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笔在与黑板摩擦,偶尔发出刺耳的声音。

    数学老师正在评讲昨天单元测验的题目,她的声音又细又小,像首催眠小调。祝明月看着卷子上秀气的红色“100”,无聊地偷偷打了个呵欠。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数学一直是祝明月的强项,她那时根本不曾想到,自己有一天数学会不及格。

    数学老师还在唠叨画竖式要用直尺,祝明月随手也拿起尺子,不过不是用来画线,而是用来撕纸。妈妈之前给过她一叠厚厚的a4纸,这些纸大多有一面是空白的,可以用来写草稿。祝明月从那叠纸中抽出几张,用铅笔在空白的那面画好线,然后用直尺压住,小心翼翼地撕出十来张矩形的小纸片。

    祝明月正在制作库洛牌,就是《百变小樱魔术卡》里的女主角木之本樱使用的那种。二年级的下学期,电视台开始播放这部新卡通,她一看就立马迷上了。她和妈妈出去逛街时特意留意了一下商店,失望地发现没有库洛牌卖,于是只好自己做一副。她原本想用硬一点的卡纸来做,可是又怕妈妈发现说她浪费,只好先用草稿纸代替。她一直秘密进行着这个任务,只有在妈妈不在家的时候,她才敢拿做好的库洛牌出来玩。

    “隐藏着黑暗力量的钥匙啊,在我面前显示你真正的力量吧!与你定下约定的小樱命令你,封印解除!”她拿着一个粉色的衣夹无比认真地喊道,仿佛手上正拿着真正有魔力的钥匙。

    “雨,你无处可逃了!”她一把扔掉衣夹,拿起了放在沙发上的闪光魔杖。魔杖是妈妈的同事去看演唱会的时候买回来的纪念品,和小樱的魔杖有些不同,是一颗闪烁着七色光的星星,两旁还垂吊着银色的流苏。祝明月踩着拖鞋冲出小小的阳台,即便外面晴空万里,她却看见了乌云密布。楼下的树被风吹得哗啦啦作响,祝明月这才想起来,雨牌还有个同谋树牌。

    “糟糕!”她刚刚喊完,就听到房间传来了书本倒塌的声音。雨牌和树牌在一起,力量太强大了。祝明月立马转身向房间跑去,边跑边从兜里取出一张“库洛牌”。

    “风!”

    她一声令下,把“库洛牌”扔到半空中,趁着它翻飞的时候,及时地向前俯身,将魔杖准确地对准了“库洛牌”。紧接着,她仿佛感到一阵强风突然从身后平地而起。她的额发被风吹得狂乱,衣袖裙摆也皱皱的,像在剧烈摆动的金鱼尾巴。

    祝明月踢掉拖鞋跳上床,用力挥舞着星星魔杖。小樱在背后转动魔杖的动作太酷了,她一直想学,可是却怎么都学不会。算了,放在前面转也是可以的啦。祝明月走神了一会儿后,立马又恢复了紧张的神情。

    “库洛牌!”她大声喊道,“我现在命令你,快点变回你原来的样子!”

    话音未落,房间门就被推开了。祝明月有些吃惊地跌坐在床上,看到妈妈伸头进来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阿月,你在和谁说话?”

    “……没事,妈妈。”她强作镇定地解释,“我刚才在背课文而已。”

    “哦,那背完了吗?背完了我检查。”

    “嗯,好。”她悄悄擦了把冷汗,在下床的时候顺手把星星魔杖塞到了被子里。

    还好妈妈没有要求她早上叠被子,她暗自庆幸。

    虽然人坐在课堂上,祝明月的心却已经飞回了家里的房间。她幻想着自己降服更多的库洛牌,然后就可以开始将它们转变成小樱牌了。

    祝明月觉得一切都很完美,除了她的身边没有知世和王小明。虽然她有时会因此感到孤单,但是毕竟她是从小就生活在钢筋森林里的孩子,早就习惯了一个人在冰冷的高楼之上自娱自乐。

    幼儿园毕业的那个暑假,妈妈特意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精选让她背诵。祝明月对书中的一句诗印象特别深刻——“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是李白的《夜宿山寺》。妈妈逐字逐句教她念,她只读了一遍就能全诗完整地背下来了。因为她想起了自己每天晚上站在阳台,踮起脚尖伸出手去触摸月光的样子。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的家有没有百尺高,但她真的有亲手摘过星辰。小时候她还在奶奶家的时候,爷爷经常告诉她,摘下来的星星和月亮只有放在水里才会一直活着,否则就会失去光芒而死。她对此一直坚信不疑,所以每次都用洗脸盆装满水,抱到阳台的地板上。天上的星星太小了,比妈妈右手无名指上那枚戒指上的闪钻还要小,她不得不只用两只手指捏着它,迅速地塞到另一只手的掌心后再立刻握成拳,生怕星星会偷跑。摘下来的星星,放到水里后便安静地沉睡,像很多条一动不动的发光小鱼。

    祝明月往往等到最后才用双手捧起月亮放入水中。她觉得月亮就像妈妈的小夜灯,守护着所有安然入梦的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挂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许多小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祝明月在课堂上神游了一圈,最终思绪飘到了月夜之中。她一不小心轻轻地哼起了歌,却突然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祝明月!”

    她条件反射地从座位上“腾”地站起,脑子里立马回放一遍刚才进过耳朵的声音,可惜,左耳进右耳出,她不知道刚才老师问什么问题了。

    就在这时,全班突然“哈”地齐声哄然大笑起来。

    “祝明月,”坐在她后桌的女孩用笔戳了戳她的腰,“老师刚才只是在念满分同学的名字啦,不用站起来的。”

    祝明月瞬间明白了数学老师那错愕的眼神是怎么回事。可是糗既已出,她只能想办法补救了,被老师发现开小差事小,破坏她的高冷魔女形象就事大了。

    大概是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回过神来,她居然勇敢地举起了手。“老师,我是有话要说。”她用认真得有些搞笑的口吻说,“其实,我是想帮助大家提高数学成绩。”

    她假装没听见周围的窃窃私语,目光盯着写满数字的黑板自言自语:“嗯,如果大家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我会……哦,我很乐意教大家。”

    隔了不知多久,她听到了零零星星的掌声响起。然后那声音越来越大,到最后完全变成了密密麻麻的鼓点。那一连串的鼓点声声敲在她的心上,祝明月这时才终于清醒了。

    “好,既然祝明月同学自告奋勇,大家以后有问题就多多问她。”数学老师温柔地说完后朝她微笑,祝明月愣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回了她一个微笑就坐下了。

    她刚才到底说了什么?她一句都不记得。她只感觉到,自己的心像是快要跳出来了。

    下课后,祝明月正像平时一样托着腮帮望向窗外,却瞥见有一群人正围在她的身边。她吓了一跳,不知道他们来干什么。

    “祝明月,你真的会教我们吗?”

    “喂,你怎么不早说啊,以前我还以为你不想理我们呢。”

    “对呀,找你说话你都爱理不理的。”

    ……

    祝明月尽量克制着自己不流露出错愕的表情,勉强地勾起一边嘴角,沉默地听着他们说。

    好久没有人在学校和她说这么多话了。祝明月一恍惚,差点就要哭出来。不过魔女是不能随便当着别人的面流眼泪的,她可不想给别人带来厄运。

    她突然想到,刚才自己突然站起来胡言乱语,大概是魔法在显灵。祝明月隐隐地感觉到,只要她想到月夜,想到明亮的月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就会突然钻进她那具弱小的躯体中,让她做成很多原来不敢做的事。七岁的祝明月把这理解为魔法,她终日潜心练习,终于魔力大增了。想到这里她欣喜地露出一个魔女式的骄傲笑容,围在她身边的孩子见到都惊呆了。

    原来一直以来,都是她在画地为牢。她不知道自己长大了,世界也会跟着变大,大千世界不仅仅能容纳风风和施冬,还能容纳许多的知世和王小明。

    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一种感觉。祝明月觉得自己悟得好像有些太晚了,不过迟到总比没到好,魔女明月终于不用独自闯天涯了。

    那时的她怎么可能想得到,她所以为的迟来的开始,不过只是结束的提前倒数。

    二零零四年的五月,对祝明月来说是永生难忘的时间点。

    她在短短的一个月内迅速长大,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方式。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以至于日后回想起来,总觉得记忆在哪个地方出现了严重的缺失。她好像忘记了很多重要的细节,而恰恰只有那些细节,才能解释她之后的人生轨迹。

    命运在点燃变卦的□□之前,总是预兆性地划亮火柴,用一刹那的火花摩擦来警示开始。五月的第一天,她的生活变成了一个火柴盒,第一道划痕已经清晰醒目地落在表面,以后也不会消失。从此以后,划痕将只增不减,直到生活里的所有火柴悉数燃尽。

    祝明月就亲眼目睹了命运之手在她的身上划过第一支火柴。

    她不记得爸爸妈妈的争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为什么开始的。她只知道等她反应过来,爸爸已经把她拉进了房间。

    “乖,我和你妈有事要说,你自己在这里玩游戏。绝对不要出来,知道吗?”

    “可是我不玩游戏的。”她在心里说。

    祝明月没有点头,但爸爸已经心急如焚地关上了房间的门。房间里新买的台式电脑屏幕上正在放映屏保,一条条颜色各异的鱼摆动的尾巴在喷着泡泡的水里游来游去,悦耳的潺潺流水声从立体音响传来。如果是平时,祝明月会立刻跑到电脑前点击鼠标右键,放出一串串橙色的饵料,看水中的鱼纷纷争食。

    可是今天她一点兴致都没有,因为刚才晚饭时的氛围,就像夏日午后的对流雨来临前那般沉闷。她努力地挑起话题,说起竹园小学里的种种趣事,讲她新交的朋友,甚至主动提及最近几次测验的成绩。可是爸爸妈妈好像压根儿没有听见,从头到尾只是低着头匆匆吃饭。以往就算爸爸妈妈之间甚少交流,他们总会对她说的一切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适时地添上几句评论。祝明月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房间里寂静无比,祝明月悄悄走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却听不到隔壁房间的说话声。她想了想,告诉自己爸爸妈妈也许只是有些工作上的事要商讨,不想让她听见而已。祝明月坐到电脑前面轻轻点击鼠标,屏保立刻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画面吓了她一跳。灰色的城墙和土黄色的地面彷如真实,一支墨绿色的□□正被一双肌肉手臂托举中央,左上角的地面上还趴着一个黑衣人。

    祝明月想了一会儿,记起这是爸爸经常玩的一款叫cs的游戏。她记得有一次去找爸爸和她一起到外面玩过家家,可是爸爸对她那些迷你的饭锅、饭桌和塑料蔬菜没有兴趣,只想继续坐在电脑前按着鼠标拼命开枪。祝明月看见爸爸按了几下键盘,屏幕上的□□便不停地变换着花样,最后还出现了手榴弹。她看着屏幕上一个穿着恐怖的人躲在打着交叉的箱子后,被爸爸几下枪击射杀而喷血死掉,立即目瞪口呆。

    祝明月不喜欢这个暴力的游戏,她按esc键退出后犹豫了一下,双击了桌面上一颗小骰子的图标。她好久没有玩大富翁了,可是听见熟悉的音乐响起,她不免有些手痒了。上年暑假,有好几晚她都12点以后才睡觉,就是为了和妈妈一起玩大富翁。妈妈每次玩都会选“糖糖”这个角色,而她则一直钟情于可爱活泼的孙小美。

    祝明月从“load”中选出上一次保存的记录继续玩,却听见隔壁房间的门突然“嘭”地一声被撞开了。爸爸妈妈的声音顿时仿佛油下锅,噼里啪啦地在空气中飞溅。妈妈似乎正声嘶力竭地高声喊叫,发出的尖锐声音不时被爸爸雄厚浑浊、洪亮如钟的声音覆盖。四周的空气被他们混杂的噪音一会儿撕裂,一会儿剪断,一会儿捶碎,变得混乱不堪,带着浓浓的火药味从门缝间飘了进来。

    “你去死吧,八婆!你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好意思说我废柴?”爸爸的狂怒声仿佛要把屋顶掀开。

    “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孙小美的声音轻快活泼,一如既往。祝明月点开道具库,点击刚才从金贝贝那里用抢夺卡抢来的核子飞弹。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的。废话少说,把我那四万块还回来!”妈妈吼得差点破音。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核子飞弹引爆了,孙小美也不慎受伤送院。

    “呵,你急什么?我一定会给你的。是施舍给你当医药费!”

    “人家不管啦!”孙小美住院三天。

    “不要再说了,离婚吧!”

    “离就离,要不是为了祝明月,我早想杀了你这个贱人。”

    “人家不管啦!”孙小美住院还剩一天。

    ……

    孙小美终于出院了。祝明月的双眼死死盯着屏幕,鼠标一刻不停地点着“go”,三颗又三颗的骰子不停循环出现,孙小美毫无目的地飙车兜风。

    直到她听见“啪”的一声。那绝不是拦路狗被汽车撞飞时的声音。

    已经避无可避。

    祝明月终于按捺不住,扭开门把冲到客厅。地板上全是被扔得乱七八糟的杂物,写满数字的纸张和本子犹如奄奄一息的断翼鸟趴倒在地,沙发上的坐垫七零八落,沾上了肮脏的灰尘。一个灰色的计算器碎裂在木桌旁,两颗电池像是折断的骨头,滚落到沙发缝里。

    那是妈妈用了差不多十年的计算器。祝明月似乎看见了计算器在粉身碎骨之前被人拿在手中投掷的情景。

    还来不及为它伤感,她就目击了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另一幕。

    爸爸的双手。她第一眼看到了它。

    每一个骨节都在发抖,每一条青筋都在暴跳。她知道这双手的力量,她曾为爸爸力大无穷,能把她一下子举到头顶而骄傲。那么现在这双手,如此用力地在握住些什么?

    她眨了眨眼,突然看见了妈妈的脖子。她抱过无限次的,纤细白皙,散发着怡然芬芳的妈妈的脖子。爸爸的手为什么放在妈妈的脖子上?不,不是放,是掐。爸爸的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妈妈的脖子。

    怎么会呢?一定是她眼花。

    可是,怎么她好像听见了妈妈的□□声?怎么她好像看到,妈妈空洞无助的眼眸里流出了泪水?

    “不要。”她想说。

    无人理睬。

    “不要。”她想哭喊。

    两人仍在纠缠。

    “不要!”她听见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在替她呐喊。

    然后下一秒,祝明月从他们的扭曲眼睛里看到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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