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今墨来到战场上,看见浴血奋战的将士,心里隐隐的疼痛。石堡城就像一块巨石一样巍峨不动,无数的大唐将士尸横石堡城下,血流成河。

    不知什么时候,叶天士来到他身后。

    叶天士见施今墨一直看着眼前的战况,沉默不语道:“刚才说你害人,你并不心服是不是?”

    施今墨点了点头,道:“不错,可我知道你是对的。”

    叶天士知道这倔强的少年已经开始认同自己的观点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是要救这些无辜的女人的性命。可是你知道吗?好意也会害死人,庸医治病,最终却害死人,却那一个又不是好意了?可是这样的好意却又害死多少人?你是名医,自然知道。于军事而言,你在哥舒翰面前就是庸医,况且还要意气用事。”

    施今墨想了一会儿,脸有惭色道:“是我错了。”

    叶天士指着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道:“他们是军人。心中还是一名大唐的将士,过会儿可能就只是一具尸体。在阵亡登记簿上可能也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家人更不会知道,甚至在战后统计伤亡人数时,这些人也会被当成零头去掉。谁会知道他们来到过这个世界?谁会知道他们也曾娶妻生子,有年迈的母亲、吃奶的孩子在家里等待着他们?在这样的地方,生命是有价值的吗?在战场上,军人只有胜利才能够得到他们的荣耀,只有成为胜利者才有资格活下去。”

    施今墨点点头,叶天士道:“施公子,在我心中,一直把你看得很高,一直视你为英雄。但是在英雄耀眼的光环之下,要承担的痛苦太多了。英雄要学会克制。在这个世间,你看不惯,与你人生的原则相去甚远之事太多,但是要克制。快意恩仇,率性而为,绝不是英雄。英雄要懂得权衡,学会妥协,与人妥协,与己妥协。其次英雄要能够坚忍不拔,在困难中坚持信念,在重压下犹自不折不挠的坚持,在苦难中犹自微笑。因为英雄承担了太多的痛苦,所以普通人就不必再去承担痛苦。”

    见施今墨没有反驳,叶天士看着远处冒着箭雨檑木攻城的士兵道:“若是有一天,大唐战火燃起,这些铁血军人才是大唐的脊梁。那些贵族,那些文人他们能够保卫大唐吗?他们能够保护百姓吗?要想保护万民,就首先要成为一个强者。”

    施今墨没有说话,看着白衣上面的斑斑血迹,如同梅花一样。他内心其实也是认同叶天士的这种观点。这也是世间的生存之道,只是这生存之道与葛云岫从小教他的真善忍相去甚远。

    施今墨突然开口问道:“李林甫也是这样一步步教成了一个善钻营,精权术的人吧。”

    叶天士哈哈大笑道:“这时葛云岫对你说的吧?尊师一直幽怨我把李相牵扯进世间的纠纷。其实李相天生就有一股英雄气质。而这些年我跟随他,效力于他,也是在向他学习如何成为一个英雄。小子,你要努力,天将降大任于你。”

    说完拍拍了施今墨的肩膀,走了。

    ························

    真是好一场大战,唐军奋力攻了五天,也未能将石堡城攻下。有几次高秀岩已经率军攻上了城头,但是吐蕃奋力拼杀,又将唐军击退。双方都知道双方都没有退路,只有胜利者能够活下来。吐蕃军凭借地形坚守,唐军每天以伤亡数千人的代价在支撑着强攻,哥舒翰在开战之前已经预料到此战伤亡不少。但这几天下来唐军的伤亡人数已经超出所能承受的范围。刚开始时所有伤兵一律救治,后来由于所备的药物不足,只能救治轻伤,重伤者只能任其死亡。

    施今墨对负责此事的将官道:“此事不行,他们是为了大唐血战而身负重伤,我们怎能丢下他们不管,任其自生自灭?他们都有父母妻儿,我们不能这样做。”

    那将官只是瞪了施今墨一眼,指着伤兵道:“这里是战场,生死由命,怨不得谁,讲什么孔孟之道?你不是号称神医吗?只要你有本事把他们全部治好了,我倒要替他们谢谢你了。”

    施今墨听到这翻话,也只有干瞪眼的份。他知道这里是战场,每天还有源源不断的伤兵被抬下来,而药品却越来越少。为了军队的战斗力,不断不之医治轻伤。

    一直以来,施今墨行医都以太师父孙思邈“深心凄怆,勿避险恶,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之语为行医准则,不论“贵贱贫富,长幼研茧,怨亲善友,华夷愚智”皆一视亲之,现在只是因为身受重伤而无药医知,他虽是神医,却也无法。

    “英雄要懂得权衡,学会妥协,与人妥协,与己妥协”他想起今天下午叶天士对自己说过的话。他已经与自己妥协了,也已经权衡了现在的情况。权衡的结果就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些为国奋勇作战而身受重伤的战士得不到医治死去。

    但是如果救治了重伤之人有你呢个如何?这样更多的人会得不到医治,会死更多的人。权衡取舍,最令人伤心的事情。每一个决定,都是那样的艰难。英雄最累就是难以忘情的取舍,英雄多情,却又不得不无情。

    想起了叶天士,施今墨眼中一亮。

    叶天士看着唐军无论用弓箭,火箭,弩箭,云梯等各种方法攻城,守城的吐蕃兵居高临下,一一破解。看来是有高人在指挥。

    “攻城之法,为不得已。修橹轒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叶天士看着石堡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长叹道。

    看着叶天士孤独老迈的身影,施今墨有了一丝同情。叶天士也有着入世之愿,内心也并不是心坚如铁之人,却不得不面临着一次次的谋断。施今墨恭谨的行了一礼道:“久闻先生智士之名,请问先生,怎样才能够得到足够的药品救治所有的伤兵?”

    叶天士转身看来他一眼。施今墨眼中的不再一如初见时那样清澈了,他越来越成熟了。

    叶天士指着光秃秃的日月山道:“此地荒远,我有什么办法给你找药品,现在就算派人回去买也来不及了。”

    施今墨看着叶天士老谋深算的眼睛,道:“我不知道叶先生有什么办法,但我知道叶先生一定会有办法。”

    叶天士看着施今墨哈哈大笑道:“别人都说叶天士是指老狐狸,想不到你比我还要狡猾。办法不是没有,只不过···”

    施今墨见他吐吐吐吐,道:“什么办法,请先生明言。”

    叶天士手一指石堡城,那里有无数的大唐男儿在浴血苦战。道:“攻下石堡城,结束战斗,那样就无人再会受伤,药品也就足够救治所有的人了。”

    “攻下石堡城?”施今墨道:“可是数万大军奋战五日都未能破城,怎样才能攻破这座如铁一样坚韧的城池?”

    叶天士道:“纵使城池如铁,总有被攻破的一日。吐蕃占据石堡城之后,即派重兵把守,并以此为前哨阵地,屡屡出兵,攻扰河西、陇右等地区。朝廷视之为心腹大患,开元十七年三月,皇上命朔方节度使、信安王李祎与河西、陇右地区驻防将帅共议攻城大计。但诸将均以石堡城道远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孤军深入,恐遭覆灭为由,提出还应从长计议。李讳以为,石堡城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必须尽快夺回,虽有危险,为国捐躯亦在所不惜。三月二十四日,李祎大胆采取远距离奔袭战术,日夜兼程杀奔石堡城。吐蕃守城官兵措手不及,伤亡甚众,石堡城再落唐军之手。自此,河西、陇右地区连成一片。吐蕃连战连败,国内大哗,遂再次派使求和请婚,远嫁吐蕃的金城公主亦从中斡旋。唐亦应吐蕃要求,送与诗书。十八年,双方约以赤岭为界,并于甘松岭及赤岭互市。二十一年,唐蕃在赤岭树碑纪念,双方边将均参加了这一庆典。”

    施今墨道:“好个李将军,有勇有谋。”

    “开元二十九年吐蕃不惜重大伤亡,又夺取石堡城。”叶天士接着道:“以此为据点,吐蕃攻击河西等地,双方在此形成拉锯之势。当今大唐盛世局面,文功武治均至巅峰,皇上自然要将石堡城拿下,进而大败吐蕃。皇上决心已下,必可石堡城,增加他文治武功的光环。我等与李相也认为石堡城不克,不仅威胁着河西诸郡的安全,而且吐蕃借此控制西域。为了震慑西域各国,石堡城必须攻克。”

    说到此处,叶天士向来不动声色眼中露出了一丝黯然之色道:“当时之势七星之首天枢王忠嗣身佩四镇节度使之印,掌控万里边疆,手握天下劲兵重镇。数次大败吐蕃,其拔石堡城,早晚必克之事。但王将军却上奏“石堡险固,吐蕃举国而守之,若屯兵坚城之下,必死者数万,臣恐所得不如所失,请休兵秣马”“以数万之众争一城,得之未足以制敌,不得亦无害于国。”可是皇上是要用数万将士的性命攻下石堡城,以写文治武功的华章,王忠嗣抗旨,已犯死罪。”

    施今墨道:“原来如此,王忠嗣将军宅心仁厚,怪不得深得士卒爱载,只是未免不识时务。”

    叶天士接着道:“王忠嗣抗旨,李相大为生气。我亲自来劝说他,让他起兵攻城,结果他却说“今争一城,得之未制敌,不得未害于国,忠嗣岂以数万人之命易一官哉!假如明主见责,岂失一金吾羽林将军?”王兄弟哪里知道,他不是生活在乱世而是生活在盛世的,生活在盛世就要给盛世增砖添瓦的,盛唐的赫赫伟业不但需要亮国富民殷来拉大旗,更是需要血淋淋的边功来扯虎皮的。对于王兄弟背叛组织,李相大为震怒,终于对他下手。若不是哥舒翰将军拼死力保,王兄弟就死在长安了。结果失去帅印,被贬为汉阳太守,一年后郁郁而终,一代将星就此陨落。他死之后,皇上还不是一样要哥舒翰将军进攻这石堡城,数万将士终究是要命丧城下。”

    施今墨心想王忠嗣将军固然宅心仁厚,不以生死与共的袍泽兄弟换取官位,但他失去兵权,还是阻止不了无数的士兵战死城下。在这茫茫尘海,任你英雄了得,任你天纵其才,抱负非凡,但也难以对抗这浊世滔滔的欲望之流。帝王为了一己虚荣的欲望,要流尽多少百姓血?

    施今墨道:“我明白了,要想攻下石堡城,要夜袭。”

    付出巨大伤亡之后,还没有攻下石堡城,,哥舒翰如同一只雄狮一样发怒。如果不能攻下石堡城,不仅愧对死去的数万将士,愧对皇上,而且更愧对已故的王忠嗣将军。

    哥舒翰还记得那一夜,他与王忠嗣彻夜长谈,王忠嗣告诉他,要巩固西部边防,未必非要得到石堡城。石堡城固然地势险要,万夫莫开,但是遏制吐蕃攻势的最关键事情:是要在整个战场对峙的局面下重创敌人的有生力量,控制最能够遏制敌人的区域。多少年来,唐朝和吐蕃都在钻石堡城这个牛角尖,现在,该跳出来了。

    多少年来,无数边陲猛将都没看明白这个局,王忠嗣看出来了,看的精。

    “哥舒翰你记住:现在西北防线已经形成,石堡城的战略位置已经不重要了。更何况打这个地方会牺牲很多弟兄的性命,这是一个赔本的仗,更是一个送死的仗,不能打!”

    他还记得王将军被捕前还在嘱咐自己,一定不要进攻石堡城。可是王将军入狱,要不是自己苦苦哀求,不惜用爵位和攻下石堡城的承诺来搭救王将军,只怕王将军当时就被皇上宰相给害死了。

    王将军入狱,有我救他,而我入狱,有谁会救我?

    攻不下石堡城,皇上不会饶了自己。就算皇上不杀,又有何面目活下去面对数万死难将士的灵魂?

    攻不下石堡城,自己就会留下万古的骂名,带着屈辱死去。众人都说士兵冒着生命危险攻下,而自己何尝又不是提着脑袋指挥这场大战。

    看着下面的众位将军,铠甲鲜明,厉声道:“区区石堡城,不足千人,死伤万人竟然攻不下,你们谁能够攻下石堡城?”

    众人心道,连高秀岩张守瑜两位将军都攻不下石堡城,还有谁能够攻下来?对于石堡城的险要和易守难攻,都是心知肚明。谁也不愿去肯这种吃力不讨好的硬骨头,一时无语。

    哥舒翰看着众人,不由的大怒骂道:“一群饭桶,国家养你们何用?”

    这时高秀岩和张守瑜来到帐中,见帐中一如往常的庄严肃杀,道:“末将参见大帅。”

    哥舒翰冷冷的问道:“高秀岩,张守瑜,我问你们,你们攻城这是第几日了?”

    高秀岩见哥舒翰语气肃杀,一时不敢回话,只听见张守瑜答道:“禀大帅,是第五日。”

    “伤亡几何?”

    “已经逾万。”

    哥舒翰怒道:“攻城五日,伤亡逾万,却还没有将石堡城攻下,损我大唐军威,来人推出去斩了,传首三军。”

    这几日哥舒翰语气一日比一日严厉,今日进账,高秀岩早就觉得事情不妙,听得哥舒翰要把自己斩首,忙道:“请大帅开恩,我与张将军五日以来日夜督率弟兄们攻城,奈何石堡城坚。请大帅念在以往功劳,再宽限三日,如果三日之内不能攻下石堡城,大帅要斩末将。末将无话可说。请大帅开恩。”

    帐中众人听了,心道:要是斩杀了高张两位将军,下一个去攻城的说不上就是自己。众人皆跪下道:“请大帅念在高张两位将军往日的战功,再宽待三日。”

    张守瑜抬起头,朗声道:“末将攻城不力,大帅要斩末将,末将无话可说。不过我手下的六千陇右振武军只剩下七百人了。他们没有一个人是贪生怕死之辈,还请大帅让末将回去,带领弟兄们继续攻城。三日后如果攻不下石堡城,也不用大帅斩末将,末将将不会活着回来。”

    哥舒翰看着高秀岩张守瑜两位将军战袍上的血迹,知道他们已经尽力了。哥舒翰也有一丝动容。但是,军人以胜败论英雄,战场上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活下来。不急不缓言道:“那好,就再给你们三天的时间。身为军人,你们要珍惜死在战场上的机会。”

    高秀岩张守瑜道:“谢大帅不斩之恩,我等必誓死以报答。”

    高秀岩张守瑜下去,整军待发之外,哥舒翰又道:“王思礼将军,李承光将军,命你二人所率你部大军随时接应高秀岩张守瑜两位将军。”

    王思礼李承光两位将军下去准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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