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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穿黑色大衣的将军依然在上方第四道大塄坎的战壕里面。我爬在地上等待天空的飞机飞过,目光朝着满是尸体的将军的下方。那里架着一架口径十多厘米的黑色机枪。

    我满脸都是黑色的灰尘,这个世上已没有人认得出我。

    我听见喘息的声音,气流喷在我的耳朵下面一块可能仍旧干净白皙的脖颈之上小小的皮肤上。那气流越来越猛烈,像老太太一只手已放在把上的水开的茶壶的长长的嘴儿里喷出来的,声音越来越急烈,急促的像哮喘一样。

    我终于回过头来,他直直的像一双犀牛的眼睛直直的望着我,我以为他是看着我呢。我的一颗像正在攥紧的拳头一样的心,几乎也要和他一样狂热的抽搐起来。我以为他是望着我呢。不是的。我把头晃了一下,飞机在天空像风筝一样绕了两圈,发出讨人厌的嗡嗡的声音。

    他直直的盯着的不过是一张沾满血渍的照片。我忍受着他的眼睛,我收回一只手臂,再收回另一只手臂,飞机正在头顶盘旋着,我同时忍受着胸骨里面已经攥紧的无法松开一般的心脏。

    我一边喘气,和他一样,一边帮他擦去照片上的血渍,血渍下面是一张身穿和服的漂亮小女孩,小女孩站在门槛上,门外不远处是一片山坡,山坡上是绿油油的草地。

    我的嘴唇里几乎流出血来,我仍然喘息着,而他的喘息声渐渐的淡了,如他女儿身上淡淡的梨花一样。我将照片放进他的口袋,他再见不到了,不需要再见到了。

    我无法忍受他的眼睛扔给我的喘息,我需要发泄,我决定结束他的生命,同时让他变得轻飘飘的,和那嗡嗡的飞机一样,飞回那片绿油油的草地远远的看一眼他的女儿。

    我从头上抽出一把刺刀,不,刺刀还按在枪上,我将刺刀划过他的喉咙。枪带着刺刀被扔向远处。他原本趋于平静的喘息终于结束了。

    “啊……”我立起身来,坐在尸体上,但没有发出声音来,虽然我已使出全身的力气,甚至将攥死的拳头一般的心脏里的力量都迸发出来了。我的嘴唇张得那么大,但还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远处的树林开始摇晃,大概四五百米。

    他们爬起来,拽着我的胳膊。小女孩在他的胸口随风翩翩,上面又沾上了他的血渍,或者我的血液。

    我们翻过几座山岭,途中遇到一个身穿旗袍的女子,为了挽救她的生命,我们在草丛里挖了一个深坑,将她埋在里面。她笑着望着我们发出咯咯的笑声。灰绿色的草叶盖在她的身上。

    我悄悄地爬在她的身上,对她耳语一番:“等没有声音了,悄悄地爬起来,不要笑,不要哭,不要闹,回家去吧,回上海滩,山那边有几条小船。”

    几十条腿像晴天里幻想的小雨滴一般向前迈着。

    水流的声音越来越近了。还有小船的声音。一个头披遮阳斗笠的年轻小伙子已经死去,但我们依旧能远远的听见那划桨的声音。水流像小女孩一样一下一下执拗的淌过新鲜的木桨,小船聆听着不远处几公里的瀑布的激烈的声音,而心平气和的带我们驶向彼岸。

    我们正怀揣着这一点点生的希望,一边迈出左腿,再紧接着迈出右腿,并努力减轻踩在草地与树枝上的步伐的声音,只为了聆听那水的声音。

    身后的步伐相当整齐,他们为了一千多个战友的仇恨,是该这样做的。

    他们还唱起了歌,有一年我在奥斯维辛听过,不,是在澳大利亚或南非那样的热闹非凡的地方。虽然我并不懂的他国的语言。

    那歌声穿透了树叶,令周围的树叶儿都劈啪作响,令人生厌。

    我们几乎能听见东北方向几万棵树木背后的瀑布的声音,和峡谷对面夏风抚过梧桐树梢飒飒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仔细聆听那有可能再也听不见的声音,尽管我全身的衣服似乎正在莫名其妙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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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渐渐地感觉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仿佛一种魂归故里的亲切感袭往心头。

    我站在旁边,看见他们依然向前跑着,不断向不远处的河边有水流淌的美妙的声音的方向,伸长了左腿,跟上右腿,如此简单的动作,如机器一般循环往复。

    我还看到一颗炮弹从天空直直的像乌鸦一般划了过来,它分明越来越大,越来越亮,越来越黑。

    他们中间夹着一个奇怪的人,那个人赤裸裸地,他刚迈出左脚,右脚上最后一只靴子连同袜子也都被淘气的小伙子拔掉了。人群中间的我只好完全赤裸裸的,一丝不挂的逃命。那时的我或许已经完全忘了奔跑的理由,也不再在意身后两百多米一群陌生面孔的追赶。

    那大大的,亮亮的,黑黑的物体在空中离地面二十多米的位置炸开火花,冒出了烟雾,传来浓浓的响声。

    包括这时身穿一件黑色大衣的我都不禁双手揍住耳朵。

    炮弹的碎片劈天盖地而来,我身边的士兵聚拢过来靠近我的身上,包括最淘气的他仰面卧在我的身上。

    我明白过来,他完完全全是为了保护我的存在,他们都只不过是在如此危险的时候想保护我来着。

    可惜我早已忘记,我的左腿,我的右腿,像生产奔驰汽车的铁疙瘩一样,它充满力量,但它不会思考。

    战场的声音让我头昏脑涨。

    我频频忘记一些事情,这就是我们之间早已无法排解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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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水中自由自在的游荡,血流从胸口的伤口里不住冒出血花,但它好像丝毫也不影响我发挥游泳的本领。一点也没有疼痛从那冒血的伤口向脑海涌来。这可不太好,我不太喜欢如此血腥的味道。我拿右手紧紧地捂住左胸,终于止住了血。

    良久,我低下头来,那伤口居然消失不见了。她在水底不远处游着。她的脸依然那么娇媚,依旧十六七岁的样子。

    我真想将她拥入怀里,紧紧地永远也不放开。

    她好像也是这么想的。我从内心深处恍然感觉到的。

    这一次,果真实现了。她像小鱼儿一样游入我的怀里,一动不动。我搂着她的身体,不再放她离开。

    她身穿一件玫瑰色的裙子,一顶玫瑰色织有一朵玫瑰花瓣的风帽。

    “你不冷吗?”我说。她站在我的面前,鲜红色的嘴唇里不住呵出热气。我不知不觉不知为何将她一把搂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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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推开别墅大门,他依旧坐在那匹白色马背上,神气十足的注视着我。当然要是你站在我的位置,他也会盯着你的。这很显然,因为他坐在一幅画上。

    我回过头来,将整个身体缓缓的旋转180度。我看到是应该是房子与房子之间渐渐弯曲的路面。但这回不是了。

    仿佛一面凸透镜将他最调皮的时光以海市蜃楼的景象呈现在了我的眼里。他嬉皮笑脸的坐在马上,马儿是棕色的,他还年轻,才二十岁左右吧!他不会骑马,便爬在马背上,双手紧紧地抱着马脖子,他太滑稽了,像卓别林一样。马儿非常讨厌他,准是让他弄痒了。于是棕色的马儿不断发出“哼哼”的声音边跑边叫着。他肚子下面贴着马背还压着一支长长的步枪,也鬼使神差一般向四周释放着噼里啪啦的声响。

    他穿过松林,进入更浓密的松林,树杆更高更壮了,马儿也像长大了一样,不停下来,更有劲了。

    阳光从无数松针里面刺下来一丝一丝的光芒,有时候扎在他的脸上,有时候扎在马儿背上。

    马儿越跑越快。

    大概是我在思绪里又开了小差。

    他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发出一声。

    “哦,老了。”

    我关上别墅大门,微微一笑。几个小孩在院子里一边追逐着,一边望着我开心的笑着。

    ……结束……

    (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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