真不像是他亲爹妈是不是?听说现在大学里发生一些非同寻常的骚动,希望不会发展过大呀!”天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又说道,“现在的人还真是厉害,像咱家这样的地儿也能把信送到!”
    莹把信拿到离眼睛老远的位置,眯起眼睛一瞧,立即大惊道:“呀,老头子快来看看是谁信!”
    天宇听到一向如冰人般的老伴儿都大呼小叫了起来,自己也吓了一跳,赶紧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
    “是……是兰!”
    郑大哥、莹姐姐:
    你们一定不会想到我会来信吧?
    二位最近安好?其实你们不说我也知道的。因为全天下都有我们雪狼的眼线!
    这个世界变化得真快,分手的时候,我们还是孩子,那时的中国也还是个正处于脱胎换骨、接受考验的新生命。还记得黑虎吗?我们原先在东北军的眼线一直盯着他,据说后来黑虎一直和庭芳生活在一起,并在张学良身边保护着他。从中原大战到九一八事变,从东北易帜到西安事变,从大陆到台湾。
    至于我们,当初平安村的人们很多都中途“下车”定居了,但还有一部分后来加入了我们雪狼的队伍,并且竟然成为了“治世”信念最忠实追逐者!我们至今仍一起流浪在广阔无边的西伯利亚之中,被世界影响,又同时影响着全世界。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当上了雪狼的酋长!嘿嘿嘿,怎么样,厉害吧?
    话说,我可是听到你们二位的不少野史传闻哦。咳……传说是这样的。大陆有一对传奇情侣,男子是一个俊美的白发少年,女子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冰美人。他们踏遍千山万水,走过大陆的每一片土地,尝遍世间的一切艰辛。苦难在他们的面容上早早地就刻下了沧桑。但他们每走过一个地方,都会把幸福和希望带给那里的人们,即使是社会最底层的弱者,也不会例外。
    还有关于你们的好多传说,我想你们知道得肯定更清楚,我在这里就不说了吧。我当时听着使者转述的时候,流了好多眼泪!是不是岁月在你们的脸上真的也刻下了许多皱纹?我想你们肯定比我还要衰老了许多吧?每当想到这里我都会很心痛。但我知道,你们有你们自己最宝贵的收获。你们懂得的道理也一定比我深刻得多!真希望哪一天能再见你们一面。
    到现在,我们都成老头子老太太了!现在的中国也今非昔比了。她正在走向所谓的共产主义。我也听说郑大哥入党了,但由于不听指挥,被取消了党籍。我对此并不表示遗憾或者支持,相信你有自己的想法。并且我也不知道,这个党派到底能不能让社会达到世人平等。一个党的宗旨总是好的,但我们雪狼人至今仍是不信任政治家的。
    这个话题不愉快,先不说了。听说你们现在在西藏呢,而且为西藏和平解放暗中出了不少力呢!据说那里的自然条件太恶劣了,温度低,阳光太晒。我劝二位还是早日离开那里为好,毕竟你们年纪已经不小了嘛!我们雪狼在齐齐哈尔有固定供给点,你们可以暂时搬到那里去,我会派人好好安置你们,让你们幸福地安度晚年。
    如果有什么打算,就去你们附近的那个哨岗,找一个叫孙宇的连长,把信交给他就好。
    对了,听说你们的孩子叫做郑棘。我真的很高兴棘不再成为郑大哥的阴影,而变成了你们的希望!
    期待你们的回信。
    兰
    196*年*月*日
    天宇激动得老泪纵横。他赶紧迈开已不是十分利落的脚步,走回屋里,取出笔墨和仅剩的两张皱皱巴巴的纸,却因为手极度颤抖而无法写字。
    “我来吧,”莹握住天宇拿笔的手,坐在他的身边,“老伴儿?”
    天宇抿了抿嘴,嗅着莹那满身的羊膻味,将笔交给了她,含着泪花点了点头。
    于是莹左手拉着天宇的手,右手在宣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这封回信。
    兰:
    我是莹,因为我那没用的老伴儿字写得太难看,我嫌他丢人,就献丑代笔了。
    因为经常走路和锻炼,你郑大哥和我的身体还硬朗着呢!莫要为我们担心。这里的环境,说实话,的确不怎么好。十年前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耳朵还经常嗡嗡作响,又觉得上不来气。但现在倒是完全适应过来了。至于你说的搬家,我看这头老倔驴就算是被打死在这儿也不愿意离开半步了。
    一开始,我还挺不理解他的,为什么就一直要往那些穷困潦倒而又不开化的地方钻呢。我劝过他,说咱们一起上前线打日本人吧。但他告诉我,鲜血会蒙住人的眼睛,而即将到来的和平年代中,又需要有睁开双眼的人。所以他决定不再提刀了。我当时估计,他就是想立地成“佛”吧。没想到我还真猜对了。不错,他现在可真成佛了。
    这几十年,我们一直就在穷乡僻壤厮混。可远远没你说得那么浪漫。天宇一边马不停蹄地看书学习,一边又不停地为那些穷乡僻壤里的人宣讲社会和自然知识。碰到有困难的人时,他也从不袖手旁观。救国人,救西洋人,救日本人,甚至还救日本士兵。他总是说,物质上给一个人最大的创伤只能是毁灭,而精神上给一个人最大的改造,却能让世界上又多出一个真真正正的好人。作为一个雪狼,我感觉自己的信念跟他比还是差得太远了。不得不承认,他是我的导师,甚至就是我心中的圣人。
    他认为,要想思想上形成大一统的治世,首先必须要让大家有一个绝对自由的思想。他把达到治世分成三个阶段:思想的强迫统一,思想的绝对自由,思想的绝对统一。强迫统一是那些政治家对平民很容易也很想做的事,这能加强政党的统治基础,但归根结底这种不是凭真实信仰而得来的基础是不牢的,是漏洞百出的,并且是容易招虫蛀的。所以又需要让人们的思想绝对自由,用绝对客观的视野来观察政体的缺陷,观察一个政党是否真正合乎大众的需要。当然,此时的社会是最动荡的,很可能出现一些窃取社会利益的政治阴谋。同时,这也是人性善恶的角逐,如果本善的人群占优势,那就会导向一个善的社会。但如果本恶的人群占多数,那社会就无可避免地倒向了一个恶的社会。最后,当人们用最自由最客观的视角,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了的世界时,就会最真诚地信仰它,这样一个社会才算真正地进化成熟了,就是所谓的思想的绝对统一。
    我们夫妇二人通过行走大江南北,试图寻找一把可以开启人性中本善的钥匙,不过虽然有一些线索,但钥匙的大部分却仍旧被埋在许多不可告人的历史与现实的夹层中。
    建国后,天宇又因为对党中央的宣传意见不敢苟同,就主动地提出退党。其实作为本不信任政治家的雪狼,我还是很支持他退党的。但他从那天起,却一直对此郁郁寡欢。
    也许他是对的,共产党的章程的确是最符合我们的“治世”志向的。不过,党内怎么也不能接受天宇的“思想自由”的想法。也许是当时国内阶级斗争形势太紧张了,而天宇这不识时务的大傻蛋又只会死犟。
    后来我们偷偷地来到了国内唯一没有来过的地方,也是当时唯一没有解放的地方——西藏。
    这个地方带给我们太多的新思路和想法。我们在这里想探索出一种新的政治概念,一种信仰化的政治观念。于是我们一边向藏民传播自由的思想,一边又吸取他们信仰的精髓。这儿的情况并不是可以用愚昧来形容,不要以为这里的信仰会像西方人的那样不堪一击,在难以生存的环境下,思想的纯度真的是难以想象。不过这里的人依旧是些野蛮没开化的,因此处处潜伏着危机。十几年下来,天宇已经身中了七刀,幸亏有武功底子,都没让对方击中到要害。
    虽然困难重重,但我们仍在继续坚持探索着。就算死在这个崇高的事业上,我们也了无遗憾。不过也别瞧不起我们这两把老骨头,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们就会找出这种崭新的社会意识,并用它来开启世人的良知。一定要等着我们的好消息!我和你郑大哥将会用自己最后的生命奋力冲刺,来完成我们今生光荣的使命!
    我们心中的正义,会像在黑夜中如烟似雾的翩翩轻舞。尽管只有寥寥无几的人知晓,尽管知晓的人依旧骂我们是暗夜的鬼魅,但我们依然会坚持在这摆脱了浮华的世界里,向着那星点的光亮飞奔,去迎接伴随黎明而来的歌舞升平!
    莹、郑天宇
    196*年*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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